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邈与啸也在丑时秘密见了面,啸也一身夜行衣,衬得身形匀称挺拔。文邈没有夜行衣,翻了套墨色衣裤穿着。
二人近了宫门,啸也带着文邈往一侧转角拐去,就着微弱的灯笼光和月光,终于在一面宫墙停了步子。
“阿邈,这里。”
文邈顺着啸也的手看去,将底下他所指的东西看清,简直要石化在原地。
狗……狗洞?
“阿邈,我先进去看看情况,你后边来。”啸也说完,自然地就蹲下身,四肢着了地,真从那狗刨出来的缺口里进去了。
略微过了一小会儿,啸也的手和声音从这洞里传出来:“阿邈,此时无人,快快进来吧。”
文邈的腿跟被扎了钉子似的,站着不会动。
她实在是觉着羞耻,奈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好红着脸钻过了这狗洞。
眼前现出男子的手,想扶她起来,文邈佯装没看见,自己快快地蹦起来了。
啸也在前边走着,文邈则负责看看后边可有侍卫过来。
宫殿太多弯弯绕绕,路又宽又长,在这迷雾般的黑色里,文邈不自觉眯起眼睛前后不断地看。
一处拐角,啸也停了步子,小心地探出脑袋看。
“啸也,后边来人了!”
“这边也是,怎办?”
看来林有余给东宫的戒备加强得不是一点半点。
“这里来。”
文邈拉着啸也闪入一侧的矮草丛。
两人蹲在一块,听到穿着盔甲的沉重脚步声响到远处了,才重新冒出头来。
“接下来如何走?”文邈问道。
啸也指指右边,先一步出去,依旧在前边领路。
然而,他们尚未接近东宫那几处主殿,就遇上了四五回巡视的侍卫,好几次躲无可躲险些被发现。
顶着一脑袋的草叶子,他们终于远远停在了林有余寝殿的附近。
露出一只眼睛看过情况,啸也忧虑道:“不止两个侍卫守着殿下,那门口站了一排的人,我们如何进去?”
当时绑风姰,偏殿门口连守着的人都没有,才让贺归林和啸也轻松迷昏了风姰带走。
文邈探头后皱眉,骂了句:“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里边放了什么珍宝。”
她二人踌躇在墙后,一时没了办法。偏生身后来了脚步声,更给他们的心头上了焦灼。
啸也瞥见那棵杏树,牵了文邈的手就往那边奔去。
两个黑影蹿过,那队的侍卫头头眨眨眼,黑影消失在树的底下。喝停身后跟着的人们,这头头单独往树这边来。
“阿邈,不如我待会跟他们搏斗,你就往宫外跑。”啸也和文邈紧紧贴着,低声贴在她耳边说道。
零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文邈心里着急,脑子紧绷得厉害。
她绝不可能陷啸也于水火而自己逃跑,因此她瞪了啸也一眼。
偏头看见啸也的脸,她心生一计,便顾不得许多,手抓到啸也的衣襟就是一扯,他的脸凑近来,她便将自己的唇碰上了他的。
啸也一瞬间失重,手在慌乱中撑到了文邈身后的树干。
在唇上那软的接触里,他似乎懂得了文邈要做什么。
宫里人多,男男女女混在一块,难免有互生情愫的几对。他们无法在白日里光明正大地见面,只好夜里走了幽会的路。
想来那侍卫的头头也是深谙这道理,因为他到树底下,看见这对刚将双唇分离,男子又将姑娘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护着她的面容不暴露的人时,警戒的眼神就变了。
啸也对着那男人做了哀求的样子。
那男人看不清啸也的脸,看他的身形眼熟,以为是自己的哪个同袍,便用口型数落了啸也几句,而后便带着下属走开了。
旁人的脚步声消失,文邈与啸也耳边就只剩了自己打雷似的心脏跳动声。
所幸天色太暗,她二人即使离这般近,也看不清彼此发红的脸。
他们对贺归林的营救计划告了失败,二人能全须全尾不留痕迹地出到宫外已是万事大吉。
在宫里蹉跎到天色成了黎明将至的深蓝色,她二人在宫外匆忙分了手。
此后几日,啸也仍日日去宫门处求着,文邈私下里常同他见面,除了听听阿姰的近况外,便是和他一块想想该如何解决贺归林的问题。
毕竟啸也口中,风姰茶不思饭不想,脸色日渐憔悴下去。若按这势头发展,文邈担心贺归林在宫内把伤养好了得了自由回质子府了,而风姰先香消玉损了。
但他们思量来思量去,甚而有一晚再潜入了宫里,都没什么结果,连贺归林的面都没见着。
最后还是贺归林自己做了努力,从宫门处光明正大回了质子府的。
贺归林被困在混沌里,分不清时日,只偶尔感知到身子不舒爽,却没能力抬起眼皮看看自己的身体。
他在一片黑里跑了好久,后来干脆坐着不动。
他大概明了自己是昏着或是死了,总之不在先前生活的地方里。
他原想着就这样瘫在这儿也不错,因为他好像忘记了好多事情,几乎要忘掉自己的名姓。
不知过了多久,他闭眼躺着,耳边忽然有人说了“香囊”二字。
他口里跟着无声地念了几次:“香囊……香囊……香囊……”
一个绣着锦鲤纹样、有破裂后的修补痕迹以及角落一朵风的香囊映入他的脑海。
“是这个香囊吧。”他心里嘟囔,情绪似乎有了喜的波动。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姑娘的身影,闪动在他的脑海,给了他许许多多美好的体验。
他躺得笔直,嘴角莫名上扬。
有一个男子,同那个姑娘说话,姑娘说她叫风姰。
他学着姑娘重复:“风姰……风姰……风……姰?”
