等到南地的混乱结束,殿下荣归捷阳城,已经是三年半以后的事情了。
听说抱着鲜花送殿下回程的队伍排出了十里地,南地许多城市为了纪念殿下的付出提出要建皇女祠。但殿下说,祸乱能够成功解决是仰仗圣上天恩,修建皇女词的事情在殿下的反对中搁置了。
回城的那天来迎接殿下的人挤满了道两旁,他们都听说了南地发生的事情,带着鲜花和蜜果要赠送给殿下。殿下骑着白马进城,含笑对着迎接她的百姓打招呼。殿下做到了,从一位没人认识的皇女,一步步走入了众人的视线。
殿下并没有太多休息的时间,一回到府里就马不停蹄地沐浴更衣准备面圣。万俟氏十分不懂事,时间这么紧的时候居然还凑上来缠着殿下述说相思,偏偏殿下也不开口赶他走,我只能让侍女们加快速度免得耽误时辰。
进宫陪着殿下面圣的人是我,除了殿下我还见到了另一个人。瞧着二十岁上下,模样端正。据说是在南地协助殿下的功臣,好像姓李。
殿下似乎跟他关系很好的样子。
皇帝先对那位李大人论功行赏后就让他退下了,只留下了殿下和我。
关上门后,皇帝发了很大的火。那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失去了青春、健康、和智慧,却仍眷恋着那个他做了几十年的位置,如同一位持刀武士将刀尖朝向任何威胁他的人。他不给,谁也不能伸手要。
盛怒之下,他甚至将一杯装满热茶的茶杯掷飞砸向殿下的脑袋。
殿下一动不动,热茶浇了她一头。
那是天子,她不能辩解不能委屈,只能跪地叩头告罪。
“听说南地的人每日都要对着捷阳城的方向三磕头啊!卢昇!他们究竟是在跪朕!还是在跪他们心中真正的天子!你!!!”
有稚童哭着从后面跑出来抱着皇上的腿嚎哭,似乎是刚才被骂声吓到了。天子居所怎么会有孩子躲在后面偷听,内侍们都不怕掉脑袋吗?然后有将那小孩抱在怀里,拍着后背哄他的声音传来,我才知道,那是皇子卢瑶。
皇帝挥手将殿下打发走,如同在驱赶一位丧家之犬。
出宫的路上,我无数次看向殿下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话安慰她。殿下高昂着头,额前红肿了一块,肩膀至整个左手都被茶水浸湿了。宫道上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但谁都知道殿下被皇帝训斥,衣冠不正地走出来的事情。
烈阳烘烘,一个人半倚着宫墙以手遮阳直视太阳。守宫门的侍卫急得脸色发青,唯恐有什么大人物瞧见这行为不端的景象。偏偏是这位新贵,他们谁也不敢得罪。
殿下肃着脸站在那人面前,呵斥道:“放肆,你当这是你家后院的墙想靠就靠吗?如此行为不端简直不成体统!”
殿下的话没吓到那人,反而是那群宫门的侍卫都跪下求饶。
哎,殿下现在心情不好,谁撞上都只能自认倒霉了。
那人却不怕殿下,笑呵呵地凑上去盯着殿下额上的红印看,嘴里念念有词:“哟,红这么一大块啊。得有多疼啊,还好被打的人不是我。”说完还后怕似的捂着自己脑袋。
简直是岂有此理,看看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忿忿不平地瞪了他一眼。
殿下面无表情地将他抬起的手拍落,头也不回地往前面走。那人歪头笑了一下跟上去,本想揽着殿下的肩膀,可还没搭上就被殿下拍下去了。
我跟在他们后面。
我能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连接着一道特殊的羁绊,让任何外人都难以介入。这种羁绊,我和殿下没有,万俟氏和殿下也没有。南地真是个好地方啊。
那人一路跟到了殿下府上,等待殿下更衣的时候那人悄声问我:“三品平南将军的官儿在捷阳城大不大啊?”
“李将军南地平乱有功得皇上亲自封赏,又与殿下交好,哪怕在捷阳城也是冠绝时辈。”
李将军说:“给我的评价很高嘛。那我冠什么绝什么的原因,是因为皇上还是你们殿下啊?”
我闭口不言,这李将军实在是口无遮拦锋芒外露,这等浑话也敢说出来让人听见。
“是冠绝时辈。”殿下换了一身竹叶青衣,嗤笑道:“连句话都听不明白还敢说疯话,真不怕哪天睡觉被人套了脖子。”
“一天内训我两回了,也就是我大度不跟你计较。”李将军说,“不过还真是棍子教出的都是棒槌。你们主仆两人一个比一个愣。皇上对你发火你就乖乖听着啊,你哭啊,抱着皇帝的大腿哭啊!你说南地多苦多苦,你怎么怎么想他,但是为了不辜负他的期望才咬牙坚持下来。受了打骂只会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反倒白白浪费你那几场大病几次死里逃生,我都替你惋惜。”
“还有你这个小跟班,我是新贵新贵懂不懂,连个守城门的都知道巴结我两句,你还得我主动跟你搭话。哎呀哎呀,你们两人真的......身在高位久了,把骨头养太硬了。”
殿下挥手让我退下,我低头正要离开却一时不妨撞到了不知何时赶来这里的万俟氏。
“恕你无罪,快些退下吧。”万俟氏的语气中带着些焦躁,问,“你是何人。”
李将军却似乎比他更惊讶:“卢昇,没听说你有兄弟啊。你府上怎么有个男人?”
