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学医吗?”
从农家乐回去的那天,骆眀昭一开门就看见骆齐在沙发上等她回来,父女两人面面相觑,骆齐叹了口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的成绩很好,爸你知道你想去北京,你学什么都可以,有那么多热门学科,发展前景都很好,大夫说起来风光,其实很磨人……”
“爸,”骆眀昭第一次如此真挚又真心,说出这句话,“我没想过什么别的人生可能性。”
骆齐许久都不抽烟,但那天他叹了许久,从茶几里摸出一盒烟来。
“临床?”
“对。”
……
他们从操场出来太早,食堂没饭可吃,他们就在二食堂门口兵分两路,林雨彤他们要去校门口找吃的,骆眀昭则是带着牧时桉改道去了综合楼。
虽然学校开放机房,但真的没多少人会专门跑来这填志愿,综合楼恨不得空荡到只有他们二人。
“那你还要来?”上楼梯时,牧时桉笑了一下。
骆眀昭有理有据:“去网吧开机得收费,临毕业让我薅一下学校羊毛怎么了?”
只是如此说,她本心是想趁着这天再多绕绕学校,再多看看。
学校总共三个机房,走廊口远远就看见其中一间房门大开,而且上面贴着张打印出来的A4纸——志愿填报。
两人走了进去,机房所有电脑全部开着,黑板上还写着填报志愿的流程和注意事项,骆眀昭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我先填了。”说完,她把手机备忘录打开,上面记录了全部志愿信息。
在她输账户密码时,牧时桉接过她手机看了一眼:“第一志愿定了北京医科大?”
“嗯,”骆眀昭一个个认真填着,“其实有点悬,我的成绩正好卡在去年北医大在本省临床八年制录取分数上,虽然说今年卷子偏难一点点,不过还是不稳,不过冲一冲嘛。”
她填得认真,完全投入,直到点击确认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有种大石块最终落地的感觉。
“走……”骆眀昭愣了一下,“你不是没定志愿吗?”
那个对志愿语焉不详的某人,正在那专注地填着自己的报考信息,等他填完,骆眀昭立马接过鼠标,把页面滑到最上面想看他第一志愿在哪?
“你、你怎么也填的是……”骆眀昭有些束手无策,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似乎空调冷气也没法吹散她心底炽热。
知道牧时桉其实对将来有些迷茫,最近这这段时间只要没事,他俩就凑到他家,一起研究着各个高校的各个专业情况,深知牧时桉在数理两科的优势,他们研究的所有专业都是理工科,她从没想过他能跟自己同所学校。
前三所学校填的一模一样,同她不一样的是,她的目标专业填的都是临床医学,而他填的是生物医学工程和医学技术。
看着牧时桉接过鼠标,按下确定,骆眀昭许许多多情绪漫上来:“你其实早就想好了?”
“也没那么早,昨晚上才真的定下,”牧时桉搂着她肩膀,让她轻靠着自己,“原本之前是想去理工类院校,只是越看,就觉得那些学校离北医大太远了。”
骆眀昭蹙着眉,俨然有些微怒:“就只是因为这个!”
“骆眀昭,”他忽地笑了,“你知道的,我学什么都可以,去哪里也都可以,你有目标我却没有,既然如此,你愿意把你的理想借给我吗?”
借着你的理想,也同样在描绘我的未来,我们会牵着手,走入相似的远方。
他怎么可以这样。
“牧小桉,你一定要让我今天一直在哭吗?”心被搅乱到一塌糊涂,她胡乱地摸了下眼睛,“等回家我爸妈会不会以为我眼睛让人打肿了。”
牧时桉笑去揉她头发:“现在这么爱哭啊?”
“美少女的事少管,”骆眀昭想到些什么,忽然凑上去抓住他领子,顶着个哭肿的眼睛去放狠话,“那以后你就呆在我眼皮子底下了,你什么坏事都别想干!”
他笑:“放心,都是你的。”
-
老旧的空调嗡嗡在运转,为能完全关闭的窗户透进几缕风来,将纱帘刮起风的形状,机房空荡无人。
理智逐渐回归,走廊里骆眀昭忽然问:“报志愿的事,你跟叔叔阿姨说过吗?”
