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归林并没从风姰口中得知“桃璃”二字的含义,他倒也不逼问,只是替她擦着泪。
风姰很安静地淌着眼泪,这一阵的难过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归林,”她叫他,这两字在口中被说出时,她发觉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名字陌生得可怕,“你要关我多久?”
男子的目光撞上她的,他轻声恳求道:“阿姰,不走了,好不好?我与你一块到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风姰躲开了自己的眼睛,她仍是那句:“我出去了有事要做。”
“何事?为何一定要做?你说这话时分明不开心。”
盈着些微水光的杏眼被问得呆怔住了,实际上,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一定要完成在楚宫的复仇。
只是因着那是勿忘围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事?
“楚君春猎,何时回来?”
“再有几日。”
“他们回来了,便放我回宫里。不然,被林有余知晓你绑了我,你如何办?”
风姰话里的意思明显,贺归林不敢确定地问道:“阿姰,你是说这几日与我在一块?”
姑娘很轻地点了两下脑袋,似乎心里在犹豫。
贺归林的黑眸子里头亮起两盏灯,他嘴角一弯,却又再回归平淡:“阿姰,不要再想林有余了,好不好?”
风姰轻叹:“你不懂,我必须去的。”
“他们待你不好,对不对?”很突然的一句,无厘头地让风姰不明了他在说什么。
“谁?”
“霍木和怀兰。”
风姰一怔,傻看着贺归林收好食盒后让外边的人开了门。
贺归林问过时辰,便嘱托了友之几句后,再回到了屋中。
他一面搜寻着屋内尖利的物品,一面说道:“那夜的药,该是被下在了绿豆汤里,他们都是知道的。你不愿告诉我的事,与他们有关,对不对?”
确认整间房内再无能刺伤人体的物件后,贺归林蹲下来给风姰松绑:“未曾经过你的同意,他们就要出卖了你的身体。阿姰,他们要你做的事定是伤害了你的,你当真还要继续吗?”
身子忽然少了几圈丝绸的压迫,风姰竟不适起来。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短袄,不知如何回答。
毕竟她自己的脑袋现在也拎不清了。但回到林有余身边,她是必得去做的,不然更是不知贺归林在楚宫的生活将要面临什么。
“等楚君春猎回来,我要去东宫。”
“不行。”
二人都坚定的眼神堪堪对上,僵持着不肯移开。
“林有余不会娶你的,让霍木弃了这念想吧。”
想来,在贺归林心中,他以为是霍木要逼风姰去攀楚国太子这一高枝,来抬他这舅舅的荣华富贵了。
“我不求他娶我,我也知他不可能娶我。”
“霍木他们要你做那侧妃?还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留在东宫的人?”贺归林上下两排牙齿碰在一起,些许的怒气从胸腔滚到口内,渐渐成了一团火球。
“归林,你别猜了,好吗?”风姰站起身,躲闪到贺归林身后去了。
仍跪在地上的贺归林捏捏拳,站起后便换了柔和的语气对着风姰问:“那你如何知晓林有余不会娶你?”
风姰思索片刻,转身说道:“是我的猜测,不知真假。归林,你在楚宫这么些年,竟不觉着林有余像个女子吗?”
……
得了文邈住着的客栈,啸也跑出卧房,极快到厨房叮嘱了风姰爱吃的菜后就出了府门,直奔着那家客栈去。
午后的时辰,醒了午觉的人们多来了集市,因而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客栈离质子府近得很,只被两间房屋隔开了。
啸也没跑几步,便到了这客栈前。
客栈兼着酒楼,站在门口往里望,小二正忙上忙下跑着,有不少食客散坐在饭桌前,上楼的阶梯亦是承载着向上向下走着的人们。楼阁之上,便是供人住宿的卧房。
穿一身短打的质子侍卫满心满眼都是激动,刚刚快跑完还带着喘气。
质子府和街上的景象变换在他的眼前时,他想的是定要快快冲进那家客栈里,哪怕旁人会当他为疯子,他也要四处张望着找寻阿邈的身影。
可当他在客栈门口站住脚时,他很突然地来了胆怯,正如那些久离家乡的人某日重新踩上故土时,心中生发出来的情怯。
啸也停在人潮的中央,眼前影似的闪过了好多张陌生的人脸,耳边也响过了许多生疏的嗓子。
有一个穿着石榴裤的姑娘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居然往后退了几步后逃开了。
莽撞地扑到了几个过路人的身上,他一面说着道歉,一面站停步子,逼得人们从他身侧分流而过。
啸也小心地寻找方才那个身影,看见她的面容时,忽然为着她不是文邈而松了口气。
于是,客栈门前又出现了这个男子的身影。
店小二才刚就瞥见了门口处似乎来了个门神似的家伙只看而不入门来,这会再在余光里见了他,便赶忙迎出来,问他有何贵干后还捎带着推销了一波自家的酒菜。
啸也痴痴地窥探只露出来一个小角的楼上卧房,没听清小二说什么,只顾着摇头拒绝。
见他这模样,店小二问道:“公子可是来寻什么人的?”
