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小皇子,殿下的小叔长到六岁的时候,皇帝开始为他选启蒙先生了。皇帝这几年身体不错,有时甚至能御马绕着马场跑上好几圈。这让他更以为小皇子是个会给他带来好运的福星。
小皇子的启蒙先生要好好选。毕竟是血缘至亲,殿下无论怎样也得送上去几个推荐的人选做样子,但谁都知道,说那是一份淘汰名单更恰当。
殿下这几年愈发事务繁忙,攘外必先安内,万俟氏身体不好管不了太多事,府里的大小事务多是我在处理。
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时常陪伴在殿下左右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在殿下的休沐,陪她去城外池塘野钓。殿下性子好静不喜动,连娱乐放松的方式都是练字、垂钓、听戏这样一坐半天就过去了的事情。
野钓那日,我与殿下之间隔着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一个时辰后,一道灰白的身影立在了殿下身边,手里握着半卷书,探头去看殿下的鱼钩有没有鱼咬钩。
我克制着自己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鱼钩,装作身边的人不存在。
殿下似乎跟他很熟稔的样子,只是那个人我却从未在殿下身边见过。我听见他们窸窸窣窣说话声飘过来,由于隔得不远,我听得很清楚。
一人说:“这野外的鱼就是太瘦了,风餐露宿又吃些小虾米水草,身上恨不得皮包着骨。”
一人接话:“我曾在养殖户那里见过很亲人的鱼。听见有人靠近就以为是撒鱼食了,还扑腾扑腾游过来呢。我摸过一把,真是憨态可掬惹人喜爱。”
一人说:“哦?可有渠道让我也见一见。”
一人答:“可不好找。那鱼每日要吃取猪肝、虾皮混上玉米黄豆面做成的好东西不说,水温还得正正好,若是哪天低上半度下一刻就翻出白肚皮了。这么娇贵的鱼若不是富贵鼎盛的人家还真养不出。”
一人笑道:“看来还是这野外的鱼省心些......就是太难钓了,这大半天也不见咬钩。”
一人幽幽道:“是啊,会咬钩才是好鱼。如此,费些心思讨个高兴才算值得。”
......
捷阳城的大人物都喜欢顾左右而言它。从前我跟在殿下身边,见到一个容貌端肃的老人对殿下极尽奉承之言,当时我还以为他在巴结殿下呢。直到出门后见到殿下脸色铁青我才觉出不对来,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因为他说的真的都是些好话啊......殿下很聪明,扫了一眼就知道我在想什么,骂我笨。
我请殿下指教。
殿下说人笨是因为读书少、经历浅。后面一个她能带我长见识,前一个却要靠我自己努力。
我知道的,所以我替殿下抄了三年书,也写了三年书。我写不了什么文采斐然的文章,只是记下每日见闻攒了三年呈给殿下。
殿下在看完后讲了一个小故事。
说有一个粗心的神仙没有将装着灵魂的宝物袋看好,让很多转世的灵魂飘走了。为了让自己不受到惩罚,神仙便到处借灵魂凑足转世的数目,于是人世间才有了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笨笨的、呆讷的人拥有的是树的灵魂,轻灵又浮躁的人拥有金鱼的灵魂。等到后面树啊、金鱼啊、花朵的灵魂也不够了,神仙便放出了在地狱赎罪的灵魂......
我问:“殿下是不是在骂人?”
殿下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总是聚集起来针对你,并不是因为你不好,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地狱里跑出的恶魂。我们无需因为恶魂的针对而产生自怜,自怜是最不被需要的情绪。敌人给了我们伤口,自怜只会让我们一次次撕开伤口咀嚼痛苦。”
“对抗敌意的唯一方式就是,清楚地看见敌人的浅薄。”
那时候,有很多人都在反对殿下为储君。他们说殿下无能,举国之力治理水灾居然还花了足足三年;他们说殿下狂悖,竟敢盗储君之名在南地方便行事;他们说殿下嫉贤妒能任人唯亲,将南地的主事官一个个拉下马换上自己的亲信。
我为殿下忿忿不平:“真该熬碗米糊将那群人说闲话的嘴封上。”
他们假装看不见南地的天灾人祸何其棘手,若非殿下借储君之名根本镇不住混乱浮动的人心。地方官的尸位素餐不作为他们亦是视而不见,唯独揪着殿下的错误,仿佛她就该是个圣人!
“一丁,圣人在几百年前还活着的时候也是背负了一身骂名。世间从没有活着的圣人,圣人就是死了写在书里才成为圣人。他们真正恨的是,我是个女人。”
那是殿下第一次对外人展露自己的野心。
是的,哪怕是自诩为殿下最信任的人的我,也能感觉到在殿下那里我不过是个外人。殿下是真正自私的人。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是“外人”。而外人不足以道私密。
去南地前的殿下自裹了一层石衣遮掩,而从南地回来后,殿下的野心已如野生藤蔓般疯长。
“历来昏庸的皇帝多了去了,也没见非得是千古明君才能坐上皇位啊?怎么到我这里就非得证明自己是圣人才能担当大任了!我会让他们知道,该证明自己有用处的人是谁。”
......
