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清酒有记忆起,她对这世间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这片小小的清河县。
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却有一个奇怪的名字。
她的母亲姓温。别人都管她叫‘温氏’,从不连名带姓的喊。清酒是在还只有几岁大、不太记事的时候,跟着母亲流亡到清河县来的。最终在这里安了家。
小姑娘不随母姓,也没有父亲。她在清河县长大,就草率的跟着清河县姓了。
温氏是一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据说在流亡前,还是个大家闺秀。
但这位大家闺秀嫁得不好。
她嫁了个心狠的男人。在温氏有孕时,那男人原本打算休了她的,按捺了几个月,发现温氏生的是个女儿,便毫无顾忌的抛下了妻女。
温氏生的漂亮。比清河县那些未出阁的闺女们都漂亮。
但她是个寡妇,这张漂亮的脸并没有什么用。
寡妇温氏一个人带着小姑娘清酒在清河县挣扎着过活。她会做的事很少。她会刺绣,但清河县没有几户人家爱在衣服上弄些花哨的图案,这个地方并不富裕。
尽管温氏绣得很好看,但那双只做过刺绣的漂亮的手还是变成了浸在冷水里浆洗衣物的手。
清酒永远记得。在她五岁多的时候,她和她的娘亲连一件完好的被褥都没有。几步就能走到头的棚屋里,屋顶上的瓦片破了半月有余,请不起人来修。
因为是冬天,下雨时漏进来的雨水不过一盏茶便会完全冻住,屋子里变得和那些大人们在地底挖出来的冰窖一样冷。
在那个清酒记忆里最难捱的一年,她发了一场高热。那天傍晚,温氏从外面做完工回来,抱起她冒着大雪跑到了某个大夫那儿。
那个大夫关上门帘,看了她几眼,又看着温氏,笑了。
温氏跪在地上,说了些什么,因为发热,清酒并不能听清。那大夫为她煎了药,和温氏去了内室。
她喝了药,迷迷糊糊想睡过去,但一直等着娘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氏一瘸一拐的出来了,走到她面前,一下跪倒在清酒面前,抱着她流泪:“是娘对不起你……”
小姑娘努力睁大眼睛,困顿的小声道:“娘,我想回去……”
温氏答应了,把她抱起来。
“大夫呢?”
“大夫……”温氏勉强笑了下,“大夫有别的事去了。”
“哦……”清酒不疑有他,乖乖的趴在娘肩上。
温氏抱着她的手臂很用力,声音却轻轻的:“酒儿,娘发誓,不会再让咱们过这种日子了。”
自那之后,清酒很少再看见她出去忙活过。几年之后,她们家突然攒下一大笔钱,开起了一家小小的酒坊。
她们真的再没过过以前那种穷日子了。
楚国允许女子经商。但为了做生意出去抛头露面,在楚国人眼中就不是正经女子能做的。
更何况商人地位本就低贱。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清河县的人就不待见她们娘俩了。也许是更久之前?清酒不太确定。
总会有成了婚的妇人在背后偷偷骂她们。或许是家中的男人会拿了钱去喝酒,可能也有别的原因。她们说太漂亮的女人不检点,尤其是像温氏这样年轻的寡妇。
温氏听了,偶尔会关起门来哭。清酒却不哭。她通常会和那些在她面前向大人们学舌,大肆嘲笑她的小孩们打一架,只是不一定每次都能赢。她只是个女孩儿,对面讨厌的人有好几个,但小姑娘打起架来很不要命。
这样的行为一点也不大家闺秀,但温氏也没精力去管她。她每天都在为了生计奔波。
渐渐的就没人敢在清酒面前说她娘的坏话了。她娘是清河县里那个浪荡的坏女人,她就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疯子。
温氏一直没束着她,任她像山林里的蔷薇一样野蛮自由的生长。
就这样迎来了小姑娘的十二岁。
今天是清酒的生辰。
温氏有事去了。但她在走之前也为女儿庆了生,只是实在抽不出空,留她一个人在家里。
清酒当然不会乖乖留在屋里。她等到夜很深、很深的时候,翻墙出去了,独自跑到了街边上。
然后找到了平日里早就爬得很熟练了的那颗老树,像只深夜在街上闲逛的野猫一样,静悄悄的坐在树上。
这里很安静。
毕竟太晚了。这条偏僻的小巷子平常也没什么人会经过,一贯是她一个人的地盘。
她数着树叶子消遣。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会儿。总之当清酒坐也坐腻了,准备回家睡觉去的时候,远处朦朦胧胧的好像过来了一个纵马的少年。
陌生人骑马到了老树下。
