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火葬场那日,是个久违的艳阳天。
李曾眯起眼睛望向空中的烈日,这次她不能伸手挡住灼灼日光了,因为她手中捧着爸爸的骨灰盒。
历尽千辛万苦来世间一趟,最终化作一抔灰。
老太太在整理李志勇的床铺时,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塑料袋里装着的八千块现金,她捧着这笔钱老泪纵横,末了可悲地笑。
为了八千块钱将自己的命给折了进去,真傻啊。
李曾知道后发了疯,冲到摆放骨灰盒的供桌面前嘶吼大叫,对着李志勇的照片哭喊质问。
照片里的李志勇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嘴角噙笑,目光温和地望着李曾。
李曾一下子泄了力气,瘫软坐到地上仰头与他对视。
方明在知道李志勇是出车祸导致的意外后,等到火化完,过来问老太太要不要去公安局报案,再不济也得弄清楚当日事故发生的具体状况。
去自然是要去的,可老太太不愿让李曾跟着,一来是不想她亲眼目睹车祸惨状,二来是去公安局还有一件事,要给李志勇销户。
结果李曾的性子跟她爸如出一辙的犟,跟在老太太身侧半步不离,好话歹话说一箩筐她半个字都听不进去,老太太便只能由她跟着。
“……他站在马路黄线上,本身是违反了交通规则的,肇事车主可能会因为未尽到义务,比如没观察行人被认定部分责任,但是双方自愿选择私了解决,这个协议哪怕口头也是有效的,如果追究起诉,肇事车主也只需要承担不超过百分之十的补偿。”
工作人员指着屏幕里的监控画面逐一向她们分析,“自主意愿选择不去医院就医,拒绝治疗,单这一点就足以减轻肇事车主的责任。”
李曾别开眼不忍再看,老太太面如死灰盯着屏幕,眼里淌下浑浊的泪水。
工作人员看着祖孙二人心生怜悯,主动问道:“你们需要诉讼吗,具体流程我和你们——”
老太太问:“起诉能让他坐牢吗?”
工作人员面上有些尴尬,“呃,肇事车主并无违法行为,只需要作出民事赔偿。”
“不了,”老太太打断她,眼里一片灰败,“人都没了,再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有什么用。”
工作人员顿了顿,安慰道:“还是得向前看,你还有孙女呢。”
老太太颤颤巍巍握住李曾的手,谢过对方后起身离开。
办理销户的手续有些繁琐,花费了些时间,属于李志勇那一页的身份信息被盖上“销户”二字的红章。
家里空荡荡的,偏偏每一处都有李志勇留下的痕迹,头一回尝到了睹物思人的滋味,说是心碎肠断也不为过,目之所及,都有无尽的悔恨与思念如影随形。
夜深人静,李曾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吹着晚风,她想起昔日夸下的海口,说要给他买一百双鞋,三个月不重样换着穿,说她会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以后赚大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可她还没有长大,还没有考上好大学赚到好多好多的钱。
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往前看。
在家待了一个星期,李曾每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干,除了睡就是睡,饭也不吃,尿憋急眼了才会慢吞吞下床,上完厕所又躺回去。
老太太接连几天看见灶台上给她留的饭动都没动,生怕她饿出了好歹,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
李曾缩在被子里蠕动了下,继续装死。
“你是要把自个饿死去找你爸啊?”老太太骂道,“饭不吃可以,但你明天必须给我去学校上课去!”
“我不去。”李曾在被子里翁着声回。
老太太暗自抹去泪,掀开被子把李曾拽出来,“你爸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这样对得起他吗?”
“那他对得起我们吗!”李曾顿时炸了毛,坐起来瞪目吼道,“他死了对得起谁了!”
老太太哑然,沉默了许久才在一片废墟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曾曾,他谁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他自己,我们谁也不能怨他。”
李曾何尝想不明白,但她过不去心里这一关。
她得怨,得恨,只有不断扩大这些情绪,她才不会被碾碎在暗无天日的思念里。
“人这一辈子太短了,得学会先前看,”老太太叹息一声,温热的掌心覆上李曾的额头,“你得带着你爸爸对你的期许,往前走。”
李曾躺回去背对她闭上眼,两行清泪缓缓滑过鼻梁,濡湿枕头。
--
班里人见她回来,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愕不自在,随即又低下头做起自己的事来,所有人鸦雀无声。
空气里充斥着刻意的宁静,显然是刘老师提前在班上善意地嘱咐过。
李曾攥紧了书包肩带,一路沉默着走到座位上坐下。
日子仿佛回到了正轨,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
可她看得真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怜悯窥探,这些该死的目光像是午夜噩梦惊醒过后的惊悸,久久萦绕在胸口挥之不去。
李曾逼迫自己摈弃这些杂乱的,了无意义的念头。
她呼出一口浊气,定了定心神,翻开语文课本默背文言文。
刘老师走进教室,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一瞬又移开,冷声开口训斥:“早自习这么安静那还叫什么早自习,都大声读起来,不读怎么加深记忆背得下来?”
