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密室中,传来沉闷的“啪嗒”声,法阵中的灵力在缓缓消散,露出法阵中央盘旋着的古兽。
金犼收拢的羽翼下传来窸窣响动,它眨巴了两下白色瞳孔,舒展开金色羽翅。这才发现,蜷缩在它腹部的青年正抓着他颈间软毛不停往嘴里送。
“嗷呜…”它低低呜咽一声,视线从澜沧身上移开,转向沈丘。
“他说得果然没错。”沈丘朝法阵中间缓步走去,在伏在金犼身上肆意妄为的人面前停下。
他缓慢蹲下身子,腰间坠着的流珠发出叮当的脆响,声音虽轻,却在寂静的空间中显得格外突兀,瞬间打断了对方的动作。
澜沧转过头,嘴里还叼着金犼的软毛,瞧着沈丘的眼睛里透着几分茫然,青年褪去沧桑的眼眸,清澈得如同初生幼鹿。
“这里是万兽宗。”他伸手拂去澜沧睫毛上的淡金色毛发,接触到指节的一瞬间化为点点星碎,“你叫...澜沧。”
他低着头,也不知道听清没有。只见澜沧忽然伸手抓住他腰间垂落的绦穗,编成拙劣的绳结又松开。
如此反复几次后,他仰起头看着沈丘,脸上挂着不符合年岁的俏皮:“我饿了。”
沈丘愣了愣,朝他伸出手,温声道:“好,我带你去吃东西。”
看着面前眼神澄澈,宛若三岁稚童的澜沧,沈丘眉头轻蹙,却亦是松了口气。
“如果放任澜沧不管不顾,迟早有一天,他会彻底毁了万兽宗。”鹤川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侧头观察着沈丘的表情。
见他不语,鹤川只是勾唇浅笑,继续道:“你让他去雾笼山,是因为你已经猜出所有事端都是因为金犼的妖丹导致。”
“可你真得想他死吗?”他在沈丘耳边低语,却让他心神忽而一滞。
沈丘侧身避掉搭在肩膀上的手,皱眉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将玉骨刺交给时聿白,”鹤川眼里噙着笑,“我有办法,让他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
眼前的影像开始消散,一只手怯生生的搭了上来,覆在他掌心。
沈丘手指微拢将其握住,拉着他站了起来,朝密室外走去。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万兽宗遵循人与自然互通相联之道。
可也有弊端,结契后,契兽此生唯一个主子,只听主人的命令。如果结契后契人想断开维系,除非一方身死,否则别无他法。
或者,契人强行断开契约缔结。后果就是,契人会因无法逆转的反噬,身体快速衰败,枯竭,直至死亡。
反噬转移的阵法,仅存半页残卷,其中记载的细节残缺不全,难以窥探全貌。
鹤川无意中看到了记载的这半页,本想若能从这残缺的记载中,研究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于万兽宗而言,这个致命的弱点或许就能迎刃而解。可直到他退出宗门,也一直不得其法。
从叶千询那得知,玄机坊中出了一个极品混沌体质的弟子。
他忽然就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无法逆转的反噬之力,只是因为人体这个容器没有办法去承受这股巨大的力量。
可若是混沌体质的人呢?生于天地混沌,本就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这是个只进不出的极佳器皿。
或许,可以承受得住这股反噬之力。
身后的石门“轰然”闭合,金犼翅膀伸展开来,扑棱两下隐入夜色。
沈丘耐心引着澜沧朝住处缓行,心中郁结之气松缓了半分。
显然易见,他赌对了。
虽然澜沧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可至少保住了命,金犼也依然完好无损的留在万兽宗。
雾笼山的隐患彻底根除,玄机坊因此被重伤,段时间内不会再来做什么妖。
这样,就够了。
沈丘告诉时聿白他们,可以让契约兽承担这反噬之力,引导他们踏入他早已布局好的阵法之中。
故意让容止渊凝结出一个结界,将澜沧他们包裹其中。可他的真实目的,是要利用容止渊的混沌体质,吸收所有的反噬之力。
纵使容止渊没有主动探出灵力进入金犼体内,这个阵法也会强行将他的灵力引入其中。无论如何,容止渊皆逃不掉。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修了魔道,凭一己之力,承受了所有的反噬之力,还能破开阵法对他的束缚。
这个容止渊…不简单。
鹤川他,究竟想做什么?
意识昏沉间,只觉入眼刺目的猩红,容止渊踉跄着踩碎一池血月。
足底黏腻触感蜿蜒而上,他低头时正对上一双浑浊的瞳孔。
那具穿着苍云纹饰的尸身竟还攥着他的衣角,断颈处涌出的鲜血正汩汩漫过他苍白的脚踝。
“魔头容止渊!”
四面八方骤然亮起金戈寒光,苍梧秘境旌旗猎猎,各派修士踏着同门尸骸步步紧逼。
北昆梵音寺的冰魄箭擦着他耳际划过,第一仙宗的北斗剑阵在他足边炸开深壑。
他茫然无措的转头,万兽宗的弟子引着狂啸的契兽掀起万顷惊涛…
这里…是哪里?