但啸也更是连连摇着脑袋否认。
这下,店小二就来了不耐,怕他影响自家的生意,遂在话语中下了一层逐客令的意思。
只是这呆木头似的男子听不懂他话一般,对他笑笑后,目光又看回客栈里头不动了。
屋内有食客在叫,店小二对着啸也无奈地“啧”了一声后,转身笑脸迎到那食客身边去了。
黄昏渐渐落下来,啸也听见人潮缓缓散去,耳朵里的嘈杂声渐熄。
在四面八方的人们对晚饭的交谈声中,啸也的耳中倏忽收入了一道明朗的声线,她在叫阿娘。
心头似乎掠过一阵风,啸也不自觉往声音来处望去,他便见了同娘亲一起拎着小竹篮的文邈。
有那么一瞬,他的呼吸猛然止了步子。
啸也转身躲到人群里,待她二人入了客栈,才复而回到客栈门口。
他的眼睛跟着文邈到了楼上,姑娘消失不见后,他往后退,焦灼地候着哪一处的窗子里能映出灯笼光来。
过了难捱的一小会儿后,啸也看见了。正正是写着客栈名号的牌匾上方,那个方块小窗亮堂起灯火,还糊了一个妇女和一个姑娘的剪影到窗上。
有人侧目奇怪地看着啸也,啸也仰得脖子有些累,他暗暗下了决心,垂下头便往质子府回了。
晚饭桌上,他同贺归林分享了自己一下午的心路历程,殿下听说他晚间要做的事,叮嘱了一句切莫扰了周围邻里的清净后,便提着食盒去找了风姑娘。
文邈同爹娘在卧房内吃着饭,一家子其乐融融地聊着今早在城内闲逛时的见闻。
窗外的天色尽黑下来,文成玉回到另一间房内,白氏还同文邈在说一些闺房话。
母女两个说到一处,正笑作一团时,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音乐响。
她们只当是耳朵出了差错,没去理。
白氏要出房门时,那乐声一点一点大了起来。
南边的人们都是极熟悉的,这是泥鸡吹出的乐曲。
白氏驻足,两人将那曲调听了个清楚,是她们那处的男子常吹来给女子听,向女子求爱的一首民间小调。
“小清这样晚了怎的开始练起泥鸡来了?”白氏疑惑问道。
文邈却觉不对:“好似不是旁边的卧房传出的,倒像是街的对面。”
“这边的人可不知泥鸡为何物,更别提吹奏了,还能是谁?”白氏一面说,一面就要去推了窗子看。
敲门声响在这曲子里。
宋至清的脸露在门后,他一见文邈,激动起来:“文姐姐,是那个质子的侍卫在底下吹曲子!”
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惊得垂回到了文邈的身侧,她木讷地“啊”了一声。
该是没错的,国都没有那鸡子状的乐器。
在这座城里,会吹这曲子的除了她自己就是宋至清,再就是先前她教过的啸也。
一曲毕,很快又从头开始。
文邈往屋内朝街的窗子快走了几步,手碰到那窗屉子时,她并没开窗户。
她重重地呼吸着,身子往后一甩,远离了这扇窗。
她求救似的看向白氏,牙齿上下打颤:“阿娘,你、你替我看看,究竟是不是他。”
白氏去开窗时,文邈将屁股狠力摔到了圆凳上。
她偏过身子,不敢往窗外看。
阿娘还没将答案带给她,在街那边屋檐下坐着的男子见了她阿娘的脸,已兴奋地停了曲子,对着她们这屋喊了:“白婶婶!白婶婶!阿邈可在?”
白氏不答,回身看自己的孩子,等她给反应。
她的孩子听见啸也的叫喊时,“蹭”一下起了身子,脖子往她这边伸了伸,该是什么也没瞧见。但她却再一次坐下,手捏着桌案的边边,对她说道:“阿娘,关上吧。”
白氏有些惊奇,到文邈身边问道:“邈邈不是想见他吗?”
