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起。”
消毒水味突然变得粘稠,林乔松开手时,单据边缘已洇出汗渍。
人都有自尊心,过度的关心不是好意,是冒昧。
她不再坚持,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晃了晃:
“那我去给家里回个电话,你自己决定要不要住院。”
洗手间里,冷水顺着不锈钢台面蜿蜒成溪。林乔点开通讯录里“林琅”的名字,指尖悬在拨号键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班主任求助。
末了,孤注一掷般按下屏幕。
“老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瓷砖墙上撞出回声,“叶知晓在总院急诊室。”
林乔不确定,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叶知晓的自尊,他会不会因此讨厌她、疏远她。只是在那一刻,她坚定地认为,叶知晓的健康比尊严更重要,而林琅,是他们面前唯一的稻草。
就算被讨厌,她想,至少好过袖手旁观。
叶知晓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数着来往病患,到第十个人时,林琅的高跟鞋声碾碎了走廊寂静。她风衣下摆沾着粉笔灰,身后跟着刚刚声称给家里回电话的林乔。
“知晓,”林琅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满眼心疼责道,“你这孩子,都这样了怎么不跟老师说!”
叶知晓的视线错开她,直勾勾盯着林乔。后者并不心虚,反倒坦荡迎上他的逼视,深感理直气壮。
林琅从他手里接过单据,边张张翻开边温声宽慰:
“钱的事别担心,你是为了校队比赛受伤的,学校应该替你承担医药费。老乔,你陪知晓待一会儿,老师去交钱办住院。”
林琅走远后,叶知晓的指节扣在校服拉锁上,忽然扯动嘴角,露出虎牙尖一点森白的光:
“满意了?告、状、精!”
最后三个字碾碎在齿缝间,林乔看见他喉结滚了滚,绷紧的下颌线折出锋利的角度。
骂得挺脏,可她不觉得他是真生气。
“还行吧,”她耀武扬威似的扬起唇角,“一般满意。”
“……”
点滴架在暮色里拉出细长的影,林乔已经搭林琅的车一起离开。
叶知晓盯着手背胶布翘起的卷边发呆,护士换药时撕扯的轻微刺痛还在持续,告诉他发生过的一切俱是现实。
走廊传来轮椅碾过地砖的轱辘声,309床家属在轻声哼摇篮曲,令他想起初二那年骨折,病房窗外也有这样的黄昏。隔壁床小男孩哭着要妈妈买玩具,而他攥着手术同意书坐在楼梯间——冷汗湿透两层衣服,打了十几通电话,找不到一个愿意帮他在同意书上签字的人。
枕头毫无预兆地震了一下,他回过神,摸出那个碎了角的旧手机。置顶对话框有林乔新发的消息,居然是给他家防盗门上锁的视频,配文:“锁了。”
他笑了一下,指尖悬在回复框,却最终摁灭了屏幕。
夜风掀起窗帘,露出窗外半轮残月。
叶知晓蜷进被子里,把手机塞进枕套夹层。棱角硌着耳骨,他清醒地听墙上钟表的秒针一卡一卡旋转着,许久,护士站传来早间新闻声。
整整一夜。
窗外的天亮起,他和护士打过招呼后,裹上校服离开医院。老太太没早饭吃,肯定又要大吵大闹,保不齐吵着邻居,又让人家报了警。
然而当他急匆匆回到小区,耳畔竟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先前翻倒在地的垃圾桶被扶回原处,那个总在小区游荡的变态正被居委会大妈揪着耳朵训话。
他怀疑自己是否没睡醒。
直到路过101室的窗,听见老太太哼起荒腔走板的童谣。
他站在窗口的晨光里,看着林乔站在那间狭窄混乱的屋子里,喂老太太吃着鸡蛋羹。
好像是因为她来了。
所以,都好起来了。
晨雾在窗棂凝结成珠,林乔回头看向窗外。
朝阳照得空气里尘埃飞扬,清脆蝉鸣弹奏着独属于夏日的小提琴曲。窗沿下的三角梅被晒得打蔫儿,油绿的叶片蜷在阴影里纳凉。偶尔传来阵阵自行车铃声,惊飞一片觅食的鸟雀。
