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应该为自己的决定感到羞耻!你们支持反人类的罪行,支持压迫和伤害天龙人的权益,你们这么亵渎神明,天理不容!
什么冠冕堂皇,什么合理合法,都是狗屁!我呼吁,每个人应该立刻停止资助这些邪恶的个人和组织,停止对天龙人的进一步伤害!”
镜头前狂暴的吴索夫,满嘴唾沫星子喷了一地,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的手中,亮起一台道具:小巧的便携式碎纸机,可以用USB充电,也可以放入四节五号电池供电。
与此同时。
坐化妆间内深呼吸吐纳时,龙玛茵一边单手玩弄着自己半头的脏辫,一边在心中默念自己练习已久的歌词。
这是她出于精神紧张状态下,毫无意识的动作。
被选送上《蒙眼斗嘻哈》,甚至先前因为自己随手录制的小曲一夜爆红,都是龙玛茵无法预料的发展。经纪公司上门邀约,家门口出现一群紧张到不能开口讲话却一直跟着龙玛茵的狂热粉丝,都让龙玛茵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耳边嗡嗡地响起身后聚在一起看手机的工作人员们,一阵阵的窃窃私语:“快看啊,这人真他妈有病……XYZG银行的,唉,等一下,这公司不就是七号选手,龙玛茵的前东家……?”
先前只以为是自己紧张到幻听,此时她们口中响起自己的名字,龙玛茵终于坐不住了。
从椅子上跳起来,龙玛茵凑到小小人群旁边,伸头看去。
吴索夫肆无忌惮地在世界面前这般卖力地上蹿下跳,让龙玛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视频病毒式广泛传播的日子,好死不死,刚好在这么特殊的一天。
选在《蒙眼斗嘻哈》初舞台debut的这天。
选在龙玛茵上电视表演《Mini Diss Track feat. Mahyin Loong》的这天。
自从在网站上传自己灌录的嘻哈Diss Track一炮而红,龙玛茵一直闭门不出。
潮水般的信息和电话,让她的手机电池陷入了紧急状态。可现在,她连下订单网购新手机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连公寓楼传达室的安保大哥,大概都在自己家族群里,粗略听过小儿子转发的《Mini Diss Trackfeat. Mahyin Loong》,并为这段乍一听平平无奇,但就像牛板筋一样,越听越有嚼劲的旋律,悄无声息占据自己脑海而苦恼。
谁没有,被倾轧被欺辱,但为了自己的梦想和现实的压力,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那一刻呢?这首嘻哈,唱出了无数龙玛茵的痛苦、迷茫和呐喊。
曾经在办公位子上苦苦煎熬,以为时间过得极慢,慢到她觉得度日如年。望着那重获自由的队伍龟速般前进,遥不可及,不禁感叹若是她还在银行苦苦挣扎,岂不是每天都在继续感到绝望。
然而报纸、电视和互联网的报道,向她传来远方的一声声炮响和防空警报。
原来这世上的生和死,尤其是不受自己自主控制的生和死,正在这同一个时空宇宙中,撕心裂肺地发生。
龙玛茵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酸甜味的樱桃茶。这包樱桃茶,是她当年从海对面另一个城市买回来的纪念品。
回想起来,这个盛产樱桃茶的城市,和吴索夫这样的天龙人,还颇有历史渊源。
正因为这种渊源,这个城市的人民们每每遇到吴索夫这样的人和事,都是无条件支持——唯恐旁观的他人会想起那份渊源,来戳他们的脊梁骨,说他们贼心不死,恶念绵延。
天龙人也凭借着这份自省和忧虑,像提线木偶一般操弄搓磨着善良内敛的城市居民们。
午夜梦回,想起那份灭门旧恨,天龙人奋起直追流亡天涯也好,□□谋划戕害居民也罢,总是口口声声说,此仇不共戴天,此贼不足以苟活于人世,桩桩件件血海深仇,世代不报,不足以平民愤。
