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时,班里的黑板报都是由班主任负责的。
那位年轻温柔的女老师写得一手遒劲有力又不失隽秀的粉笔字,黑板报的图框文本居多,插图不过是寥寥无几的辅助。
而现在,李曾需要和郭蓓蓓一起完成班里的黑板报。
最后一排的同学配合地把桌子后移靠墙,搬着椅子跟前一排的同学坐在一起,有爱看热闹的直接将椅子转个方向,翘着二郎腿看她们忙前忙后。
李曾跟着郭蓓蓓身后从讲台上搬来几盒粉笔,拿黑板擦把上一期的黑板报擦完,又将抹布浸水打湿再拧干重新把黑板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趁黑板彻底晾干的这个间隙,郭蓓蓓和李曾分配各自负责的板块。
“你画左边,我画右边,谁先画完就接着画中间的图,慢些的再来写标题艺术字,可以不?”
李曾没有异议的点头,然后问:“你要稿图吗?”
郭蓓蓓神秘一笑,掏出她的绘画本翻开,“你以为我昨天突然借你的草稿干嘛,白看啊,我已经复制一份了,哈哈哈哈哈!”
她拍拍李曾的肩膀,“时间不等人,开工吧姐们。”
她们爬上桌子,颤颤巍站直身子开始画。
李曾的黑板报草图里,左上角是拧开的水龙头,白色水浪里,是至上而下被水冲击的细菌,个个表情痛苦,最中间的下方是微张的双手,托举起蓝色地球,地球顶端冒出绿芽,绿芽上边写艺术字标题,右边是身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护人员,左手抬起指向左边的文框。
这图稿毕竟是李曾自己亲手画的,早就滚瓜烂熟刻在脑子里了。
可直到站在桌子上,和黑板面对面,她手里握着粉笔,这才惊觉她竟然无从落笔。
画大画小,亦或是画歪,她都没有办法发现,只能跳下桌子走远了看。
郭蓓蓓型都打好了,扭头一看她还没开始下笔,隔空喊话道:“快画呀,愣着干什么?”
李曾微张着嘴说:“我要是画错了咋办啊?”
郭蓓蓓笑起来,“画错了擦掉重新画呗。”
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没事,大胆画!”
李曾如释重负,“嗯”了一声,终于落笔。
她勾勒出水龙头的形状,不确定地跳下桌子站远了看,和郭蓓蓓画的人物对比,这水龙头可太袖珍了。
齐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毫不客气笑出声来:“李曾,你这水龙头还没那人的脑袋一半大。”
他声音挺大,引来不少同学好奇地回头。
郭蓓蓓一个粉笔扔过来,“那叫小巧精致,你懂不懂啊!”
齐游侧头躲过去,放下二郎腿嚷嚷:“我就提个建议,人李曾都没说什么,你还物理攻击上了!”
李曾没空搭理他,噌噌爬上桌子,擦了重画。
刚才她粗略估计,再往右画出个一公分就差不多了,这回李曾直接把水龙头和水浪的轮廓都画出来,没再下去,站在上边转身问齐游:“现在可以吗?”
齐游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比了个大拇指,“妥了!”
李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往下画。
学校的作息还是按照冬季时间表来,中午午休只有短短的一个小时。
李曾画的时候总是犹豫不决,郭蓓蓓进度比她快多了。
两人帮忙把桌子移到原位,将粉笔放回讲台,一起去厕所洗手。
粉灰簌簌落下洒满一身,右手更是一片粉白,郭蓓蓓边走边抱怨,“这卫衣我还是第一次穿呢,就脏成这样,烦死了。”
她扯了扯衣摆,抖落沾染的粉末。
见李曾一言不发,郭蓓蓓用干净的胳膊肘碰她,“怎么啦?”
李曾将手放在水流下仔仔细细冲洗,闻言笑了下,“没啊,就是在想我画得好像太慢了,是不是拖进度了?”
“你这哪算慢,”郭蓓蓓不以为意,“之前我让张婉帮我画,那进度才慢呢,她又不会画画,只能一点点的磨,好不容易画出个图案简直没眼看,跟小人国里的物件似的!”
“你都不知道,我让她别来添乱后,这黑板报进度直线上升。”
李曾洗手的动作一顿,笑意愣在脸上,“那你让我来画,她不会不开心吗?”
郭蓓蓓大大咧咧道:“怎么会,她又不喜欢画画,开心还来不及呢。”
她洗完手,用水顺了顺衣服上的粉末,一把搂过李曾,“走啦,回教室。”
李曾和郭蓓蓓花了三个午休的时间把黑板报的图案画完,又找数学老师借来木制的三角尺,画好线框。
剩下的就是撰写提前找好的文案,负责写字的是一个挺文静的男生,叫赵晓旭。
郭蓓蓓把稿子交给他,和李曾站在黑板下方,小声对她说:“咱班就没几个写字好看的,赵晓旭以前练过书法,半吊子水平,勉强凑合。”
李曾看着赵晓旭一笔一划写字,整体还算工整,只不过他起笔落笔的点顿实在是太过刻意,简单的一横硬生生被他写出波浪线的感觉,看上去不伦不类。
她不由想起方时晏的字来,方时晏只写过几本字帖,还是小学时语文老师强制要求的,可他的字自成笔锋,像一棵棵挺拔的白松。
李曾想得太入迷,竟然把心底话给说出来了:“这字儿写得还没方时晏好看呢。”
话一出口,惊得她连忙拍了下嘴。
赵晓旭手里的粉笔被他一用劲断成两截,其中一截吧嗒掉下来。
郭蓓蓓在脑海里搜刮一番,对方时晏的字没半点印象,本着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精神,她兴奋道:“叫他来试试啊!”