他那双桃花眼猛地打开了,入眼是虚无的黑。
是了,他是贺归林,是要带风姰走的贺归林。
意识很快就清明起来,他所有的一切——啸也、勿忘围、林有余、还在质子府的阿姰——皆涌入了脑海里。
不能继续待在此处了。
于是,贺归林重新开始狂跑,尽管分不清方向,他只顾着朝前拼命奔去。
眼前有了一丝的微光,他跑了好久,才伸手触到那片光。
接着,他便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楚宫里珠宝堆砌的装饰。
贺归林即刻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香囊消失不见。
他着急地四下看着,自己的衣物被胡乱堆在不远处的桌案上,大概香囊在那。
他挣扎着要起来,他身上的伤虽已不会再流出血来,但依旧疼得厉害。他呼气吸气间,撕扯到胸膛那一片的痕,忍不住就龇牙咧嘴起来。
身子也是没有力气,他往桌案去的努力告了失败。
殿内有宫女在看着炭火,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她见贺归林醒了,忙跑出去给林有余禀报。
贺归林扭过头,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
正是晌午时分。
林有余从门外进来,张嘴就是讽刺的语气:“没死啊?”
贺归林艰难地转回脑袋,只盯着帐幔的顶不说话。
宫女一干人退出屋外,林有余掀了贺归林身上那块棉布,开了药瓶要给他上药。
经过牢里的一遭对峙,贺归林已不想再与林有余有任何的接触。他本就不欢喜见到林有余,更何况是明确知道他不肯放过风姰后。
当林有余坐到床边,第一波的药粉覆到肌肤时,贺归林咬着牙往里边一动,奈何移动不明显,反倒给自己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林有余厉声喝道:“别动。”
贺归林蓄足了力,原想恶狠狠地回击,但想起自己必须得回到质子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因而他只是说道:“放我回质子府。”
“伤成这样,随意一动都是找死。”林有余邪笑着看他,她没说自己已打算将他一辈子囚在东宫。
“伤好了便放我走。”贺归林不愿花心思去想为何林有余没夺他性命,还将他放在东宫养伤,他只想快些把伤痛消去,好带阿姰离开国都。
林有余难得没接他的话,把药上完,再端了粥水过来,要给贺归林喂。
床上的男子皱眉看他,身体的不便似乎加强了他五官的灵活。
林有余的态度转变实在太过奇怪,这让贺归林不得不怀疑起宫外阿姰的安危。
思想至此,贺归林心里炸开一个响雷。
他的声音低沉着,带了十分的威胁意味,问道:“你又去搜了质子府?”
“少自作多情,孤没那么多闲功夫扑在你的质子府上。”
虽说不知此话真假,贺归林也只能悬着一半的心像死人似的躺着,毕竟他当真连活动手臂都无法。
几日下来,他逐渐看出这林有余有把他软禁一生的意味,奈何他寻不到机会跑出去。且不说门外成排的侍卫,就是他的伤此时尚在恢复,怕是没从床上滚下来,就是跌在了楚宫的不知何处。
因此,尽管他的心躁动不安着,也只能安安分分地睡着,坐等逃跑的时机出现。
贺归林瘫在床上,常不分昼夜地睡去。
窗外的春日暖阳与月亮不断更替,有过路宫女低语,说是楚君春猎结束归京了。
他望着那看不穿的屋顶,心里不知是悲是喜。日子原才过去五六日,他以为时间早流转过几个月的光景。
何时才能逃出去?