这棵树并不算太高,况且清酒坐的地方也不是最上头的枝桠。她垂下来的腿堪堪能够着那人的肩。
没有要惹事的意思,她正要把腿收回来,树下的人听到响动抬头,看到树上坐着个小姑娘,吓了一跳。
仔细看了两眼,笑道:“谁家的小孩?深夜了还在这竹西路赏月。”
清酒盯着他,慢慢缩回腿,没说话。
这儿不是什么‘竹西路’,就是条籍籍无名的巷子而已。
这人身上还带着股淡淡的酒味,想来是喝醉了,要么是走错了路,要么是给这巷子瞎起了个名儿。
因着家里开酒坊的缘故,清酒知道醉鬼都是什么德性。
她不跟醉鬼说话。
骑马的少年,酒量不行,酒品倒还不错。他见人家小姑娘没有搭理自己,也不恼,又问道:“小妹妹,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这时候还在赏月。”
清酒看也不看他,也不是很想理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了句:“今晚没有月亮。”
少年愣了下,仰头看见了云雾遍布、确实看不见月亮的夜空,恍然大悟:“噢,那我说错了。你是在数星星。”
“……”
清酒没说话。
这醉鬼已经神志不清了。
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片昏黑。是她的生辰。
少年把缰绳一放,马也忘了栓,三两下也爬上来,坐到清酒旁边,笑嘻嘻的:“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妹妹。”
老树树干承担了两个人的重量,在少年上来的那一刻轻微的摇晃了一下,又不动了。
但清酒并没有跟这个人靠太近的想法,她皱了下眉,带点不满的说:“你坐上来,它就要断掉了。”
“不会。”
大约是夜色太深,少年那怕是坐在旁边,也没有留意到小姑娘那个拧眉的小表情。他喝的不多,但还没完全醒酒,以为对方已经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停顿了几秒,自顾自说道:“我叫韩检义。字……字行雁。言行的行,大雁的雁。”
哪有人自我介绍时把表字也说出去的。
清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的成片的老树叶子,终于还是开口了:“我叫清酒。不清醒的清,醒酒的酒。”
她想了下,又补充道:“没有字。”
韩检义一听就笑了:“这还在说我呢。你这丫头。”
“你家里人不会找你吗?这么晚了。”
清酒:“唔。”
韩检义朝树下没见着人显得有些焦躁的马儿吹了声口哨,免得它跑到其他地方去。他弯了弯眼睛:“大半夜的跑树上待着,你个小丫头,要是遇到拐子就知道厉害了。”
少年话很多,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也许是太无聊了,清酒原本是不打算搭理他的,最后却慢慢和不认识的人聊了起来。
她知道的很少,只和家附近那一亩三分地有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韩检义说。
后者喝多了,絮絮叨叨的,和她聊了很多她所不知道的清河县另一边的几户人家的糗事。又说他今日喝的是什么什么庄子送来的梅子酒,味道如何;说树下那匹矫健的小马是什么名字……
还吹了一曲很短的小调,就用树上折下的叶子。
一个很有趣的人。
除娘亲外,这是清酒第一次这么平心静气的聊这么久的人。以前,她听过的最多的话是各种各样的谩骂和嘲笑。
所以对方准备走的时候,小姑娘犹豫几秒,说道:“你明天,还会在这附近骑马吗。”
尽管喝醉了酒,韩检义也一下子听懂了这小妹妹的言下之意。他说:“好啊,我明天再来。你要是天天在这里赏月,我也可以天天来,我们继续聊天。”
她还真的可以每天都等在这儿。
清酒抿了下唇,没说话。
她又想到这人是个醉鬼,醉鬼说过些什么话,恐怕他们自己都不记得。
但不管怎么说——
少年又翻身上马,也没管树上的人没有回应,挥了挥手,便走了。
清酒默默看着他慢慢离开了这条巷子。
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片昏黑。
但有一个奇怪的、她不讨厌的陌生人。
……也算是过了个和以前不一样的生辰了吧。
她又待了半晌,等到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后,才慢腾腾的从树上滑下来,回到家里。
温氏还没有回来。
她几乎不会过问自家女儿的事。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秘密,温氏是这样,十二岁的小女孩当然也有保有秘密的权力。