赵晓旭幽怨地望着她。
郭蓓蓓假装没看见,一心催促李曾,“你去叫他嘛,粉笔字好看可是能给黑板报加不少分的!”
李曾懊恼,这死嘴咋这么快呢,说话都不过脑子的。
她看向前边趴着午睡的方时晏,果断拒绝:“人家在睡觉,怎么叫啊。”
齐游嬉皮笑脸接话道:“那找我呗,我来写。”
“就你那鸡爪一样的字,你自己都认不全吧!”郭蓓蓓翻了个白眼,又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午休也快结束了,那明天吧,明天你能让他来试试吗?”
李曾摸摸鼻子,不太确定地说:“应该可以吧。”
李曾决定先斩后奏,到第二天午休才去找方时晏。
她叩响桌面,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帮个忙呗。”
方时晏把校服叠成方块,正准备睡觉,闻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等她下一句话。
“帮忙写几个粉笔字。”
方时晏趴在校服上,阖目冷冰冰吐出两个字:“不去。”
李曾脸垮下来,伸手抻开他的眼皮,“为啥啊?”
方时晏甩开她的手,将脸埋在校服里,声音闷闷从里面传来,“社会上的事,别瞎打听。”
“……”
“咋了啊这是?”李曾明知故问,揣着明白装糊涂,“谁惹你了?”
方时晏没动。
李曾想了想,问:“社会有没有告诉你要有集体荣誉感?”
还是没反应,她悄悄回头,只见郭蓓蓓一脸殷切地望着她。
李曾败下阵来,俯身焦急地小声说:“我错了行不?方大爷!我不该故意瞒着你,那天郭蓓蓓看见我课本上的画非要我和她一起画黑板报,那我也没辙啊,我也很不情愿的!”
她语速极快说完这一长句,方时晏总算有了反应。
他猛地抬起头,头上翘起几根毛,“这是重点吗?”
“……这不是重点吗?”李曾不明所以地反问。
方时晏说:“她们都知道你会画画,就我不知道!”
李曾恍然,解释道:“我就在本子上画着玩,谁知道郭蓓蓓会坐在我位置还翻我本子啊!”
她还委屈呢,都没处说理去。
方时晏沉默了。
李曾见缝插针,哄着他道:“走啦,都等着你呢!”
方时晏起身和她走到后边,接过郭蓓蓓递来的稿子和粉笔,爬上桌子低头问:“在这个框写?”
李曾点点头,看他一气呵成落笔。
赵晓旭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不服气地望着这个夺他饭碗的敌人。
方时晏写的极快,郭蓓蓓抱着李曾的胳膊惊叹:“以前咋没发现咱班里还有字写得这么好看的!”
李曾听着与有荣焉,比夸她自己还高兴。
赵晓旭重重“哼”了一声。
方时晏画下最后的句号,从桌子上跳下来,拍去手上的粉末。
郭蓓蓓望着圆满完成的黑板报,成就感油然而生。
她诚恳地邀请方时晏:“方时晏,你以后能继续帮我们写粉笔字吗?”
她说的是“我们”,方时晏看了眼李曾,点点头,“可以的。”
赵晓旭就站在李曾左手边,理所当然以为他那一瞥是在看自己,当即认为这是赤果果的挑衅,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
他气得攥紧拳头,偏一句反驳的话都讲不出来,于是扭头跑回了位置。
“刺啦——”
椅子划过地面,声音尖锐刺耳。
郭蓓蓓不明所以,“咋了这是?”
前排传来惊呼声:“赵晓旭,你哭什么啊!”
郭蓓蓓和他关系最好,顿时心揪起来,慌忙往前跑去。
赵晓旭脑袋埋在胳膊里,呜呜地哭,他同桌一个劲地给他塞纸巾。
郭蓓蓓就是心再大也能猜到他为什么哭,急得话都说不清了,“我又没说以后不让你写了,而且黑板报那么多内容,方时晏一个人也写不完啊!”
赵晓旭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以,以前都,都是我一个写的!”
“那不是减轻你的负担么,这不是好事吗?”郭蓓蓓头都大了。
“你就是嫌我字丑!”赵晓旭呜咽着说。
郭蓓蓓烦了,语气也重起来,“你非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
赵晓旭的哭声停了一瞬,继而变得嚎啕大哭。
李曾在班上和他总共都没说过几句话,踌躇着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上前安慰。
她愧疚地不行,懊恼自己的一时多嘴。
方时晏扯开她,站到赵晓旭桌前说:“以后我不写了,还是你来写。”
赵晓旭一听这话,泪眼婆娑抬起头,“谁要你施舍了!”
“……”
方时晏严重怀疑他语文是不是数学老师教的,这里面哪个字有施舍的含义?
赵晓旭承认他字比自己的好看,可耐不住心里觉得委屈,埋怨郭蓓蓓用完他就扔。
他吸了吸鼻涕,结果没收住,冒出一个晶莹剔透的鼻涕泡来,羞耻得一篓筐的话都堵了回去,慌忙埋住脑袋。
恨不得遁地消失。
周围的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实在辛苦,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郭蓓蓓忍住笑轻咳一声,拍拍他的背,“别哭了,多大点事啊。”
赵晓旭捂住脸,冲出教室。
郭蓓蓓赶紧跟上去。
见李曾愣在原地,方时晏说:“别看了,回去吧。”
“我……”
方时晏摇摇头,安抚她,“没事的。”
李曾眨眨干涩的眼睛,低低“嗯”了一声。
心里堵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