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八个月前,卢昇老当益壮的祖父和一个侍女睡觉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跟那个侍女没什么关系,所以卢昇暂时不用考虑她。当然话虽这么说,正常人都会忍不住去想。好比一个密封的贴上“不准打开”纸条的盒子,原本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盒子,但上面写的字怎么看怎么勾人,最后那个盒子多半被打开了。
别再去想盒子的事情了!
祖父年轻时是个情种,情感上值得歌颂,理智上值得担忧。因为他直到四十多岁了才四个孩子。平均十年一个孩子,很有规律。目前为止情况还不算太坏,质量上得去就成了。然后糟糕的事情就发生了,偶然的一个时刻,祖父突然发现他的孩子们简直都是些天才!
一个超然物外,立志普渡天下众生,但是出家这件事情就不必了哈!什么,已经剃度了......
一个细耕于山野,事必躬亲这也很好啊,但是只吃自己种的东西只住自己盖的房子就十分的偏激了!
奇怪的人毕竟不多,还好接下来两个孩子都很正常。
祖父小心谨慎地求证余下两个孩子有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独特的嗜好。得到满意的回复后,祖父紧皱的眉心终于舒展了。
心情一好,父爱就泛滥。祖父难得关心两个孩子:“暑热正盛,冬日存的冰可还量足。”
一个回答:“还很多呢,就算每日吃上一碗冰酥烙都够。”
一个回答:“我的也够。”
祖父满意点头,看向先说话的那个:“看来是真够,我瞧你的身形都丰腴了一些。看来是馋嘴多食了。”
“可不是馋嘴多吃,我是马上要给您再添一个孙子啦。”
晴天霹雳。
祖父震愕:“你都已经生了三个了。”
妇人面色一羞,支支吾吾,显然是日子过得蜜里调油。
只是有些过于黏糊了。祖父当下不悦,忍着没在孩子们面前发怒,等到孩子们都离开后回到屋里独自静坐了半晌。
以上出现的四个人分别是卢昇的大伯、三叔和姑姑。祖父为何不喜欢兄妹四人中显得最正常的父亲,至今仍是一个谜题。卢昇只知道,八个月前当她得知那个侍女怀孕,确切地说是得知那个侍女不但怀孕甚至还姓万俟时,她觉得自己已然游走到生命尽头。
天知道她怎么忍下给那妇人送上一碗凉药。
好了,别再去想那件事情了,想想一些可以解决的事情。
比如那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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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卢一丁,是个太监。
宫里当太监的人最不缺煽人泪下的过往,但我比较幸运,因为瞧着比旁人稳重些被选到了殿下的身边。殿下宽仁待下,这让当时还是个无依无靠小太监的我日子好过很多。虽然仍免不了被其他人呼来喝去,但至少免受欺凌,也有余力攒下些钱寄给家人。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往城门上一站,像我这样的人能找出百八十个。这样普通的我本来一辈子都没法被殿下记住,直到那天的到来,那是改变我命运的一天。
殿下任大理寺丞,城中若有刑狱案件,多由大理寺丞前后奔走。查案这种事情,常在酷暑严冬奔来跑去,是个苦差事。若是碰上命案,就更没有人想去了。殿下身边自然不能没有人跟着,所以这种事情大多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殿下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两年,那两年我磨破了十几双鞋。
该说到改变我命运的那天了。
那日城中发生了一件命案,一对夫妇惨死家中,血流到大街上才被人发现。我从未闻过那么重的血腥味,像是一头闷进了血水里。不少人看过现场后都面色发白,有撑不住的偷偷躲开抱着树呕吐。
我也难受,但我的主子是殿下。殿下走了进去,我没理由躲开。
趁着仵作验尸的工夫,殿下在临时征用的草棚里询问住在周围的人。升斗小民自然不认得殿下,也弄不清楚官位高不高,只是见殿下是这里领头的官,所以态度温顺又恭敬,问话无有不答的。
殿下问:“昨夜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一人答:“夜太深了,做了一天体力活倒头就睡一觉到了天亮,没听见什么动静。”
一人答:“我年纪大了耳力不大好,有时候别人跟我说话都听不清。”
余下几人回答的也都大差不差,都是说什么也没听到。
殿下又问:“住在这里的这对夫妇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这次能说的倒是多了。据他们所说这对夫妇里男人是在医馆当学徒,可惜脑子不灵光,做了十多年还只是个抓药的小伙计。女人平日在家做绣活儿出去买,脾气不大好跟左邻右舍都吵过架。前段日子,那个男人沾上赌钱,讨债的人追到家里才被人知道,那个女人坐在门槛上哭了一天。本来只有几个邻居知道的事情,愣是被她嚎得整条街都一清二楚了......