温氏很忙,偶尔忙酒馆的生意,偶尔忙不知名的事儿。家附近的街坊邻居也很忙,男的忙种地,女的忙着处理家务和管教家里的小孩。小孩子们也很忙,忙着聚在一起玩弹珠,跳花绳。
只有清酒是闲的。
她天天等在那棵老树上。
那是棵桂花树。虽然它已经开不出什么花来了,整棵树弓着腰驼着背,像个迟暮的老人。但清酒很喜欢它。她一个人在那上面待着的时候,总能闻到树的香味。
还有一部分原因,可能也是上次偶遇的那个少年,做下的那个约定吧。
其实她知道,那个人应该是不会再来的了。只是醉酒之时随口许诺而已,那人的穿着谈吐,也不像是她们这片平淡乏味的小地方的人。
只是清酒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以前就喜欢到这棵树上来,现在只不过是来得更勤了点儿。日子一天天的数着数着,就过去了。
那少年果然是没来。
清酒并不意外。她每晚守着这棵树,看月亮从半圆到圆满,再到消失不见,简直就像是话本子里神秘的世外高人一样。
太乏味了。
清酒无趣的撇撇嘴。
她正想着明日不来了,去别的地方磨时间去,就看到同一个路口,那个骗了她的少年牵着马走过来。
枣红色的小马,脾性还有些倔,被小主人紧紧的握住缰绳生拉硬拽,才极不情愿的走进小巷子里。
少年一抬头,愣住了。
树上的小姑娘没什么表情的盯着他,又是一个和上次相差无几的夜晚。不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妹妹,倒像是子时三刻便会准点在这颗老树上现身的鬼魂。
“啊。你还在啊?”
韩检义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倒不是他刻意要失信于人。只是那天韩检义酒醒之后,想起那个他草率做下的承诺,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才拖了这么久过来。
不像无人教导着懵懂长大的清酒,他被夫子教着,这个年龄已经懂得了些男女大防。虽然这小妹妹才十二岁,还小,但再过三四年也到嫁人的年纪了。他们这郎未娶女未嫁的,实在不好过多来往。
韩检义前些日子没来,便是出于这些方面的考虑。
但他又想着,怎么说也是答应了别人。有道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在家里想起那个被搁置的承诺总有点不安,今天过来主要是想看看空无一人的小巷子,好全一全自己的道德心,没想到半月前的小姑娘居然真的还在。
韩检义震惊:“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其实不是在等人。
清酒想这么告诉他。也或许是想说服自己。她没有在等,只是太无聊了,在这坐一坐而已。
但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懒于说话的状态。
所以清酒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没看地面上的人了,转而抬头看月亮。
少年看起来更加内疚和窘迫。他似乎原本还有事要去做的样子,只是顺带路过此地。现在却捏着缰绳,犹豫的站在原地,想了想开口道:“那,现在还方便让我上去吗?”
“……”
他把马儿绑在树下,翻身坐到小姑娘旁边,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食言了。抱歉,我们继续聊天吧?”
“你想听什么?”
清酒说了句随便。
因为之前喝醉了酒,一些细节实在记不清了,韩检义又歉意地再问了一遍她的名字,顺带又自报了一遍家门,开始挑着些有趣的事聊天。
但也许今日他没被梅子酒冲昏了头脑的缘故,再加上后知后觉的男女大防,韩检义说话也比那天收敛了许多,显得有礼数了些。讲的内容也中规中矩的,好歹有了点儿和十二岁小妹妹聊天的样子,没有再拉着别人家的糗事当做笑料。
但清酒是什么人。
她是天天听着粗话长大的,有的时候这些流言说的是其他人的故事,但大部分的总是以她和温氏为主人公。
听惯了市井间的低俗的遣词造句,清酒的要求高的很,她还偏不爱听那些中规中矩的了。
慢慢的就走起神来,连回一两句‘嗯’都不乐意了。
或许是唯一的听客敷衍得太明显,韩检义也住了嘴,侧头看了她一眼。
瞥了一眼才发现,这小姑娘生得挺可爱的。不像个没人教的野孩子,倒像是那些精细着养的小姐。
就是性子挺怪。
怎么跟别的小孩都不一样呢。
韩检义笑了下,成功吸引到小姑娘的注意力。他说:“总是我在说,有点不公平吧?你在想什么?”