“说了,”牧时桉抄着口袋,漫不经心,“他们没什么意见。”
怎么没意见,意见很大。
……
“牧时桉,你谈恋爱把脑子也谈傻了是吗?”牧正云当时猛地一拍桌子,脸红脖子粗,“你那是奔着上学去的吗?报志愿是大事,那是要跟你半辈子的未来,挑你真正喜欢擅长又愿意做的……”
孙惠在一旁劝说:“这专业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从前当医生的你还不知道,这都好专业,前景也好。”
牧正云转过头:“我说这专业不好了吗?他才十九岁,正是冲动着要跟人家定终身,我是不想他脑子犯傻把未来压在别人的身上,因为别人活着,他不能因为人家骆眀昭要学医,他屁颠屁颠跟上去,这是他喜欢吗?”
“你很清楚我喜欢什么吗?”牧时桉坐在沙发上,语气冷淡,神色更是无波无澜。
牧正云一顿:“你……”
“你不知道,巧了,我也不知道,”牧时桉把手机到揣外套兜里,站起身幽幽开口,“而且就好像,前十几年我就不是为别人活着一样?梁若璇的学校你们替她想好了吗?你急得到底是因为专业,还是我没法再继续护着你妹?”
“什么——”
气氛戛然而止,牧正云和孙惠没想过会说出这种话来,在他们还在恍神时,牧时桉已经推门离开,等再追出去,电梯早已下行。
……
骆眀昭还以为他们能找到什么美味佳肴,最后定位是学校不远处的一家麻辣烫,一进店就能感受到致死量冷气,冻得她一激灵。
“你们终于来了?”薛游吃得满头是汗,招呼他俩过来。
骆眀昭自如地放下包去拿着盆选菜:“怎么想起吃麻辣烫了?”
林雨彤左手拿纸巾擦汗,右手拿筷子:“薛游提的,说要多放辣椒,最后体验一把热血青春。”
梁若璇仰头灌了一口豆奶解辣,看着牧时桉问:“你俩的志愿都填好了?”
“嗯。”他点了下头。
其实牧时桉从前很少吃麻辣烫、火锅、烤肉这种需要自选食材的食物,骆眀昭站在冰柜前朝着他招手,叫他赶紧过来,把一个夹子塞他手里。
“你说我从前怎么没想到麻辣烫这种这么适合你的东西,想吃什么选什么。”骆眀昭认真挑选夹进盆子里的每一片菜叶,那真挚程度堪比做什么科学实验。
牧时桉慢悠悠地偏过头,她加什么,他就跟着拿哪种,这小动作很快就被逮个正着。
“我说,你挺聪明啊?”骆眀昭歪歪头,“牧同学作弊,罚黄牌一张。”
牧时桉却摇摇头,意味深长:“这代表我相信你,跟着你我吃香喝辣。”
“油嘴滑舌。”
后面小餐桌上,他们三人也在聊天。
“老牧昭子都有出路了,咱俩呢?”薛游忽然感慨起来自己迷雾重重的前路。
梁若璇想想说:“我还是觉得,你的分数不出省有优势,绮大虽然不行,但是绮城师范应该行,学校也很好啊。”
“不出省?”薛游愣了,“那你什么想法,你想去哪?”
梁若璇沉默一阵,她还没有勇气很跟家里人说她的目标:“我应该会往南方走。”
“你自己一个人?”
“恩。”
她可以。
她应该可以。
她可以吗?
梁若璇无意中仰起头,对上牧时桉意味不明的目光,那像是看透她的虚张声势,可能是心虚,又或是旁的,她竟然错开眼神,故作镇定。
-
骆眀昭和牧时桉约会到太阳落山,就被骆齐夺命连环call叫回了家。
等着骆眀昭开门,牧时桉确定她已经进了屋,已经走到二楼半的他安静地掉头下楼,从车库开车,一路畅通。
汽车最后停在梁若璇家小区门口的路边,他身上的那身高中校服还没换,也让门卫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梁若璇家小区的门禁卡他手里有,家门钥匙也有,开门进屋时,就听到沙发那边梁爸梁妈,在跟牧正云两口子说话,聊天内容是两个孩子的学业。
“时桉选的那个专业你们替他查了没,好不好,将来发展怎么样,好找工作吗?”梁妈出声问。
孙惠边说边给自己婆婆杯子里倒水:“妈,学校和专业都好着呢,那小子自已想法也多,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即便电视在充当着背景音乐,牧时桉开门的声音也瞒不过所有人,沙发上的长辈们纷纷寻声看过去,见他过来挺意外的。
牧正云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怎么想起来爷爷家了?”