林有余总在房内盯着他,只有上朝的日子或偶尔被楚君传出东宫时不在。
贺归林已能动动伤疤不多的手臂,胸口的伤皆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虽说仍隐隐作痛,但他尽力将注意转移时,已能忽略掉身上的痛感。
他想,是时候了。
于是,第二日的清晨,楚国大臣上朝的时辰。
贺归林一夜不敢睡,在好几次险些朦胧地睡去时,他掐着自己的大腿逼着大脑清醒。
他不能错过今日楚国的早朝。
自知现下行动迟缓,他便在天光刚大亮时做了起身的努力。
看管炭火的宫女打着盹,手上的扇子轻轻晃着。
他的时间不多。
贺归林撑起双手,奈何伤着的身子实在没有气力直起。
他万般无奈下弃了坐起后下床的想法,而是在床上把身体转了个方向,双脚耷拉到地,靠腿脚发力,拖着他整个人跌坐到地上。
屏风后边那宫女的影子动了动,贺归林绷住神经祈祷。
所幸,姑娘并没被吵醒。
贺归林的手攀上身后的床,但仍是起不来。他干脆四肢来爬,爬到不远的桌案处,手攀上眼前的矮凳,将气一提,总算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双手开始在自己的衣物里胡乱翻,摸到那个香囊后,将它在自己的手腕处打了个解不开的死结。
一连串的大动作牵扯到胸膛皮肤上一阵阵的痛,他却不敢多做停留,光脚往一侧连通着林有余寝殿的门走去。
一会咬牙,一会张大口呼吸,贺归林轻手轻脚开了那扇门,从林有余的寝殿侧边闪了出去。
林有余只顾着在耳房的大门处设下守备,忘了耳房与他的寝殿相连。而楚国上朝的日子里,她也是要早早去候着的。
初春近了尾巴,这几日的天上都挂着太阳,让人间暖暖的。
贺归林裸着满目疮痍的上身,踉踉跄跄在暖日里。
他借助着厚实的宫墙,弯腰快走几步后不得不停了步子忍忍那全身撕裂的灼痛。
他抬眼看前方,两侧红色的宫墙蔓延开来,不断缩小至两根小火柴似的存在,那便是遥远的尽头。
尽头过后,他还得自己往朝堂前的那大块地走,才能把自己的伤尽显到楚国大臣眼前。
他要以此来逼楚国宫里放他出去。
好几次的停下再重新小跑,他看着不曾变短的路,绝望很快就裹挟着疼痛占满了他的全身。
一个失神,他的膝头猛地撞到地上。胸口到腰间的那一条最大的伤口在这时破了结的痂,开始缓缓流出血来。
发抖的手带着香囊坠到地上。
贺归林几乎又要闭了眼睛。
他威胁自己看手上绑着的香囊,果真就有了站起来的毅力,只是稍微地更慢了一些。
他的脚踩在散落着细小石块的路上,他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在痛着。
似乎有更多的伤疤再破开了来,因为他感知到自己的胸前愈加有了濡湿。
他在害怕,怕朝堂已经散去,怕他拼命到了大殿前,见到的只剩下林有余。
于是,他再不敢停下。
伤痛一直在,他反而适应了不少,只是仍然要靠大口呼吸才能足够走下去的气力。
大概是上天也眷顾他,原本早该退朝的楚君与大臣商讨多了几个奏折,把早朝的时辰拖后了。
当贺归林终于走出后宫,见到那座议事的宫殿时,他的双腿被上身的伤拖得跪了下去。
但只是到这儿的话,远远不够。
他在地上缓了缓,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膝盖有力气些,他开始往那座大殿的正门处爬去。
他没有回头看,自己的身后,留下了长长一条的血迹。他的手掌和膝头被磨破后,那条弯弯曲曲的血的河流旁就印上了四个浅淡的不圆的红色半月。
好难才触到了往殿上去的石阶,贺归林实在是失了一切的力气。
他脑子响得厉害,好像有雷公在他脑海立着,一个劲地呼风唤雨。
充血的眼睛忽然也肿胀起来,有些发痛。
他的手尽力搭到再上一个阶梯,但全身都叛离了他。
脸埋到有疙疙瘩瘩的石阶上,贺归林与自己的身体谈话,终是劝动了手臂,让他得以翻过身,仰着面昏了过去。
“拜托……阿姰……”
迷迷糊糊听到有脚步声,贺归林没有声音地说了这样一句,接着便再回到了粘稠的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