清酒顿了顿,吹开飘到脸前面的一片叶子,突然问道:“你今天怎么没喝酒了?”
韩检义摸了摸鼻子,“总喝酒也不好嘛。喝酒误事。”
“……哦。”
没意思。
清酒有点想回去了。
枣红色的小马在树下不耐烦的打了两个响亮的响鼻,又刨了刨蹄子,看得出它有些不耐烦了。
但苦于拴在树上的缰绳,也只能围着桂树打转转。
清酒还是开口了:“我在想隔壁李二娘。”
“谁?”
“一个讨厌鬼。总是在背地里说我和我娘。”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数,“她以为没人知道,其实我都听到了。说什么我以后肯定和我娘一样。”
韩检义敏锐的听出来,这其中好像有什么隐秘,皱着眉问:“什么叫‘和你娘一样’?”
清酒:“我不知道。我娘是开酒坊的。可能是说我以后也会干这些生意吧。”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也许是这个意思。她不太懂。
“谁知道呢。”小姑娘不屑一顾,“桂实生桂,桐实生桐。她不就是这个意思。那照这么说,她李二娘的儿子以后不也和她一样,乱嚼舌根子还蠢到让人听见啰?”
“噗。”韩检义笑了,“你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的。”
“你比我也没大多少。”
“谁说的。你倒是猜猜,哥哥我多大了?”
清酒扭过头,今晚月色还算明亮。她潦草的往少年身上扫了一眼,说道:“十四?”
韩检义唇边的笑意一僵:“多少?!”他摸摸自己的脸,难以置信,“我看起来有这么小吗。”
“哥哥我明明十六了。”
小姑娘特别敷衍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你的妻子呢?晚上出来乱走,她没有意见吗?”
老气横秋的,话说得仿佛她是少年的长辈似的,连眼神里都写满了‘该不会是半夜逛花楼不回家’的谴责。
“?”韩检义顿感冤枉,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没有!才十六,也还没到娶妻的年龄吧。而且我只是有晚上出来骑马消食的习惯而已。”
“哦。”
穷人家普遍娶亲早,清酒家附近这一片,大多十五六便会找好亲家成亲了。
他果然不是这一片的人。
清酒把目光收了回去,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树下的马儿突然扬起前蹄嘶鸣一声,靠蛮力扯断缰绳,头也不回的跑出巷子。一身枣红色的鬃毛在夜色中犹如一片上好的绸缎,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韩检义惨叫一声:“坏了!山楂——”
山楂头也不回,追寻自由去了。
“完了,马没了,我爹不得打死我……”
韩检义真是有苦难言。
谁能想到这臭脾气的马力气竟这么大!用绳子栓得好好的,都能被它拉断了!
桂树也被那缰绳勒出一道深痕,褐色的树皮都给磨破了,露出一道惨兮兮的豁口。
这树活了这么久,今天这一遭也算是受了无妄之灾了。
韩检义跳下树,一边被跑了的马焦头烂额,一边看着这老树平白无故多了条伤痕觉得愧疚难当。他重重叹了口气,摸了摸树皮:“对不住啊,树兄,我这真不是故意的……”
一旁假装在赏月的清酒终于忍不住,嘴角向上勾了勾。
傻乎乎的家伙。
站在树下的少年自然没有留意到她难得的笑意,只懊恼的一拍脑袋,说道:“小妹妹,我得去找我的马了,你也早点回去睡觉吧,别在树上呆着了——你明晚还在这里吗?”
