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月考复习周伊始。

七中根据入学考试成绩分配复习周的课程，林乔和陆望川继续留在一班，班级后十名则被分配到后面的班级上课，叶知晓赫然在列。学业繁重，每天只有中午能在食堂见一面。一班不拖堂，班上学生最早占领食堂，常常叶知晓刚到，林乔已经在交还餐盘了。

这几天她和叶知晓唯一的交集，是当她吃完一盒薄荷糖忘记买新的时，突然出现在她桌上的那盒未开封的糖。她回头看向靠在门外看书的叶知晓，举起糖盒晃晃：

“谢谢。”

“不用，”他翻过一页语文书，“顺手带一盒。”

那盒糖林乔吃得很慢，直到月考结束都还剩一大半。

月考放榜那天，林乔睡了一整节物理课，直到林琅拿着成绩条进班才迷迷糊糊坐起来。

“这次咱班考得不错，”林琅语气里透着欣慰，“有二十名同学排在年级前五十。”

她举起刚裁好的成绩条晃了晃，逐一读起来：

“陆望川，第1名，再接再厉！”

“张若瑶，第4名，进步特别大！”

“朱乐吟，第365名，我的宝贝儿，你是要送老师365个祝福吗？”

林琅一句话逗得全班哄堂大笑，朱乐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走到讲台前领成绩。林琅不吝啬鼓励，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比起中考成绩已经进步很多了，继续加油！”

“接下来——”

读到倒数第二张成绩单，林琅的神色骤然变得复杂。

她清了清嗓子，把音量一压再压：

“林乔，671名。”

一瞬间，教室鸦雀无声。

高一年级共672人，市状元考了倒数第二。

朱乐吟一双大眼睛快要瞪出来，震惊看向最后一排的林乔。

倒数第二名本人却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平静站起身，淡定接过成绩单。

自诩能言会道的林琅此时居然无言以对，唯有双眉紧皱，深深叹了口气。

还剩最后一张。

林琅不读了，朝坐在后门旁边的叶知晓点了点头，后者自觉把第672名的成绩认领走。

叶知晓路过林乔，见那张成绩单被随意丢在笔袋，她没精打采趴在桌上，将头埋进臂弯。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刚考了倒数第二的人，总不会太开心。

看吧叶知晓，靠近你的人，真的会变不幸。

操场上的风卷着吹落的叶子翻飞，林乔独自躲在树荫下乘凉。高中体育课管得不严，跑步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大家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只有她形单影只缩在阴影里，埋着头沉默。

叶知晓因伤暂停训练，体育课一并请病假，一下楼就被校篮副教练抓个正着，拎他在主席台的墙根儿底下说话。

“你这伤什么时候能好好治治，初二骨折之后就一直没好利索过。”

副教练手握保温杯，低头扫了一眼他的右腿。叶知晓扭头不看他，咔嚓咔嚓摆弄手里的那瓶矿泉水，没接话。

“啧，”副教练显然对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有意见，正色规劝，“之前国青队教练点名要你，要不是突然骨折，你现在早打职业去了。高中还有能进国家队的机会，别让伤病耽误你，再说，挺帅一小伙子，老瘸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他说完，依然没听到叶知晓的回答。

副教练总觉得，这孩子不太愿意搭理他，索性顺着叶知晓眼神的方向看过去，精准锁定了树下的林乔。

香樟树荫里浮动着细碎的影子，林乔用校服蒙着头蜷成一团。微风徐来，掀起她的衣角，露出一截莹白手腕。

蝉鸣撞碎在主席台的铁栏杆上，叶知晓后颈被保温杯敲了一记。

“好看吗？”

副教练笑骂他。

叶知晓的视线立刻转移到那棵香樟树上：

“看树。”

“上回市青赛你被换下来，那姑娘来休息室找过你，”副教练说着，拧开保温杯，茶叶的苦香随之弥漫，“说是送作业，可我看得出来，她担心你。”

西洋参片在保温杯中沉浮，晃动的热水倒映出副教练一脸羡慕：

“年轻真好，初中就有女同学天天往你柜子塞零食，听说现在你都有粉丝团了，而且——”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望着少年通红的耳尖调侃，“这女孩挺漂亮。”

“来还人情而已，”叶知晓默了三秒，看似平静解释，“之前帮她捡过哮喘药。”

副教练的保温杯停在半空，为人师表，他知道有些话不能继续说下去了。

叶知晓顺手把空矿泉水瓶塞进垃圾桶，当啷一声，金属桶身晃出刺耳鸣响，惊飞落在树枝的麻雀。

飞鸟掠过林乔的发顶，陆望川的限量篮球鞋停在树影边缘。他手里握着瓶冰镇橘子汽水，水珠顺着瓶身滑进袖口，在橙白相间的校服上晕出一片斑驳。

“要不要喝点甜的？”

他蹲下身，声音比汽水气泡还清透。

林乔没吱声，他索性也盘腿坐下来，任手中的汽水瓶在草叶间凝出水痕。

“柏拉图的洞穴寓言说，被锁在深渊的人，会把墙上的影子当作现实世界，就像坐标系里被定义的函数曲线，不过是三维世界的二维投影。所以，我们当下经历的一切，其实是一段应该被忽略的风景。”

他说得很投入，细心观察着林乔的反应。

遗憾的是，林乔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手指都未曾动一下。

“没关系，”他的声线依然温和，“不想说话就不说，有时候，沉默比发泄更管用。”

叶知晓看见陆望川替林乔拂去肩头的落叶，看见他脱下校服外套轻轻搭在那团蜷缩的身影上。

而林乔始终没抬头。

担心她吗？

他分不清，只是在看到林乔考了倒数第二就变得无精打采之后，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他知道她现在需要被安慰，但比起他，或许别人更合适。

毕竟他也说不好，万众瞩目的市状元变成滑稽的倒数第二，究竟和帮他照顾外婆那三天有没有关系。

他无意识倒退一步，撞上操场边缘的荣誉墙，玻璃橱窗里那张市青赛亚军奖状已然泛黄。旁边的照片上，他腾空扣篮，右腿肌肉绷出漂亮的弧线，没人注意到护踝边缘露出的、渗血的绷带。

初二那年的骨折像是多米诺骨牌，接踵而至的打击，让他甚至无暇感受痛苦。

麻木先于崩溃袭来，他想过放弃篮球，放弃学业，一度也想放弃人生。

可他没资格。

外婆需要人照顾，再艰难的时光，都必须挨下去。

受伤后状态下滑很严重，他咬牙忍着疼加训，曾经众人口中的天才，却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保住首发位置。

因为，继续在篮球场上奔跑不再源于热爱——

七中校篮免学费，是他生存的手段罢了。

直到高中与林乔重逢。

她比初二那年更优秀，是全市中考状元，重点班的班长，他理应为她高兴。

也更庆幸，那时没接过她递来的棒棒糖。

泥泞中挣扎的人，谁来拉一把，都会脏了手。

他希望她好。

不论他自己好不好，都希望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