话音刚落,班里响起稀稀疏疏的读书声,而后声音愈发整齐响亮。
李曾细微的声音被埋没在其中,她才刚开口读了一句,眼泪不知怎么滑出眼眶,嘀嗒落在书上,声音开始打着旋儿发颤。
……
五月十六号是体育中考的日子。
考场在区一中,按批次分组进行各项考试。
李曾刚好和郭蓓蓓分到了一组,她们套上蓝色马甲,站在跑道外侧等待入场。
郭蓓蓓一边拉伸一边朝李曾吐苦水,“紧张死我了,本来就跑不快,这一紧张我小腿肚都在抖。”
方时晏比她先考完,在栏杆外边挤在一圈家长中看着她。
区一中的绿茵足球场是下沉式的,被高高的围杆拦起,站在那往下看一览无余。
人潮涌动,李曾一眼就抓捕到了他的身影。
领队老师将她们带到起跑线,依次按照马甲上的数字站到跑道环线上,只待一声枪响,个个卯足了劲撒腿狂奔。
李曾压根就没想着保留体力,直接冲在最前面,甩了身后的人一大截。
刘老师站在绿茵场搭建的棚子底下,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风声呼啸滑过耳边,肺部因为气压灼烧地疼,腿部不合时宜地抽搐起来。
什么中考,什么分数,都不重要了。
李曾只想尽情肆意地跑一回,跑过漫长的回忆,跑过荒诞的儿时过往。
额间有汗水划过,滴落钻进嘴角,咸咸的。
跑不动了,没力气了。
李曾心头刚浮出这个念头,右脚被左腿绊倒,一个踉跄直愣愣往前扑去摔倒在地。
手肘被细小的石砾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李曾翻了个身平躺在塑胶跑道上,没了起来接着跑的动力。
这一摔让方时晏瞬间紧紧抓住铁栏杆,指尖用力过猛泛着白,当即恨不得冲到里面去。
“怎么摔了!严重不严重?”刘老师心急如焚阔步跑上前,把她拽起来,“还能继续跑吗?”
李曾软着身子借他手上的力站起来,沉默地小幅度摇摇头。
“老师带着你跑。”
刘老师不想她放弃,说完便拉着她往终点跑去。
他宽厚的掌心握住李曾的手腕,传来源源不断温热的触感,李曾恍惚的视线落下来,她忽地有些想哭,鼻子发酸,眼眶涨热。
场外不少同学高呼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喊着加油。
那声音愈演愈烈,如飞流直下的瀑布浇注在李曾的心房,却是滚烫的温度。
她磕磕绊绊往终点奔去。
郭蓓蓓在终点一蹦三尺高,激动地抱住她。
李曾扯出一个笑来,接过刘老师递来的盐水喝了一口,“谢谢老师。”
刘老师叹息着,万千话语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道:“回去好好休息。”
李曾精疲力竭走出场地,淹没在考生人群中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寻找方时晏的身影。
人太多了,她一时看花了眼,忽然脑门上被搭了一瓶铝罐可乐。
冰得她一激灵。
李曾抬头,对上方时晏带笑的目光。
方时晏打开易拉罐,将冒着森森寒气的可乐塞到她手里,“回家吧。”
李曾喝了一大口,独属于碳酸饮料的汽泡带着凉意直冲天灵盖,浑身的燥热顷刻散去。
方时晏拿了张纸巾给她擦汗。
李曾咕噜咕噜一瓶可乐下肚,得空问他:“你总分多少?”
方时晏说:“二十九,一千米那扣了一分。”
李曾点点头,她没来得及问自己的分数,想来也是二十几。
区一中离家很近,坐公交只有七站。
李曾不想坐公交,方时晏便陪她慢悠悠往回走。
正午时分,正值阳光最是毒辣的时候,哪怕往绿荫底下走,也热出了一身的汗。
路旁花坛里的小栀子花开得正盛,花香沁人。
李曾感觉这些时日紧绷的精神徒然松懈下来,她竟然有心思想这小栀子花没院里那棵大栀子树开的花好闻。
或许是因为刘老师拽住她的手,或许是因为同学们的加油,或许是因为郭蓓蓓的拥抱,又或许是因为那瓶冰镇过的可乐。
往前走吧。
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