“慎言,此乃帝婿。”殿下不急不缓地说。
李将军追问:“谁的?”
“我的帝婿。”
殿下面无表情,万俟氏坦然站在殿下身边看着失魂落魄的李将军。
那是我离开前最后看到的场景。
府上顽皮的小太监撞上我,不但不怕反而嘻嘻哈哈地凑上前搭话:“卢公公,殿下回来了你怎么看起来还是不高兴啊,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昨晚上太激动了一晚上没睡着,现在困了是吗?”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殿下一整天都在奔波也没吃什么东西,你去厨房让他们把饭菜做精致些,殿下见了才更有胃口。”
小太监兴高采烈地走了,他们这个年纪都喜欢往厨房跑,凭着一张甜嘴能讨到不少好东西吃。
我一个人呆坐在屋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晚膳后殿下传唤才回神。
殿下让我在外院找几个做洗扫的粗使丫头过来。
外院的丫头们多做粗活,行为粗鲁,也不知殿下为何要见她们。我虽不解,却还是按照殿下的吩咐办了。只不过在带她们见殿下前千叮咛万嘱咐,少说话多行礼。哪怕如此,还有两三个丫头跟我说她们从没见过主子不知道怎么行礼,我几乎要气到晕厥。
我一共选了五个行为还算得体的丫头带到殿下面前。
殿下绕着她们走了一圈,问:“你们谁做过刺绣?”
几个丫头眼睛转得飞快,有阿谀的立马说家里的衣服都是她缝的,也会绣一些花鸟鱼虫。也有想奉承的,可惜看着自己粗如萝卜的手指实在没胆子。
殿下点出那几个会刺绣的人让我带走,只留下了两名对刺绣一窍不通的丫头。
听说后来几日,殿下请了绣房的神针绣娘来教那两位丫头绣荷包,直到把那绣娘气得郁结于心、寝食无味。那两个丫头也不好受,听说偷偷哭了好几次说想回去做粗活......
如此勉强下,半月后终于交出了两个姑且能称之为荷包的东西。
殿下松口让她们离开的时候,是我去送赏钱。两方都是欢天喜地一副解脱的模样,那位绣娘更是连赏钱也来不及拿,听说能走直接就收拾东西跑了。
我送完人回到殿下的院子里时就看见殿下两指捻着那两个荷包哈哈大笑,见我回来了还扯着我看,直说自己从没见过这么丑的荷包。
我顿时汗颜。
殿下选出其中一个荷包扔给我,说:“送到李将军府上,什么话也不用说直接回来。”
“是。”
我心里有了个猜想,只是不敢说。
送完荷包后我去给殿下回话。
殿下问:“李将军什么反应。”
我小心地回答:“李将军余怒未消,一气之下......将荷包扔到了池子里。”
殿下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嗯”了一声。
从殿下那里离开后,不知为何,原本在心口堵了一天的大石头却突然落地了,我顿时神清气爽。
只是,殿下手指上凭空出现的针眼让我有一点不安。
第二天,替殿下清理房间的丫头找到我跪下求饶,哭得泪眼婆娑。我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把事情讲明白了。原来是她早上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摆在桌上的那个丑荷包不见了。
我说:“也许是殿下自己收起来了。”
那丫头哭得更厉害了:“昨晚我本欲将那荷包收起来,殿下却说直接放在桌上就行了。不过才过了一晚上,那个荷包却突然不见了。殿下一早就去大理寺了,这当值总不能带着那个荷包吧,怎么见得了人呢......况且,我问了守门的小厮,说并未看见殿下身上带着那个荷包。”
于是我随着那丫头一起去殿下房间找了又找,房间都快整个翻过来了也没看见那个荷包。
那丫头哭得可怜,我便说会替她在殿下面前说好话。
那丫头抽泣着说:“殿下仁厚,定是不会责罚我。只是以后必定不能再重用我了,毕竟是丢东西的大事啊......”
“你眼睛都哭肿了还怎么见人,今天就不用做事了好好休息吧。”我说,“先让华珍替你吧。”
那丫头擦着眼泪走了,我虽心有不忍却也知道她说得对。殿下虽然不会责罚她,但丢东西的事情可大可小,重用是一定不会了。
那个丫头的前程算是没了。
晚上殿下见是华珍伺候随口问了一句,我便把早上的事情如实禀告了。心里正琢磨着该怎么替那丫头求情,殿下却无奈地拍头道:
“是我疏忽了,早上出门急忘了说。那荷包我给人了,不是丢了。让她担惊受怕哭了一场也不好,你替我送些金银首饰给她,等把眼睛养好了继续回来做事吧。”
寂静的夜里,替殿下送完东西后我独自走在路上。
我在这一刻突然开窍,明白了那个失踪的荷包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