然而过去几十上百年,曾经的“仇恨”,早就失去了原有的范畴和定义。
只要和天龙人有任何意见相左,任何人,不拘什么城市,什么信仰,随时都有可能被天龙人扣上反天龙人的大帽子,被驱逐,被封禁,被屠杀,被凌虐。
仿佛只要有人像龙玛茵这样,因为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耽误了吴索夫满足私欲,谋求私利,从而触怒了这些恶贯满盈的人,整个世界都会立刻爆炸。
一呼百应之下,就会有无穷无尽的、不明就里的人会冲上来帮助吴索夫,抨击和围剿龙玛茵这样原本含冤受屈的弱者们。
龙玛茵狠狠地咽下樱桃茶,仿佛她唇齿间涌动的红色不是花汁、果汁,而是幸存者愤怒的精魂,往生者怨怼的血液。
电视镜头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吴索夫弯腰从地上愤怒地捡起一沓子A4大小的纸张,面带嘲讽:“你们看好了!这是所有公开表示反对我们天龙人的学生名单,他们居然有脸一边在草坪上搭帐篷表达不满,一边申请我们这里的工作?我要再次警告所有人,‘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在我这里绝对不可能实现。
你们不是有胆子反对我们,公开叫嚣,撕毁毕业证,抵制毕业典礼吗?真是英勇无双啊!既然你们声称,愿意将个人贫富安危置之度外,那我们乐得不雇佣你们,让你们断水断电,饿死冻死,众叛亲离!”
“啊,咳……唾!”吴索夫的一口浓痰,顿时一击即中地喷在这些简历上。随着痰声降落,吴索夫顺手把这些简历撕成两半。
迷你碎纸机哧哧啦啦地响起来,把简历咬成了无数条碎片;碎掉的,也是这些支持正义,仗义执言的大学生和应届毕业生,从此踏足社会的事业和梦想。
事情之所以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无非是因为几百个城市宣布,为了尊重自由表达的权利,保护弱小的妇女儿童的生命,世界融化了原本坚硬的心,给劫后余生的人民一个寻找自己家园的权利。
那群被地毯式袭击,对空哀嚎,尸横遍野的人民;那群怀抱残缺的孩童尸身,被无差别攻击和消灭,却留存着铮铮傲骨,不愿做奴隶的人民,艰难地团结着最后仅剩的力量,面对炮火,面对废墟,面对死亡,勇敢地站了起来,重建了新的城市。
是谁,让历史遗留的同情心,成为了正名化残杀无辜人民的工具?是谁,在屡遭谴责,众叛亲离的舞台上昂首挺胸,以钱财作刀枪,扬言全世界都会惨遭报复和背弃?
事情,要从吴索夫今日当众粉碎异议学生简历的,几个星期前说起。
作为被人性光辉激怒的一员,自认为业界资历颇深的吴索夫,在部门首席投资官家中举办的公司年会上,大放厥词。
几杯烈酒下了肚,吴索夫再也忍不住自己心中恶毒的熊熊烈火,放浪形骸般扯破了自己伪善虚假的面具。
是啊,吴索夫在这家银行已经待了三十年了,谁动得了他啊?
三十年。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科技落后,营养不均,人类基因拙劣,毫无进化,跟当年原始社会如出一辙,所以好多人一辈子正常活着,也根本活不到三十岁。
尤其是得罪过吴索夫的人,得罪过天龙人的人,在吴索夫这群天龙人心中,那是会立即倒地毙命,七窍流血,五马分尸,连过堂都不用,连反抗都不能。
多么宝贵的三十年,多少令人永生难忘的、美丽而光辉的人生记忆,全赖吴索夫每日孜孜不倦的优美参与而实现!
在吴索夫口中,这家银行,就是这座城市的命脉。
这个城市倒闭了,这家银行也绝不可能倒闭;这个城市的人死光了,这家银行的几十万员工也绝不可能死光。
那么吴索夫在这里,凭着比CEO还低六七级的职称,尚且能呼风唤雨;同等对比可得,吴索夫在这整座城市,更加能呼风唤雨!
只消他一时兴起,仰天长啸,任是军警护卫,千军万马,都任他调遣;财政税收,指哪儿打哪儿,都为他所用!
吴索夫是如此强大,如此伟岸,如此不可战胜!
在千古第一人吴索夫面前,市长和议员算什么,总统和国务卿又算什么!