“路过。”表情平静得吓人,没有将目光留给他们半分,径直大步往梁若璇的卧室走,果然她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她一直在悄悄听着他们在说什么。
牧时桉推门进她房间时,梁若璇呆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嘭”一声卧室门被从内关闭,并且反锁,一时间狭小的卧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人。
她该说什么?是该质问他为什么莫名闯进自己卧室,还是该让他收起那副冷得要结冰的脸,她很害怕。
“为什么你不出去,告诉他们你想离开绮城,你想去南方。”牧时桉拉开她书桌前的椅子坐下,静静地说。
梁若璇愣住:“我……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说,等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的时候?”与平日不同,牧时桉从小到大,没有这般尖锐又不带情感地同梁若璇讲话,一字一句都扎在她心上。
眼泪顷刻间就不受控地漫上来,模糊她的视线,梁若璇最讨厌自己这样,仿佛她只会哭。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努力压制哽咽的声线:“牧时桉,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看我笑话?冷嘲热讽?你就这么闲!”
“你爸想让你去哪?”他忽然问。
像是一颗原本就只是硬撑半鼓着的气球猛然间卸气,梁若璇无力地坐在床上:“留在绮城,或者,跟你一起去北京。”
牧时桉缓缓抬起眼,安静看她好一会儿,说:“所以我很好奇,梁若璇,你究竟是多么幼稚又异想天开,觉得自己能独自离开家,去外地上学,你靠什么?靠做梦?”
所以梁若璇一直很怕,很怕有这一天。
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比牧时桉还要再了解她。牧时桉就像她挂在卧室门磨砂玻璃上,那块布,那是她专门在网上定制的遮光布,尺寸刚好,因为有它,自己能在深夜不用害怕父母的忽然查岗,它遮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光来。
可有天如果这块布掉了,她的懦弱,她的狰狞面貌,她一切弱点全部暴露人前。
牧时桉什么都知道,知道她是个胆小鬼,但他从来没有扯开这层遮光布。
但今天被痛快揭下来,梁若璇害怕得甚至想大声尖叫。
“你到底想说什么?”梁若璇苦苦撑着,她想在牧时桉面前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牧时桉靠着椅背,即便穿着校服也无法把他脸上的疏离感消减半分,那样的一张精致的脸,与梁若璇简直像极了,他唇部微动,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我累了。”
“什么?”
“如果让你选,我希望你会留绮城,别跟去北京,我累了。”
梁若璇愣了神,她甚至连哭都忘了,只有心脏在一抽抽地揪着痛,痛到她甚至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我有自己的生活,甚至有自己想守护一辈子的人,我不想还要被你拖累,不想再为你活着,十年,我一直在被迫围着你转,你哥说你爸妈总是忽视你,所以我们要多爱你一点,说怕你在学校受欺负,所以我们要一起上学,说我们是亲人,所以我们不能分开,他们说的那些我都做到了,所以呢,我得到了什么,我的付出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报吗?梁若璇,做人真的不能太自私。”
那些无波无澜的话语,扎进梁若璇的心里就仿佛刀子,把她彻底剜成一片片的,她连半句话都反驳不了他,她就是这般虚伪的人,她知道他们对她的愧疚,也理所应当地接受了这份爱,甚至到今天,她在不知不觉中,默认这份多出来的爱,就是属于她的。
她瘫坐在床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去挽留:“不是的,我,不是……”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就应该为你托底,”他声线已然嘶哑,几乎是紧咬着后槽牙才挤出的最后一句话,“如果你没长大,没做好准备,就别总说要离开,别用那副委屈的受害者样子想让别人心疼你。”
“我没有!”这是令梁若璇理智崩溃的最后一击,她不受控地站起来,冲到牧时桉面前,没有一丝收力,狠狠甩到他脸上一巴掌,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啊!”
即便失了力,她也要死死拽住牧时桉领口,试图透过眼神去质问他,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他们不是亲人吗?即便全世界对她都有偏见,他牧时桉怎么可以!
房间里的异常最终引得大人们的关注,牧正云在外面用力敲门:“你们两个人在干什么?”
外面的人用力砸门,门已经被锁死,门把手“咔咔”在响,梁若璇什么杂音都听不见,她只想让牧时桉给她个解释,但他自始至终都别开了眼。
很快,门锁就被人从用钥匙打开,四个大人着急忙慌推开门,看到地就是坐在椅子上牧时桉被拽得俯下身,梁若璇头发凌乱地跪在地上,眼睛止不住地流眼泪,手却还紧紧抓住牧时桉的衣服,她不信。
孙惠和牧正云又不敢真的伤她,废了老半天劲才把梁若璇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对这样荒唐的场面,几个大人都毫无头绪。
牧时桉的领口已经被拽得变了形,他手撑在桌面上借力起身,脸颊颧骨处火辣辣的,带着一道若隐若现的血痕,没留给梁若璇一点眼神。
“梁若璇,你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是他离开卧室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