皇子卢瑶的启蒙老师选定了,是万俟氏长公子万俟瑜。万俟瑜四十二岁,以一笔好字闻名于世。然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曾高中榜首。只不过其人淡泊名利无心仕途,在校书郎的位置上一坐十多年,平均每年气病一位雄心壮志的族中长辈。
当然,更关键的是,万俟瑜与殿下交恶。
殿下曾亲自登门向万俟瑜求一份墨宝,然万俟瑜竟以手上没劲儿拿不动笔的理由怠慢殿下。殿下诚心求墨宝,说哪怕是一纸闲笔也好。万俟瑜竟狂傲地说他不允许写上自己名字的东西是不完美的,闲笔什么的都撕掉烧了。
殿下碰壁回府后,万俟氏伤心地在她面前哭了一场,说都是因为他与万俟瑜自小交恶才连累殿下。
为卢瑶选定了这样一位老师,皇帝应该是很满意。只是我始终不明白,殿下是何时与万俟瑜交好了?
在万俟瑜的教导下,皇子卢瑶成长为一位率真耿直的人。
皇帝病重垂危的时候,殿下和卢瑶进宫伴驾。
殿下带上了李将军进宫,卢瑶则带了万俟瑜。
从这一刻起,卢瑶再无登上皇位的希望。毕竟谁也指望不了一个在关键时候妄图用老师的唾沫星子对抗刀剑的人能成就多大的事情。
皇帝缠绵病榻的那半个月,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皇宫。李将军御下有术,半点消息都没有透露出来。
在进宫前一晚,殿下只见了三个人。
前半夜见了万俟氏,殿下和他一起吃了晚饭又看了会儿书,多年夫妻二人之间的默契已无需多言。
后半夜则在花园见了李将军。
殿下身穿一身雾色纱裙搭着黄纱披帛,如云的乌发尽数梳起挽成发髻露出修长白净的脖子。发髻上并无太多华贵的发簪,只是在正中佩戴了一支银凤,发鬓两侧各有一对花钿作配。花钿小巧精细,尽显女性温柔。
殿下甚少做这样的打扮,李将军见到这样的殿下时眼睛亮得能发光。
殿下朝他伸出手,李将军有些慌乱地在衣服上抹掉手心的汗,然后小心翼翼地牵上。殿下同他说了很多话。
殿下叫他,祁佑?
李将军的母亲在他小时候改嫁了,如今李将军是随着继父姓。
李将军说:“我帮你,你有什么好处给我吗?”
殿下问:“你想要什么。”
李将军撇了撇嘴:“最想要的那个已经被人占了。”
殿下挣开李将军的手,在李将军惊慌失措的眼神中蹲下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放入他的手心。
李将军的眼神开始变得狂热,他讲起小时候和殿下在桥下发生的事情,面露羞怯。他说,从那时他便已经认定殿下了。
在他离开后,殿下一人站在原地。
想起旧事,她的手慢慢摸上脖颈,眼中的温柔已焚烧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狠厉。
而这一切,仅被守在不远处的我收入眼中。
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殿下又回复如常,她跨入暗处与我说话,将一块令牌放入我手中。
“我会留下五十精锐守住家门,凭此令牌他们皆会听你指令。若是出了变故去书房暗门,我带你走过的,一切以护住府内众人安全为先。”
我退后一步,朝着殿下深深作了一揖:“我祝殿下此行得偿所愿。”
如同被装在袋子里一般沉寂无光的半月过去,在天将翻出鱼肚白的时候,紧闭的宫门才终于打开。
我的脚软得几乎无法走路,是两名太监搀着我的肩膀将我架到殿下面前的。殿下穿着李将军的盔甲坐在门槛正中,头盔取下来放在她的脚边。
有太监宫女在门柱上挂白幡,殿内传来宫妃嚎哭的声音。
殿下招手让我过去,我踉跄着跑过去跪在殿下面前。
殿下看起来有点憔悴,但眼睛亮亮的很精神。
“府内众人都平安吗?”
这是殿下问的第一句话。
我重重地点头。此时靠近了才看见殿内有打斗过的痕迹,有宫女太监在清理地上大滩的血迹,瞧着触目惊心。
“差点儿就是我躺在那里了。”殿下道。
殿下讲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胆战。
皇帝竟留了暗手欲杀殿下。
那是来自一位帝王弥留之际的最后一搏。持弩的刺客蛰伏在皇帝的床后,只等皇帝的信号发出就射出弩箭。连日来一直是殿下服侍皇帝喝药,从这个距离射出的弩箭几乎没有失手的可能。
入宫后殿下突染了蔷薇藓,脸上发红脱屑有碍观瞻便戴上了面纱。皇帝谨慎,多次借着喝药扯下殿下的面纱,甚至连准备除掉殿下的那一日也不例外......只是,那时喂药的人却变成了李将军。
殿下带李将军进宫并非因他手握重兵,更因为,两人的身形极为相似。
相似到从背影看几乎就是同一个人。
李将军混迹沙场,躲过刺客的弩箭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就在刺客准备发出第二箭的时候,穿着李将军盔甲的殿下已经上前用长枪将其挑到众人面前。
刺客是被救驾的禁军当场诛杀的。
失算的帝王却并非如想象中那般失措,反而是仰首哈哈大笑。他高声为殿下道贺,祝她成为了一位真正的帝王。
皇帝取出早已写好的传位于皇四子之女卢昇的圣旨。
回光返照的皇帝以药代酒敬殿下。
“一个皇帝该有的品质朕尽力教了。然而杀伐果断、算计人心仅为手段,能做到对百姓好治理好国家才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好皇帝。祖辈们将这份责任传到了我的手中,现在我把它传给你了。”
殿下得到了她渴求的地位,却并不如我以为的那样开心。她独自在门槛上枯坐了许久,没有人敢去打扰一位新帝的沉思。
我错了,先帝确实是老了,但他并没有失去智慧。在生命的最后,他只用了几句话就让殿下曾经的不甘、愤懑和遗憾都化为了一场“考验”的副作用,殿下甚至失去了名正言顺恨他的机会。
真是狡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