清酒盯他一眼,说:“你来,我就来。”
同一句话,说的人却反了过来。
韩检义一愣,接着就笑道:“好啊,我一定来。”
他果真没有再食言。
清酒作为清河县最最无聊的人,她反正用过晚饭就爬到树上去坐着了。
暮色才刚刚沉下去,巷子口就转出来那个身影,连牵着的马都和昨日一样。
看来他找到那匹跑丢的小马了。
“诶?”看见清酒,少年还有些惊异,“你这么早就到了吗?我还寻思着今日让我也等你一回……”
“没事做。这儿离我家也近。”
“这样啊。”
韩检义拉过那匹枣红色小马,抱怨道:“这祖宗,昨晚叫我好找!看你今日能跑到哪里去。”
他琢磨了一下,树上是不敢绑了,就选定了巷子里一块大石头,把新换的缰绳里牢牢的绑上去,才坐到清酒旁边。
“诺,给你的,算是为之前没来的事的赔礼了。”
韩检义拿出来一本书,递到清酒面前。
书的封皮上写着行云流水的三个大字,‘异物志’。
清酒顿了一下,张口想要拒绝,那书却已经塞到了她手里。少年笑道:“你倒是接着啊。我这送人的东西一直拿着,也怪尴尬的。”
清酒眉头一皱,想把书还回去。“不要。不用送我东西,本来也没有相信你的话。”
“啊哈哈,是这样吗?”
韩检义伸了个懒腰,枕着胳膊躺在树杈上,“收下吧。哪儿有送出去的礼物还退回来的道理?我父亲也不准我买这种故事集,带回去让他看见了,一准被烧掉。”
“那……谢谢你。”
小姑娘犹豫再三,把书收下了。
“不用谢啦,说了是赔礼了。”韩检义道,“说起来,这书还是我前两天去别的县城那儿买的,在家里藏了几天一直没敢看。昨晚上我想着这书你应该喜欢,里头讲的是一些灵异志怪的传闻……或者你更喜欢那种比较正经的书?讲故事的话本子?”
清酒摇头,“我不看书,也不看话本子。”
“嗯?那刚好啊,就当多一个兴趣打发时间了……”
“不是的,我看不了。”
清酒的手指在封皮凹痕上游走了一遍,沿着笔画虚写出了那三个大字。
她慢吞吞的说:“没去过学堂,不识字。”
“……啊?”
韩检义一呆。
但随即反应很快的说:“没事儿。你想看就把书带着,我可以念给你听。”
“谢谢。”
小姑娘的声音轻了很多。
这事儿就这么解决了。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儿,韩检义忽然一拍脑门,“对了!还有个事儿……”
他从包裹里拿出一条长约三尺的白练,底下还辍着一列一指长的流苏,看起来和寺庙里祈福用的布条差不多。
他捏着白练在树身上绕了两圈,昨天被马儿山楂勒出的痕迹被覆盖在后头。
清酒默默看着他做这些,突然出声道:“这样好的布绑在树上,第二天就会被人拿走的。”
韩检义意识到这一茬儿,看着手里的白练发愁:“是哦。那怎么办,带都带来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继续着手中的活儿。
白练正中央还挂着个小小的吊牌。韩检义又摸出一把小刻刀,想了下,动手在木牌上刻字。
清酒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在做什么?”
“把这痕遮一遮——这树是颗好树,有道疤挺可惜的。”
“没必要,它会自己长好的。”
“那就等长好了再摘下来。”
他刻完了字,后退几步检查了一下,满意的点点头。山楂正好在旁边哼哼了两声,韩检义回头,没好气的说:“叫什么?还不都是你惹的祸,老实待着!”
清酒看着那匹委委屈屈的马儿,笑了一声,跳下桂树,想看看绑上了白练和木牌的树是什么样的。地上的少年看到她利索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接了下,训她:“你怎么直接就跳下来了?这么高,小心把腿摔折了。”
“……我都是自己爬上去的。”
“那不一样。上去那是慢慢的上去,下来也得慢慢的下来。要不我明日带架梯子来?”
“不用,我可以从墙后面爬上来。”
老树背后靠着面不高的墙,墙后头是一处破旧的院子,已经荒掉了。那院子的墙角堆着一些砖块石头,就算是比清酒还小几岁的孩子也能轻松爬上来。
不过,由于清酒一直在这里守着,并没有其他的小孩会过来。
她看了看老树。
一段漂亮的白练交错着缠绕在树腰上,底下的流苏也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不像是一颗自然生长的野树了,倒像是一直被某户人家悉心照料着长大的。
“你刻了什么?”
