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球被陆望川截住了。
叶知晓抬手擦去额间的汗珠,眸中映出林乔对陆望川道谢的侧脸。迟来的剧痛猛烈复苏,他想站却用不上力,只能对场边的裁判打了个换人的手势。
被扶回休息室后,队医照例检查他的伤势。护踝掀开的瞬间,他无意识缩了一下。肿胀的踝关节泛着紫红,昨夜冰敷压下去的淤血此刻卷土重来,狰狞地盘踞在那道伤疤周围。
“你上场之前怎么不说前几天伤过?”
“忘了。”
他搪塞着队医的埋怨,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和林乔的聊天记录空空荡荡。
观赛席,朱乐吟兴致勃勃对着林乔的一通端详:
“乔乔,你这吸球体质发挥太稳定了,从小到大路过篮球场必被砸,你上辈子别是个篮筐吧!”
“……”
林乔不想探讨自己前世究竟是篮筐还是篮板,赶紧岔开话题:
“几比几了?”
陆望川在记分牌上扫了一眼:
“45比32,我们大优势。”
林乔点点头,视线逐一掠过场上队员,唯独没寻到叶知晓的身影。
“刚刚换人了吗?”
她问。
“换了,”朱乐吟对着文档内的比赛记录说道,“咱们班叶知晓换下,换上高二的李明宇。”
他被换下来了。
其他学校来应援的粉丝也退场大半。
林乔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借口去洗手间,悄然绕路到了校篮休息室。
门是锁着的,敲过,里面没人。
她有点儿后悔刚才光顾着跟陆望川道谢,完全没注意到场上的情况。
“同学,你找谁啊?”
副教练回休息室拿包,正好看见她在门口徘徊。林乔马上装得“道貌岸然”,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老师,我们班主任让我找叶知晓,把周末作业拿给他。”
“挺行,”副教练笑着调侃,“初中就有女同学给他送水送零食,到了高中还有人给送作业,这小子人缘真好。”
林乔不关心这些八卦,但为了得到答案,还是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老师,叶知晓在哪?”
“回家了,”副教练伸出一只手,“要不你把作业给我,我帮你给他。”
林乔燃起希望:
“他明天也来吗?”
“不来,不过你们班主任问起来的时候可以说他作业被我没收了,省得他周一上课罚站。”
“……”
林乔离开休息室前收到了朱乐吟发来的微信:
“中午要不要一起吃火锅?”
她看了一眼时间,11点整,脑海中回荡起那天楼道里的聒噪:老太太焦灼地砸锅砸碗,满口喊饿,一吃到饭就立马安静下来。
或许,他是急着回家给外婆做饭?
次日,下课铃响到第二遍,后门外依然不曾响起那声“报告”。
林乔转头望向那个空荡荡的位置,莫名涌上阵阵紧张。她余光瞥见刚走进门的林琅,指尖旋转的笔蓦然顿住。
“林老师,”林乔乖巧凑到讲台前,尽可能露出一记礼貌的假笑,“我弄了个考勤表,帮您记录咱班的出勤情况。”
一张手绘表格摆到林琅眼前,林乔的钢笔点在叶知晓名字后的第一格:
“今天他没来。”
“对,”林琅正往保温杯里扔胖大海,随口接着话,“知晓请病假了。”
林乔心下一沉,丝毫未曾留意到钢笔尖已在表格上洇出个墨团。
最后一节自习课,林琅讲了很多前几届学生的趣事,逗得全班哄堂大笑,林乔却始终心不在焉。她不记得林琅最后布置的作业是什么,只知道从学校打车到叶知晓家所在的老旧小区,在晚高峰期间居然足足需要四十五分钟。
最后三公里堵得水泄不通,她是下车跑去的。
夕阳铺满单元门外荒草丛生的步道,上次离开时被那个变态撞翻的垃圾桶没有收拾,一地易拉罐与玻璃碎片上,堆有几袋子新放的垃圾。林乔撕开口罩戴上,挑了一条最干净的路线走进单元门。
101室的门把手不剩多少漆皮,几处锈迹斑驳,令她的手靠近又移开。
末了,屈指轻叩防盗门上看起来最干净的一块金属。
楼道感应灯骤亮,闪烁几次后彻底熄灭,一如敲门声石沉大海,无人来应。
不在家吗?
林乔拿出手机想发条消息确认一下,就在她低头的瞬间,叶知晓的电话打了进来。为了收音更清晰,她躲在楼道不通风的角落里摘掉口罩,戴上耳机。
“喂。”
“有事?”