她刚才明明用余光瞥见有个人影站在那里,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咔嗒。
防盗门被推开,叶知晓扶着门框的手泛出青白。晨光在他身后炸成碎片,逆光的轮廓里,林乔看不清他的样子。
但莫名觉得,那双一贯冰冷的眼眸突然有了温度。
如盛夏徐来的风,让衣摆拂动的角度都分外温柔。
林乔没急着向他说明这一切,趁老太太还能维持平静,抓紧喂完碗底最后一勺鸡蛋羹。
叶知晓反手关上门,在玄关磨磨蹭蹭脱着外套,一句话在喉咙里转了好几圈都没问出来。林乔将空碗放在一边,抽出一张新买的消毒湿巾擦拭旧木桌上的食物残渣。
“林老师批的假,”不等对方问,她主动解释,“早上和中午我们过来帮忙,晚上是林老师和社区的志愿者陪护外婆。”
叶知晓来不及细品这话里的“我们”代表什么,陆望川就出现在了厨房门口。他一身干净整洁的校服,身上系着透明的一次性围裙,一双崭新的限量版篮球鞋踩在被油渍浸包浆的瓷砖。
他站在那儿,与屋中纷杂格格不入。
唯一与他画风相同的,是不远处的林乔。
所以,“我们”,指的是她和陆望川。
叶知晓眸中涌上的温柔一点一点消失,表情淡漠。
林乔把用过的湿巾丢进垃圾桶,立刻解释:
“别人不知道,林老师对外说我们两个参加学校的班干部培训。”
叶知晓眼神稍放松了一些,却依然未曾从林乔脸上移开。
林乔看出他生气了,气她把他的私事广而告之。可她好像只猜对一半——
毕竟,他那张臭脸分明还给她摆在那儿。
“陆望川,”她说得大义凛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外婆吃完饭了,你去打个车,我们回学校顺便把他送回医院。”
“好。”
陆望川不多废话,取下围裙叠好塞进厨房的柜子里,拎起客厅地上的书包先出了门。叶知晓很配合地侧了一下身子,陆望川擦着他的肩膀经过时,又向后仰了仰脖颈。门外的光线从两人的间隙漏进来,在地面投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将影子劈成互不触碰的两半。
哐。
陆望川离开后,老旧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深深浅浅的呼吸。
叶知晓背靠门板,看着林乔的眼睛问:
“他怎么来了。”
“是林老师让他和我一起来的。”
林乔的声音很轻。
但足够浇熄叶知晓心底残存的、不知名的星点怒火。
“嗯。”
叶知晓答得太快,甚至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待对上林乔眼里晕开的笑意,才欲盖弥彰般移开视线。
“不生气了?”
“谁生气了?”
“狗生气了。”
“……”
看来学习好还是有用的,斗嘴的时候能一招制敌。
叶知晓背靠鞋柜,别过头不再看林乔,揣在裤兜里的手却反复摩挲着什么。林乔看见那东西露出的一丁点儿包装,似乎是一只未拆封的医用口罩。
她把藏在衣兜里的口罩往更深处压了压,特意先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纷飞的尘土和花粉,继而直勾勾地盯着叶知晓裤兜里飘出的一角包装纸:
“有口罩吗?”
叶知晓蹙眉:
“又不带?”
林乔耸耸肩膀故作无奈,然后心安理得地接过他递来的那只口罩。
陆望川叫的车来得很快,为了避免不小心碰到伤病号,林乔特意把他安排坐在副驾驶。早高峰时分,回医院的路有些堵车,叶知晓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后视镜里的林乔,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没戴口罩的话,她来的时候是怎么穿过小区里那条花粉浓度惊人的路到他家的?
现在才想通,显然已经晚了。
他刚好预感她今天可能会来,所以提前在医院门口的药店买了个口罩。
所以她“刚好”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