正在此时,屋内的仵作高声请殿下进屋。我顿时两眼冒金星,憋了一口气跟上殿下。谁知殿下在进屋前脚下一顿,回头对我道:“毕竟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发生命案他们定是心神不宁,你留在外面替我安抚一下那些人,不必进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草棚下聚集的那群人也松了一口气。
也是,气度不凡的殿下站在这里跟泥地上掉了块金子一样扎眼,这些平民没见过什么大人物,难怪不自在了。
透过撑开的窗户可以看见殿下的身影,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随着仵作蹲下查看尸体。殿下是个勤勉又认真的人,只是受眼界所累,易被小人蒙骗。
几位衙役押送着赌场的打手回去问话,殿下落下几步跟在后面整理思绪,我在后两步的地方跟着殿下。
天气燥热,人的心口压着一块大石似的闷。我的眼神不留意撞上了一个屠户摊,立马回想起了命案现场的糟污,胃里一阵翻滚干呕了一声。吓得我整个灵魂倒悬,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瞟殿下,见她仍沉在自己的思绪中才松口气。
我的手贴在腹部揪着衣服死死地绞紧,想要趁着殿下发现之前把那股恶心劲儿压下去。
殿下的脚步停了。
一个青李子落到了怀里,我下意识伸手接住,手指还能感觉到果实上的绒毛。
殿下手中也有一颗李子,她咬了一口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怎么这么酸......你也尝尝。”
我依言咬下。
青李子是用盐水泡过的,入口酸,回甘。
吃完一颗李子,我才终于有点活过来的实感。
“一丁啊,刚才我见你跟那群人聊得不错。都说了些什么啊?”
殿下寡言喜静,这还是第一次对我说除了命令之外的话。我小心斟酌着回答:“都是些琐碎的话。升斗小民没什么见识,家长里短的话说出来怕扰了殿下清净。”
殿下背手走着,很有兴致一般说道:“偶尔听一次也无妨。这路还长,你说来听听。”
......
“住在那对夫妇隔壁的人其中一个叫吴婶的人,和女死者的关系最不好。死者容貌在这条街上最好,又喜笑。吴婶的男人多看了几眼她就不干了,总是寻着机会找死者的不快。什么泼水泼到我家地面上了、站在街对角往对方屋里瞅......当然,吵最多的还是吴婶男人看她的事情。”
还是第一次跟殿下说这么多话,我不住地抬手擦汗,观摩着殿下的神情没有异样才敢继续讲下去。
“那位年长的大爷也是爱瞧热闹的,谁家里有了是非总要去瞧上一眼。因为常在吴婶跟死者吵架的时候凑上前听是非,还曾被死者扇了一巴掌。儿女来闹了一通,后面赔了医药钱才肯罢休。”
话尽于此,我不敢再讲下去了。
殿下停了脚步,我看见前面的狱卒队伍离我们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
殿下转身看我,目光沉沉:“似乎外出时总是你跟着我。”
“我年纪小许多规矩都还不明白,也没什么见识。公公们可怜我让我跟在殿下身边长见识,免得留在府里做错事被罚。”
殿下点头:“话也说得滴水不漏。”
额头上滴下的汗越来越多,我摸不准殿下是什么意思,脑子里把刚才说过的话转了百来十遍。
殿下上下盯着我看了个来回,直看得我浑身不对劲儿,仿佛身上长了跳蚤。
“卢公公的屋闲置了这么久,今后你住进去吧。”
我痴傻了一瞬,道:“府中并无姓卢的公公......”殿下姓卢,哪个奴才不要命敢跟殿下同姓。
殿下皱眉,似乎在不悦我的犯傻:“你去了不就有了。”
明白殿下的意思后,我伏地跪下谢恩。
太监身残,在外面总是要受注视。平日在主子和奴才们面前再得脸,一站到这太阳底下就跟老鼠一样想找个洞躲进去。否则,能跟在殿下身边这样的好事不可能会轮到我。
刚开始,府内的人还对我多有讨好奉承。只是后来见殿下在府里遇上连个名字也叫不出来,他们的态度才又恢复到从前。
我,我也一直以为殿下不记得我呢。每回奔波一天躺在床上还顾影自怜,又气那群刁奴好逸恶劳,又恨自己没什么本事得殿下重用。
我追上殿下欲言又止。
殿下道:“那对夫妇的死状惨烈。男人身上有十四道伤,其中五处砍在了要害。女人身上要命的两道在脖颈。”
我说:“凶手实乃穷凶极恶之徒。”这还是殿下第一次对我说案子上的事情呢,可惜我没什么本事,帮不了殿下太多。
殿下叹道:“是啊。死者身上伤口多,除了仇杀泄愤,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是第一次杀人,是胡乱砍一通把人砍死的。先杀了男人,后来杀女人的时候才懂要往脖颈上砍。”
我问:“那殿下对凶手是谁可有眉目了?”