叶知晓的声音比之前多了几分沙哑和力不从心,林乔屏住呼吸,带着点儿鼻音问:
“生病了?”
对面沉默须臾,仿佛笑了一声:
“哭什么。”
“鼻炎,”林乔吸吸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正常一些,“你开下门。”
“什么事?”
叶知晓仍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林乔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用上了提前编好的理由:
“林老师让我给你送卷子。”
叶知晓不说话,她马上反问:
“外婆吃饭了吗?”
他不接话,呼吸陡然重了几分。
那就是没吃。
林乔心里有了底,继续谈判:
“我在便利店买了便当,开门。”
她开始庆幸在等待出租车到达约定地点的那段时间,鬼使神差想到叶知晓生病可能没办法做饭,转头去买了两份便当和一碗热粥带着。虽然是速食的品质,总归比饿肚子强。
咔哒。
防盗门锁应声而开,咒骂声劈头盖脸袭来。这一次,林乔特意先往旁边让开一步,确认没有不锈钢碗飞出来后才走进门。
叶知晓背靠着发灰的墙壁站在玄关处,整个人没什么精神,脖颈泛着病态潮红。林乔见他神态疲惫,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便没多问什么,绕过他径直走向那张被岁月蚕食得面目全非的餐桌。
老太太盘腿坐在床尾,怀里抱个脏旧的枕头,喃喃低语唤“茵茵”。林乔没问茵茵是谁,只是埋头拆开包装,将一份便当和一双筷子递过去。
老太太缓缓扬起头,浑浊的眼珠一瞬泛起光亮。她搁下枕头站起来,郑重整理一番衣领后,热泪盈眶地接过那份便当。
“谢谢警察同志!”她呜咽说着,枯朽的双手将便当攥得很紧很紧,仿若那不是一份食物,而是,某张写有谁名字的荣誉证书,“谢谢你把我家茵茵的救命钱找回来!”
林乔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份错位的感谢,她下意识后退摆摆手,叶知晓则已经挡在她和老太太之间。
“不用理她。”
他语声很冷,冷到林乔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对她还是对老太太说的。
叶知晓打开便当的盒子,从床头的搪瓷缸子里抽出那把几乎包了浆的勺子塞进老太太掌心。方才还一脸虔诚的老太太在拿到勺子的刹那像是换了个人,一手捧起餐盒安静地吃起来。
林乔顺手又打开了那碗余温滚烫的粥,推到叶知晓面前:
“你也吃点东西。”
对方没理会她的好意,自顾从塑料袋里翻出购物小票,在手机上输入金额。
微信提示音响起,80块到账,比小票上的金额多了一倍,刚好是她打车来的车费。
“两清。”
叶知晓言罢,瞥了一眼那扇虚掩的防盗门。
林乔明白,他是在下逐客令。
她不作声垂下头,因此看到他右腿裤管卷到膝弯,脚踝比之前更肿,一大片青紫蔓延到小腿,膝盖上也有几处新添的擦伤。
“怎么更肿了?”
她不由得讶异问。
叶知晓好像无甚所谓,弯腰拂下裤管遮住伤痛。
“去医院。”
林乔话里难掩愠怒,他却依然没当回事,拖着一条腿去开门:
“和你没关系。”
防盗门吱呀呀哀嚎,林乔莫名生出一股坚定,上前抓住他的衣角:
“那你把我的冰棍吐出来。”
叶知晓一愣,林乔接着说:
“吐不出来就去医院!”
叶知晓一字一顿回绝:
“不、去。”
两人僵持不下,林乔回头看了一眼专心吃饭的老太太:
“严不严重你自己清楚,如果你倒下,谁照顾外婆?”
叶知晓坚硬的眼神顿时软了下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揉了揉皱巴巴的袖口,旋即一瘸一拐朝那间没有窗的卧室挪过去:
“我换身衣服。”
急诊诊室内,医生对着彩超报告直摇头:
“软组织损伤引发感染,先住院输三天液观察一下。”
“不用,”叶知晓头也不抬,“开点儿止疼药,最便宜那种。”
医生皱起眉头,圆珠笔猛戳桌面表示不满:
“有病治病,小小年纪吃什么止疼药。”
林乔见状,主动接过医生递来的单据:
“我去缴费。”
她攥着一沓单子正要转身,叶知晓却突然扯住单据一角,缴费单在两人手中绷成一条颤抖的弦。
叶知晓的指节抵着“金额”那栏数字,青筋在手背的皮肤下扭成死结,从牙缝里堪堪挤出几个字:
“我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