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路小跑出图书馆的，直到有一股冷风刮过面颊，俞闻清才清醒过来。

竟然已经到傍晚了，正赶上晚饭高峰，理科图书楼就在小路边上，俞闻清弯下腰用手撑着膝盖，心里的恐慌愈发膨胀，他几乎快喘不上气来，等终于胸口那一阵窒息感过去，他直起了身来，本来走在路边的一些学生，突然就往边上退了几步。

此刻俞闻清就仿佛是纺锤的中心，人流在他的周围形成了新的回路。

夕阳深橘色的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过，将他额角的汗都映出了晶莹，他只觉得害怕。

从家里离开，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原因累及家人，才逃到了学校里，如今学校里的人也害怕起了他，他究竟要逃到哪里去？

委屈的心思是从后鼻腔里冒出来的，他压制住了往前窜成眼泪的冲动，将这些委屈生生后拽，俞闻清宁可把这些委屈变成苦闷，也不愿意在人面前展露一分。

他之前太懦弱了，他之前也太没尊严了。

已经受够了那样的生活，也已经脱离了那样的生活，他不想再回去了。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徘徊，“我是恶魔吗，我是吗”、”我是造成这些事的罪魁祸首吗，我是吗”、“应该受到惩罚的是我吗，是我吧”？

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只是按部就班地来上学而已。

这个冬天怎么那么漫长，天气也总是不稳，暖个几天，又回到了捉摸不透、寒风凛冽的时候。

“闻清。”

俞闻清循声抬起头，看到谢息尘的时候，心里积压的恐惧和委屈都满溢了上来，他往前迈了一步，还没走到谢息尘眼前，嘴角就瘪了下去。

“我知道了。”

谢息尘被俞闻清说得一头雾水，“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怕我了，”一下午没说话让俞闻清的嗓子有些哑，夹杂在冷风中有些萧索，“我可能……我可能是个恶魔。”

恶魔？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什么呢，怎么就恶魔了，你知道什么了到底？”谢息尘的声音也不禁焦急了起来。

“我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书，”俞闻清此时抓紧了谢息尘的胳膊，他都没注意到太用力，以至于指甲都有些泛白了，“有一座黑色的山，还画了花生，从蛋的样子……变成了一个人，然后……我把刀捅进了他的身体里，我杀了它！！”

谢息尘在家里睡了一两个小时，不太安稳，看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挺久了，这和俞闻清说的很快回来应该差得挺多的，于是他就找了过来，正巧在图书楼前碰到他。

只是这样简单的描述，谢息尘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心里也跟着猛地一颤。

“那本书在哪里？”

“三楼阅览室，管理员说不是馆藏书目，被收走了。”

“你等我一下，就在这，别走。”谢息尘一边往楼里跑，一边回头嘱咐俞闻清。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找俞闻清的麻烦，他不就在这吗，找他不就行了吗，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出来？！

双手强力地摁在了管理员的书桌上，手掌心热得几乎出了热气，蕴在姜黄色的木质桌面上画出了一个手掌的轮廓，“刚刚那本书，失物招领的，还在吗？”

女性管理员左边眉毛挑了一下，“是你的？”

谢息尘咽了口唾沫，“是我的，里面画了山还有紫色的鸟。”

“你哪个专业的，学号和电话留一下，”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笔记本，正准备听写，见面前的人不动，又催促了下，“你把校园卡给我也行。”

“……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是应物专业从校外招来的助理，之前来这里看书，把自己的书落在这了，老师没有骗你。”谢息尘难得露出了讨饶的神情，他真的希望此刻能少一些无用的拉扯。

如果够快能拿到书的话，至少能想办法找到是谁。

“好吧，”管理员没有他想得这么难缠，没再问他更多信息，而是把本子放到了他的面前，“姓名电话还是得留一下，万一是别人的书，可不管乱拿。

谢息尘应了一声后，就看到管理员转身过去找书了，他在本子上随便写了个名字，手机号也故意写错了四位，又等了一会儿后，那管理员还没在那翻完箱子。

“老师，”谢息尘站了起来，身子往前探了探，“找到了吗？”

“哎奇怪，刚刚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没了，”管理员转过身来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歉意，“不好意思，我真记得是放在这里的，你再等等。”

谢息尘却明白，这本书已经被“处理”掉了。

俞闻清还在楼下，他不能就这么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老师，我有点急事，先走了。”

“书不要了啊？”管理员追问了一句，见他没回复，又大声地喊了一句，“等着我找到了给你打电话啊！”