吴索夫,才是主宰人类世界的神。
龙玛茵十分确信,不管天下人怎么想,吴索夫一定是这么想的。
吴索夫这种病态的自恋,和对世界扭曲而虚无飘渺的认知,正是构筑他精神世界和自尊自信的不朽基石。
那晚一起参加公司年会的人群中,所幸有几位同事,平时深受吴索夫的照顾,因此对吴索夫充满感恩之心。他们听到吴索夫要讲话,就连忙留存录音录像,奉为圭臬。
而这些记录,好死不死地、在吴索夫当众粉碎简历后,被人曝光了出来,随即像野火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网络世界。
年会视频上热搜的那天,手机推送的即时新闻,将龙玛茵的注意力从电视屏幕上移开。
她看了片刻,随即仰天大笑,面容几近僵硬。
那笑声似是疯魔,似是呜咽。
镜头中,吴索夫步履蹒跚,醉意尽显:“这群猪狗,这群妄想挑衅我们天龙人秩序的猪狗,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们活该被子弹,被导弹,被炸弹,像烤乳猪一样变成我们下一顿美餐!既然要跟我们对峙,就不要怪我们手下无情!
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世界的底层,凭什么要求跟我们天龙人平起平坐?”
说完,他挑着扫帚眉,对台下同声同气的同僚们,露出会心一笑。而同僚们仿佛得到了号召,一起将丰盛的美味佳肴扔到空中,将掺入烈酒的新鲜果汁灌到对方的领口。
这群人,永远不会有饥饿的时候。而跟他们作对的人,只有围追堵截,头顶炸弹,饥寒交迫的命运。
世世代代,永不更迭。
“如果他们还侥幸能有世世代代的话,哈哈!”
嘲弄的话语在半空中回响,兴奋的人群挤到首席投资官家的阳台,点燃了礼炮和烟花。
当地法律禁止燃放烟花,可这又阻止得了谁呢?
他们自诩,是街头恣意横行的狼。别人的规矩,别人的安全,在他们眼里都只是狗屁。普罗大众熙熙攘攘,在他们饥饿时分,都只是可以分食的肉糜。
战争算什么。
只要能抢占战后残局的各项投资借贷业务的所有权,死几个人,活几个人,跟吴索夫们,又有什么关系?
视频,在烟花的爆鸣声中戛然而止。
龙玛茵无法想象,握着手机拍摄这一切的人,和愤怒之余将它曝光上网的人,观看这个视频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生死对立、迥然不同的心情。
义愤填膺的人群慢慢集结,哪怕每人捐出一块钱,也很快筹集了租借带有LED和功放的大卡车,把吴索夫的英姿,七天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地在银行楼下洗脑般、循环播放。
往常马路上都只有鼓风机吹饱黑面獠牙的大老鼠,或者满脸肉瘤的肥猪型标志物,像龙玛茵一样走路上班的人,早就习以为常,甚至不为那满面狰狞而感到恶心诡异。
然而今时今日,写字楼窗外传来抗议的人群声响,涌动如潮,黑压压地一起举着灯火,将不夜城照得雪亮。
蓝色小鸟上爆出新闻,有不明男子围着格子围巾,往公司大楼投掷燃|烧|瓶和粪罐,不偏不倚砸中了走在路上的吴索夫,重伤送进ICU。
即使吴索夫妻子第一时间联系上世界最大皮肤移植研究所,也无济于事。粪便已经随着碎裂的玻璃渣深入肌理,清洗需要很长时间。然而今天满大街都是人群,根本没有给救护车清开足够的道路。
等医护人员把人事不知的吴索夫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浑身恶臭。被燃|烧|瓶炸得皮开肉绽的面容,流着浑浊的棕黄液体。场面一度过于恶心难看,让报纸记者拍摄时,都忍不住给吴索夫的脸打上了马赛克,防止吓到读者,尤其是未成年的孩童。
还在办公楼里加班的白克薄,突然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看到了来自妻子的求救短信。原来自己的一儿一女,即使今天满街骚乱,也还正常上学去。屏幕上的照片,是从一辆汽车车窗里偷拍的,白克薄儿子身穿棒球服在球场上排练的照片。配上的文字,却冰冷得让白克薄胆战心惊。
“欺辱杀虐我们儿女的人,终将获得自己儿女被欺辱杀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一瞬间、白克薄下意识地想要报警。他青筋暴露的额头上,一跳一跳地写满胆战心惊。
按下电话键盘上的数字,白克薄颓丧地抬眼看了看窗外黑压压的人群。
报警有什么用呢?那天他站在吴索夫身后,眼看他将简历塞入碎纸机,面无表情。白克薄没有阻止吴索夫的恶行,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吴索夫之流身边沉默的帮凶。如今自己的儿女也陷入危机,这才让他陷入绝望。
给儿子女儿转学吗?用自己每年上百万的薪酬给他们进行全天候安保吗?让老婆给孩子们办理在家自学,妈妈亲自上阵教书吗?