巨大的法阵中,鲜血在符文中流转,遍地的尸身残骸,目光所及皆是一片血色狼藉。
以第一仙宗为首位,九州十二域大小宗派皆齐聚于此。他们同仇敌忾,只为了斩杀堕入魔道的苍梧魔尊,容止渊。
这里,是苍梧秘境!
“孽障!"昔日同门的嘶吼裹挟着罡风劈来,“你既用魔功屠我宗门,今日便叫你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容止渊踉跄后退,脊背猛地撞上冰冷石柱。玄铁锁链应声而落,将他钉在苍梧石碑前。
忽然间鼎沸人声如潮水退去,雪色衣袂掠过满地残肢,时聿白执剑踏血而来,漆黑若渊的深邃眸子冷冷凝视着他。
“时聿白…”他刚启唇便尝到喉间锈味,却在对上那抹视线的一瞬间,话语被堵在嗓间散在血色中。
剑锋裹挟着银色灵力刺破他的肌肤,灌入他的血肉,直至捣碎他的心脏。
那双清冷疏离的狭长眼眸凝着霜雪,倒映着他破碎的剪影,他声音淡漠:“你以为我会信你那些虚情假意,妄想我会对你这种魔头动恻隐之心吗?”
突然剑光暴涨,风吟剑穿透胸腔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脆响。
“你这种肮脏东西...”时聿白俯身在他耳畔冷笑,温热呼吸拂过颈侧,“合该永堕无间,缚于四灵法阵中受九天雷刑。”猛地抽剑,带出淋漓血雨。
"不——!"
容止渊自锦衾间惊坐而起,冷汗浸透的寝衣贴在脊背上,湿冷黏腻,极不舒服。
窗外残月如钩,阴凉的光映在他苍白的面上。容止渊颤抖手着按住完好无损的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风吟剑贯穿的灼痛。
眼前浮现出梦境中,时聿白看着他时,宛如看着一只阴沟里的老鼠般,冷森嫌恶的眼神几乎要把他刺得体无完肤。
“呵。”他轻嗤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自己的轻妄荒唐,还是嘲讽重来一世,自己却仍旧奢望着不切实际的东西。
容止渊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赤着脚下了地。
万兽宗后山有一处冷泉,泉水清冽,寒意透骨,适合去让他清醒清醒,洗去体内压抑无法溢出的燥热。
他勾着枝杈,身形轻盈地跃到冷泉附近的树丛中。枝荫婆娑间,银白的泉面浮坐着一抹身影。
“时聿白?”就算只是远远一眼,他也几乎本能的认出他,容止渊抿了抿唇,喃喃道:“这么晚了,他在这里做什么?修炼吗?”
时聿白未解衣袍,呆呆盘腿坐在冷泉之中,冷气沿着肌肤渗入血肉,仿佛沁入了骨子里。
睫羽上沾染着晶莹的白霜,轻缓撒出的鼻息也化作一缕缕白雾,瞬间消散开来。
漆黑的渊瞳凝着掌心滢白的法器,沈丘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重敲击在他的心上。
他听说过北昆的梵音寺,佛修之地,以梵音超度亡魂,震慑邪魔。
而梵音大师的法器玉骨刺,更是世间至宝。它不仅能斩断邪祟,还能净化一切污秽之物。
如果,它能剔除容止渊体内的魔气,将他带回九重灵台,重头来过。这一切,是否还能来得及…
可记忆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魔修,可以剔除魔骨,恢复正道的。三界之中,魔修的下场,唯有被彻底湮灭。
如果容止渊堕入魔道这事,传到第一仙宗那里,待九州宗派齐聚,百家围猎,一切,就在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不…我相信…他…”时聿白紧抿着唇,眼睫轻颤着缓缓闭上,掌心缓缓收拢,却被骨刺上的利刃划破了肌肤。
丝丝殷红顺着掌心流入冷泉之中,晕染开来,汇成一缕缕血色的涟漪,在冰冷的泉水中渐渐散开。
“你流血了。”一道关切的声音自对面传来,身体上散发着温热的气息,瞬间将时聿白拢在其中,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时聿白猛地睁开眼,对上容止渊疑惑的眸子。他神色一滞,慌忙收回手,将玉骨刺小心的别入腰间。
“躲什么?”
容止渊容止渊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明了几分,却并未点破。
只是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亲昵:“别怕,让我看看。”
不容时聿白有过多的挣扎,容止渊修长而有力的手轻轻一探,便将他那渗着丝丝鲜血的手稳稳地拉了过来,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而后,容止渊缓缓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轻轻地抵在唇边,微微吹气,柔声道:“吹一吹,痛全无。”
随着赤色灵力如薄雾般缓缓撒落在伤口之上,那原本被骨刺无情破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起来。
时聿白手指微蜷,从容止渊掌心将手抽了回来,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容止渊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忽然向前迈出一步,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时聿白的脸上,能清晰看到他如惊鸟一般轻颤的眼睫。
他眼里悬着一抹笑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轻声问道:“阿聿,你在怕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