殿下冷笑道:“我虽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有人一定知道。”
我惊讶道:“是谁!”
殿下道:“就是那群满口谎话的邻居!”
我崇拜地看向殿下,只觉得她神机妙算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一丁,刀子砍在人身上该有多痛啊!那对夫妇身上足足挨了十六刀!”
殿下痛心疾首地说:“那群愚民竟敢拿睡死了没听见这种胡话来搪塞我!!!那条街上的屋子紧挨着,仵作在死者的屋里叫我,身在草棚里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身为邻居的他们怎么可能没听见死者的哀嚎求救!我看他们不是睡死了和耳聋了,而是见死不救!”
我急忙问道:“买殿下为何不当场拆穿,逼问凶手啊。”
殿下道:“他们不敢对我说实话,是因为他们认识凶手!比起怕一个高高在上的官差,他们更怕待在身边的凶手报复。胆怯之心人皆有之,况且——见死不救的名声并不好听啊,他们之间做了十几年的邻居,案子了结后也是要互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简直是陷入了死局,明明知道谁看见了凶手却没法让那人开口。
我问:“殿下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殿下道:“多跑几趟,多问几次。”
我愣住,没想到这办法居然如此简单。
“他们会说吗?”
“他们巴不得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呢,只是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他们无罪,大理寺能传他们问话却不能上刑。若是能上刑还好办了,挨上两板子吐干净了他们反而痛快!”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殿下这是在给他们搭台阶。
我俯首叹服:“殿下聪慧。”
殿下轻抬了下我的手示意我起身,然后我抬眼就看见了殿下似笑非笑的眼神。
殿下没有拆穿,但我知道自己班门弄斧的事情早就被殿下看穿了。方才的话不过是殿下在考验我,考验我——是否忠心。
小时候我过的是苦日子。街这头有人打喷嚏,街那头都能听见的屋子我不是没住过。所以我见那屋子一股熟悉感就铺面而来。殿下喜静,身边人在她身边侍候总是放轻了动作和脚步,她自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样的房子。
深夜被隔壁的动静吵醒,连水泼过界都要计较的吴婶肯善罢甘休睡死过去?
听见有人惨叫,最爱瞧热闹的老大爷居然不起床看一下?
我只是看出了有人说慌,或许拷问一下能得到什么线索,想得却不如殿下那么深。
那枚李子核我求了一位工匠穿孔做成坠子贴身戴着警醒自己要对殿下忠心。我的荣耀、权利、和生命与殿下绑在一起。殿下生,我生;殿下死,我死。
殿下十七岁时升为了大理寺少卿,不必再如从前一样忙碌奔走了。而我,也成为了殿下身边最得力的卢公公。
出任大理寺少卿的第一天,皇上召殿下进宫,我随侍。
皇上没有现身,他身边最得力的公公将殿下带到了一间黑屋子,我被拦在外面不准进去。蝉鸣扰得人心乱,我看见有一男一女被人带着从偏门进去了。刚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带殿下进一间重重包围的黑屋子呢......
直到那一男一女出门,看见他们身上衣冠像是重新穿过的样子我才惊觉殿下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这么敢,他们怎么能如此侮辱殿下!!!我真恨不得扑上去将他们咬烂撕碎踩成地上的一滩烂泥!!!!!
可是殿下出来了。
她看起来跟进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嘴角绷着,眼神更凌厉了些。
我跟在殿下的身后仰望她,她的背影依旧那么高大,像一棵高耸如云的乔木。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仅在片刻前,她遭遇了多么糟污的事情。
回到府里后,殿下一如既往只留我一人伺候。
殿下脱鞋盘坐在榻上打坐,我垂首立在一旁。
安静了很久,仿佛一如平常一样是个普通的日子。然后殿下毫无征兆地起身跳到地上往屋外跑——殿下的速度很快,我追上去的时候只看见她趴在花丛里干呕的场景,而我的手上还抱着她的鞋子。
殿下难受,我的心仿佛也在被火焰灼烤。
殿下遭遇的难受千倍百倍地返还到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上,我亲自去办的事情。殿下不知道。这样的小事情没必要打扰她。那是我的手上第一次沾血,比起恐惧,我更多的是感到平静和满足。
我对殿下还是有点用的,不是吗?
不仅仅是这个,我还能做更多更多更多!我思来想去还能对殿下造成点威胁的,就是那个孩子了。
那个妇人腹中八个月大的孩子,绝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