这句话的声音实在大，阅览室里不少自习的学生都看了过来。

谢息尘恨不得直接飞下楼去。

他在楼下没找到俞闻清，心里急得不行，想直接找袁野和自己一起找，回过头却看到俞闻清自己坐在另一侧的阶梯上，喘匀了两口气，他也坐到了俞闻清的旁边。

“怕吗？”

俞闻清抬头看他，有些不解，“怕什么？”

“怕……恶魔？”紧张到一定程度，谢息尘反而放松了下来，还会笑着调侃俞闻清了。

俞闻清摇了摇头，“我不会的。”

“嗯，”在俞闻清看不见的地方，谢息尘的左手捏了起来，“那如果你身边有恶魔呢？”

“谁？你？”俞闻清也笑着看了过来。

“也许……呢。”

“恶魔都这么闲？自己学校不呆，硬凑到别人这来？”

谢息尘抬了抬眉毛不说话，俞闻清侧过头打量着他的眼睛。

“看什么？”

“没什么，”俞闻清笑了笑，“觉得你很奇怪。”

“哪里奇怪？”

“来得莫名其妙，我一开始以为你喜欢方昭琦呢，”俞闻清撇了撇嘴，“以为他又哪里招惹的小男生，还换口味了。”

谢息尘失笑，“和那个总去面包店找你的男孩儿一样？”

俞闻清点了点头，“后来以为你报复完了就会走了，没想到你留了下来，我很意外。”

“那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当时吗？”俞闻清反问了一句，没等谢息尘说话，就先抢答了，“当时是不想的。”

“为什么？”

“……你太霸道了，我说不过你。”

“现在呢？”

“现在什么？”

这句话在谢息尘的嘴里反复辗轧，最终还是说了出口，“希望我留下来吗？”

俞闻清一愣，“你要走吗？”

谢息尘笑了，“我就是想问问。”

“你要去哪？我还没毕业，是打算回学校了吗？上次回家，家里人让你去学校了是么？”

虽然没有回答，俞闻清的一连串疑问，已经给了谢息尘答案。

“我哪儿都不去，就待在你身边。”谢息尘突然握住了俞闻清的手，没顾上他的挣扎，牢牢地捏在了手里，“闻清，你别怕，有我呢。”

“我不怕……就是有些吓到了，”俞闻清低头笑了笑，“我怎么可能会杀死花生呢，不过，”他又有些好奇，坐直了对着谢息尘瞪大了眼睛，“你知道吗，他画得几乎和花生一模一样，说花生是一只带电的鸟，能引雷的那种。”

谢息尘听着好笑，心里应答着。

是啊是啊，说的就是本大爷。

“还有！书里的花生还会变成人！”俞闻清对于这点很惊喜，“你说花生如果变成人的话，会长什么样？”

谢息尘的眼神里几乎都带着宠溺了，语气愈发柔和，“你希望他长什么样？”

“书里的他是个长头发，看起来很高的样子，”俞闻清说着说着有些不解，“你说它胳膊大一只鸟，怎么能变成这么大一个人？”

谢息尘觉得自己的膝盖被戳了一箭。

“有没有可能，人家变成人时候的身高，和鸟的高度是分离开来的呢？”

“这么神奇啊！”俞闻清都笑开了，“我竟然养了一只神鸟？”

“那可说不好，”谢息尘表情得意，转而又问他，“那你说如果花生变成人回来找你了，你会不会害怕？”

“不会吧，我又不知道他变成人什么样，除非他当着我面变……可能就有点……怪了？”

谢息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台阶上聊了许久，天色都暗下去了，俞闻清打算做饭的这件事两个人都没提，谢息尘想拽俞闻清起来去食堂吃饭，他却不肯去，说学生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要去校外，谢息尘对他没有不答应的事。

并肩走在这条通往东校门的小路上，俞闻清故意慢了一步，挪了个位子，让谢息尘走在外侧。

谢息尘嘴角勾了起来，心里暖和着，俞闻清记着呢，他怕猫。

此时两人都没有说话，俞闻清心里下午积攒起来的恐惧此刻也消散了，他也忍不住抬头去看谢息尘，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想到了刚刚谢息尘在台阶上问的问题，没由来地有些紧张，这次他主动抓上了谢息尘的手，“阿尘，你要去哪儿的话，要记得告诉我。”

谢息尘愣了几秒，对他笑了笑，毫无顾忌地伸手捏了捏俞闻清的脸，“我说了，哪儿都不去。”

或许是已经接近春天了，夜里的风已经不那么凉，也或许是主动握向的那只手太暖，让俞闻清有了一种带着希望的幻觉，即使书里的说的都是真的，他也好像不那么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