清酒捧起木牌看了看。她只能看出这几个字刻得很好,只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韩检义解释道:“是半句诗。‘山月不知心里事(1)’。夫子新教的,我不太懂具体什么意思。就是觉得这诗听着不错。”
“我该走了。小妹妹,夜深露重,你也早点回去吧——我明日有事,可能来不了了,后天来行吗?”
“随你。”
少年把马儿牵回来,露出一个笑:“再见。好梦啊。”
清酒也说:“再见。”她挥了挥手。
那本书到底还是被她带回家了。
书里有些插画,大致看得出是些奇形怪状的异兽,这本书讲述的就是这些传说中的异兽的故事。
清酒把书收起来。其实温氏是识字的,但她根本没有时间教导女儿——有时候也是觉得没必要。
楚国相较于前几个朝代已经开放了很多,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读书是男儿该做的事。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愚笨恭顺的妻子,显然更受婆家的喜爱。
清酒也不太想让娘给她读故事。
一来,这太麻烦娘了。二来嘛——这毕竟也是她偷偷收下的礼物,是个秘密。
在这之后,韩检义得空了就会记得来。他还是少年心性,哪怕是喝醉酒了随口许下的承诺,也有在老老实实的遵守。
可也能是少年人的好面子。
总之,两个本来不会有丝毫交集的人,慢慢的居然成了不错的朋友。那本异物志真的被韩检义读完了大半。
过了好些天,清酒手里的活总算是做完了。
她会刺绣。和温氏学的,绣得还很好。平常闲着无聊的时候,也会绣些花花草草,做个帕子或者荷包什么的。
那本书是个昂贵的礼物,她需要回礼。
这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下一次见面时,小姑娘把刺绣装在小盒子里,等少年来了,犹犹豫豫的递过去。
韩检义果然好奇的凑过来,“这是什么?”
一幅半尺长宽的刺绣展开,上面用很细致的绣法描画出了一颗塌背弓腰的桂树,和一匹焦躁的在树旁打转转的马儿。
韩检义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山楂。
小小一幅刺绣,细节却勾勒得很到位。马儿被风吹起的鬃毛都根根分明,一看就是下了心思的。
韩检义惊叹:“这绣得不错啊——你这是上哪儿找的绣娘?手艺真好。”
“这是我自己绣的。”
“你绣的?你还会这个啊?”韩检义震惊的看着比他还小四岁的小妹妹,“好厉害……这要绣出来很难呐。”
不是他大惊小怪。清河县并不富裕,比起城西那边寥寥几个不愁吃穿的人家,其他的县民大多没什么高雅的爱好。会做衣做鞋的妇女多,但愿意费心费力去学刺绣这种没什么用的技能的,几乎没有。
韩检义是夸了又夸,直把清酒说的都不好意思了。她从带过来的包裹里拿出一些针线,把刺绣先拿回来,问他:“你的字是什么?我忘了。”
“问这个做什么?”少年问道,“这个是要送给我的吗?”
“对。是……你送我书的回礼。”
韩检义肉眼可见的高兴。他兴致勃勃的坐到清酒旁边,说道:“我的字是行雁。行云流水的行,雁过留声的雁。”
“……嗯。能写一下吗?”
“哦,我忘了,抱歉抱歉。”少年又跳下去,捡了块石头,在地上一笔一划的把那两个字写了一遍。
字写的很大,力道也重,在树上也能看得清楚。清酒眯起眼盯了几秒,低头在绣布上穿针。
韩检义就在一旁看着她加字,不时很给面子的夸赞几声,又问道:“这个要很久吗?晚上没什么光,会伤眼的吧?”
“不会。很快的,马上就好。”
清酒没说谎。她的动作很利索,下针也下得果断,绣布上果然不一会儿就出现了‘行雁’两个小小的字。不过用的是和底色相近的线,看不太清,只起到辨认的作用。
她把完工了的礼物小心放回盒子里,递给对方。
韩检义郑重的收下了。就放在马鞍边上的布口袋里。山楂见主人过来还甩了甩尾巴,围着石头墩子绕了一圈,也许是习惯了每晚在这儿站一会儿,神情有些悠闲。
韩检义摸了摸马儿柔软的鬃毛,忽然眼睛一亮,提议道:“诶,要不我带你去骑马吧?”