文邈的心里正起着激烈的对抗,似乎压迫住了她的呼吸:“阿娘,可他先前没选我。”
白氏摸了摸孩子的头,没说什么,转身回到窗边,要把啸也隔绝了去。
底下的啸也已然跑到了路的中间,见白婶婶露了脑袋,他又喊了起来。
白氏张张嘴,到底不知该说些什么,把窗刚合上一半,啸也叫得更急,几乎染上哭腔。
文邈把他的声音听得清晰,手指用力扣着桌子的边。
阿娘停了关窗的动作,回头看她。
啸也哀求着,希望文邈能见见他,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阿娘的手搭上她的肩,在柔和地给着她力量。爹爹从宋至清身侧入了房内,亦是关怀地看着她。
她想着的那个男子的声音好大,吵到了客栈其他住客和两侧住宅里的人们,那些人在对着他骂,要他安静些。
她听见他的话弱了下去,“阿邈”两个字低落地飘到了她的耳朵里。
接着,是忽然来的万籁俱寂。
文邈似乎坐了好久,终于颤颤巍巍地起身,像个蹒跚的老人,挪到了窗边。
他还在那站着。
看见小方块里有了文邈的面庞,啸也的笑马上就来了。
他那两排白花花的牙齿在夜里也这般显眼。
啸也抬起手,先是幅度小小的对着文邈挥,很快便举过头顶,在脑袋上方画出了好几条弯曲的线。
文邈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抓着的泥鸡,是他那年说会留一辈子的她送的那只。
“阿邈!我能否上去找你?或是你可愿下来同我说说话?”啸也的双手在嘴边比了个圆,对她用口型说着话。
被窗子框住的姑娘久久不说话。
文邈动了动身子,却是对啸也挥手,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走吧。”
而后,这扇窗被关上。
窗后,姑娘的影子立了短短的几瞬,便消失了。
文邈失神地将自己丢到床边,白氏即刻过来搂住了她的肩。
宋至清神色担忧,但不敢轻举妄动。见文成玉拉了圆凳到床前坐了,他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内。
文成玉宽大的手掌摸了摸文邈的头发,文邈对爹娘露出个想让他们放心的微笑。
“邈邈,你还在气他?”白氏开口问道。
文邈摇摇头:“其实气早消了。”
白氏再问:“那为何这样决绝?”
文邈努努嘴:“我可不能让他以为我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那我不成了他想丢弃便可丢弃的物件了?更何况,我们此次进京,很快也是要走的。到时,他怕是还会选他的质子,我不想成为被抛弃的人两次。”
白氏和文成玉对对眼,文成玉赞许道:“我们邈邈想得好,做得也好。不过,爹爹认为,邈邈或许可以同他谈谈,听听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现在看来,邈邈你与他仍是心心相印,不妨去聊聊。”
白氏点点头:“这是我们家邈邈头一回对男子动心是不是?啸也这人不差,爹娘希望你们能有一个好结局。哪怕最后耗尽了对彼此所有的感情,阿娘认为也总比在你们相爱时错过好。”
文成玉握住白氏的手:“娘子说得是。若是他后几日还来,邈邈可以去同他谈谈。但决定权皆在邈邈你,你做什么决定,爹娘皆是支持的。”
文邈头靠在阿娘的肩头,她眼珠子转了转,思量了一番爹娘的话,回道:“成吧,看在阿娘和爹爹的面子上,我就去见他一见。”
白氏与文成玉彼此笑笑,他们看穿了女儿的嘴硬心软,嘴上应和道:“好好好,日后可得让啸也谢谢爹爹和娘亲。”
文邈笑得头发一下一下蹭过白氏的脖子,她将话锋一转,说起别的来:“想来阿姰同贺归林交谈过了,不然啸也怎知我们的落脚处?”
提起风姰,文成玉是愧疚的。
他叹了一口气:“姰姰好几日没来信,也不知她在宫中如何了?若是当真见过那质子,她怕是又要难过了。待她出宫后,邈邈你好好陪陪她。”
“爹,常青叔那事,当真非做不可吗?”
文成玉无奈地摇摇头:“爹爹左右不了他。”
“这对阿姰不公平,当年的事与她虽说相关,可也不该让她一辈子背着仇恨吧?”
甚至要她手染鲜血。
文邈不敢想,以风姰现在的性子,若她当真害了楚君一家,她是会一个人逃跑,还是……
自尽。
“那毒何时送进去?”文邈心中有了一个不成熟的计划。
文成玉答道:“待楚君春猎结束归京后。”
文邈请求道:“爹,到时让我去送吧?我在宫里露过脸,没那么容易起疑。”
“明日同常青叔说说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