这一切,都太过于荒谬。吴索夫们的个人行为,已经活生生逼得“不相干”的自己,走到了同一“战线”。而白克薄这样并非天龙人的群体,到头来完全享受不到天龙人密不透风、颠扑不破的群体相护,而是被天龙人坑害着连带收到愤怒人群的打击报复,几乎要搭上自己亲生儿女的性命!
颓唐地抱着手机蹲在墙角,白克薄感到腹中一阵猛烈的抽搐。他出于中年发福的担忧,每天都谨小慎微地吃着沙拉,也坚持运动。本以为自己肠胃有如钢铁的白克薄,今天却因为担心孩子,感到胃部一阵剧痛,牵连肠道,痉挛得阵阵钻心。
楼下吴索夫被砸中后响起的爆炸声,惹得白克薄惊魂未定。而自己腹间的绞痛,却让他无法专注心神去关心其他人的休戚。
“请……放过我的孩子们……”脑海中终于划过最后一句,白克薄突然感觉自己浑身脱力,像是冲入云端飞起。似乎以为自己躺在血泊,倒地的一瞬,白克薄感到浑身黏腻。
闻声赶来的同事们,在办公室里传出惊呼,并嫌恶地交头接耳。
无论白克薄职位再高,毕竟也没有人想触碰一个,在一滩粪便污渍中昏迷不醒的人。直到白克薄的妻子坐着城际火车在抗议人群散去后赶来,才把白克薄用外衣裹着带回家收拾干净。
这究竟是善恶终有报,还是某些人处心积虑谋划着颠倒黑白的一场戏?
龙玛茵看到新闻上播报的混乱场景,还有蓝色小鸟上无名员工关于白克薄在办公室失禁昏迷的线上爆料,陷入了深思。
这场袭击很快被定义成极端分子对天龙人的恶意屠杀,全城好似默契一般,开始动用军警对任何参与抗议和同情抗议言论的普通市民进行抓捕和清洗。
就连转发了几个蓝色小鸟贴文的大学学生和教授,都一并处理清除。饭碗被打碎,没有下一顿的时候,再多的义愤填膺,也抵不过普通人深夜饥肠辘辘的泪水。
心底的声音提醒她,小心。
她意识到,她此时的情绪,是悲痛万分,是深深地为吴索夫的死亡而感到遗憾怜惜,再无其他。也不能再有其他。除非,她想跟其他抗议者一样,一股脑被抓进当地早已人满为患的监狱。
龙玛茵本能地拿起手机,用备忘录敲字,记录自己涕泗横流,悲痛的心情。按下保存,时间戳不再更改。
顺手在网上搜索到吴索夫的讣告,他埋葬的公墓在地图上有标记。
抓起一把金盏花,龙玛茵穿着风衣,戴着墨镜,趁着旁人还没睡醒,悄悄来到了公墓。打开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龙玛茵把花瓣落雨一般扬在吴索夫坟头。
打开录音机,龙玛茵悲怆如丧考妣,泣不成声。抬眼看了看,公墓还有很多空地,虚位以待。凉风习习,不知何处传来微弱的风声,有如夜半鬼哭。
龙玛茵抬头望了望不远处——公墓入口的摄像头,反射着橘红色的朝阳晨曦。
这场闹剧,一场还未落幕,又一场已经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