清酒直接拒绝:“不要。”
“好吧。”少年失望,嘟囔,“我昨日才发现了一处好地方……”
清酒起身,“我得回去了。”
“啊,这么早?”少年挥手,“那明晚见,晚安——谢谢你的回礼!我很喜欢!”
他拍了拍放着回礼的布袋子,拉着马走了。
第二天韩检义来得晚了点,一直到清酒准备回去了才姗姗来迟。
他骑着枣红色小马一路到老树下,仰头对清酒解释:“抱歉我来晚了……我爹刚盘查我来着……”
清酒这次挑了个矮一点儿的树杈坐下。那匹叫做山楂的马抬着脑袋追着她的鞋底舔。小姑娘躲了两下,踩在马儿宽阔的前额上,把它推开,“它在干什么?”
“我今儿出门太急,忘记喂它了。”韩检义摸出来一把红枣。
一日三餐的草料都有韩府的下人负责,不过山楂这臭脾气的小马每天还要吃零嘴儿,一般都是韩检义自己亲手喂,好培养培养马和主人之间感情。
他问道:“你要试着喂一下它吗?”
说的是还在孜孜不倦试着舔小姑娘鞋底的某只臭马。
清酒犹豫了一下,接过红枣,小心的朝马儿递过去。
韩检义给她介绍:“它叫山楂,喜欢吃甜的。你喂它一次它就记住你的味道了……”
红枣一递到面前,山楂立刻停止了摇头晃脑追着清酒鞋子的行为,脖子伸长,在清酒手心嗅了嗅。
手掌心被马舔了一下,红枣被卷走了。清酒忍不住在山楂额头上摸了摸,毛有点刺刺的,还有点暖和。
感觉……很奇妙。
她把其他枣子也喂给了这匹贪吃的马。山楂慢悠悠的嚼完零食后,在她手心里打了个响鼻,弄得清酒的手湿漉漉的。
有点恶心。
韩检义在一旁哈哈大笑,清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在马脑袋上用力摸了一下,把手擦干净了。
他把马牵到一边拴好,三两下爬上树,把被放在墙头上的书拿下来,问道:“上次念到哪儿来了?”
“不记得了。”
“那我就随便翻一页吧。”
韩检义随意的把书翻开,看了看里头的图画,咂舌,“这画的是什么,也太潦草了点儿……”
“我念了啊。”他捧着书,“在大洲以西几百里处呢,有一座四季常青的海上仙山,名为青琅山。山上总是有浓雾环绕,山中生活着一种异兽,狐首人身,喜食人肉,脾性古怪……”
故事多少有点夸大,但尽职尽责的说书先生还是将它念完了,顺便和唯一的听众严肃的探讨了一番那写书的人到底是从哪听来的这些传闻,以及那时好时坏的画工。
书读完了,就准备各回各家了。
“我明后两天都有事,”少年骑上马,冲清酒笑笑,“下次我带你去河边上玩吧?骑马去也行,走过去也行。有人在那儿放孔明灯呢。再见啊。”
今晚温氏罕见的在家里等着。
看到回家后的女儿脸上的神情,温氏绣着花的手一顿,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很多:“回来了?”
“嗯。娘。”
既然被发现了,就没什么好继续隐瞒的了。清酒把书放在桌上。
这是她的房间,但温氏偶尔会进来待一会儿。
她说道:“您还没休息?”
温氏把针线一放,敲了敲女儿的脑袋,“还说我,以后别这么晚回来了。娘担心你。”
“好。”小姑娘抿了下唇。
“早点休息,娘走了。”
温氏拍了拍清酒的手背,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她出去了。
她知道自家女儿在这附近遭到的对待。但温氏作为一个大人,一个寡妇,在某些事情上,她也无能为力。
所以在隐隐察觉到女儿的情绪日益好转时,温氏由衷的庆幸。
但她也不会想到,自家女儿好不容易交上的那个朋友,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是在这周围随处可见的普通小孩。
清酒把书收起来。
去河边上,可能会碰到她讨厌的街坊邻里家的同龄人。但是……
算了。等那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