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晏乌黑明亮的瞳仁倒映着她的身影。
李曾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佯装镇定道:“还没想好呢,等我想好了再通知你。”
方时晏伸出手轻扯她的马尾,“行,你慢慢想。”
李曾哼哼两声歪了歪头,打赌是她一时兴起,本来想着赢了就让方时晏给她带一个星期的早饭,她好在早自习和第一节课的空隙中补觉,现在想想这样可太便宜他了,这个愿望她得慎重考虑。
晚上放学回家,李曾刚走进院子就看见等在门口的李志勇,她加快步子跑上去:“爸!都叫你别等我了,晚上外边多冷啊!”
李志勇接过她肩上的书包,笑着说:“不冷。”
李曾朝方时晏挥挥手,转身跟着李志勇进屋。
“饿不饿?饿了爸给你煮面。”
李曾眼睛一亮:“再加个荷包蛋!”
“行,加个荷包蛋。”
李志勇笑呵呵的去厨房烧水煮面。
李曾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李志勇正端着一碗冒热气的面放到桌上。
面有些坨了,软巴巴泡在寡淡如白水的汤里。
李曾挑起一大口面塞到嘴里,伸手竖了个大拇指,含糊不清道:“好吃!”
李志勇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黝黑的脸庞浮着一层柔和的笑意。
月考后一个星期后是国庆节,随着假期到来的是各科加起来近十套卷子。
李曾在方时晏家里待了整整两天,终于写完了这十套卷子,方时晏速度比她快一点,写完卷子闷头玩魔方。
李曾不懂这玩意有啥好玩的,她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阖眼懒洋洋道:“小晏子,给哀家捶捶背。”
方时晏头也不抬:“大白天的别做梦。”
“大胆!拖出去五十大板!”
方时晏半点不配合,李曾气不打一处来,坐直身子掐住他的肩膀来回晃动:“你配合我一下会死吗!!”
方时晏被烦得不行,放下手里的魔方起身认命地给她捏肩捶背。
李曾舒服的哼哼唧唧。
按了没两分钟,方时晏就罢工了。
李曾不满道:“这时间也太短了。”
“早点出去买《初中必刷题》”方时晏边穿外套边说,“晚了书店就关门了。”
李曾懒病犯了不想动,“明天去买不也一样嘛。”
方时晏把她拉起来:“不一样,明天我要和我妈去我外婆家。”
“行吧。”
李曾磨磨唧唧穿上外套,和他走出房间。
“妈,我和李曾出去一趟,老师让买辅导书。”
秦舒目送他俩出门:“路上注意安全啊。”
“嗯,知道了!”
太阳将落未落,余晖照耀大地像是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李曾和方时晏穿过小巷,走到街口的公交站等车。
老师说要去涵晖路的三味书屋买,三味书屋是他们这最大的书店,坐公交过去要二十来分钟。
“怎么还没来啊。”
李曾蹲在地上眯着眼,伸手想遮住刺眼的阳光。
几缕发丝金灿灿拂在她的耳边,随风缓缓地荡。
方时晏向前一步站在她身侧挡住光照,低头望过去:“到哪都要蹲着,对面车来了,快了。”
李曾抓住他衣摆借力站起来,探着脑袋往前看。
过了两分钟,公交慢悠悠驶来,李曾跳上去往投币箱扔了两个硬币,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方时晏坐在她身旁。
坐公交是李曾少数安静的时刻。
她喜欢看窗外景物不断后退的样子,像一阵呼啸而过的风。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风也跟着停了。
街边一家建材店门口停了一辆大货车,站在货车上面的人往下递一袋又一袋的水泥,车下的人有条不紊从他们手中接过,扛在肩上佝着腰送去仓库。
其中一个身影尤为熟悉。
李曾瞪大双眼,整个人几乎贴在玻璃上。
那道熟悉的身影拖着左腿,步子一深一浅地往前走,明显比旁人更加吃力,肩上扛着的硕大一袋水泥险些将他淹没。
身上松垮脏旧的白色背心被汗渍浸湿,凹出里边清晰可见的脊背。
李曾鼻子猛地一酸,仓皇转过头不敢再看。
方时晏察觉到她的异常,皱着眉问:“怎么了?”
李曾拼命忍下心头的酸涩,逼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说:“没事,被太阳晃了一下。”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下车去书店买完练习册回来,兀然回神时,她已经站在了院子里。
方时晏看她一路魂不守舍,几次张嘴想问,到底没问出口。
若她想说早说了,这会她摆明了不想说,他问了也只是添堵。
受她的情绪感染,方时晏心里闷闷的有些难受。
他绞尽脑汁,末了只干巴巴说出一句:“我妈炖了你爱喝的排骨藕汤,你要不要喝?”
李曾看了眼自家紧闭的大门,摇摇头有气无力道:“算了,我回家了。”
方时晏望着她焉了吧唧的进门,恍惚又回到了那年暑假。
她也是这般在他的目光下回家,后来一整个暑假对他避而不见。
他眼里闪过慌乱,惊恐无措地喊住她:“李曾!”
“怎么了?”
“我……”
方时晏顿了下,说:“你书包和作业还在我家里。”
“哦,你帮我收好,上学的时候再拿给我吧。”
李曾说完朝他挥挥手进屋。
方时晏松了口气,转身回家。
李曾半躺在床上,脑海不断浮现下午看到的场景。
她想起小学时候写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
她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爸爸是我的超人,他用瘦弱却宽阔的肩膀撑起我的全世界。奶奶说爸爸每天都要搬很重的货物,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可以想象到爸爸有多么辛苦。
不,她根本想象不到。
家里静悄悄的,别家的油烟机轰轰作响,伴随着锅铲在锅里炒菜的砰砰声,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在她鼻尖萦绕。
李曾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平复心情走进厨房熟练的淘米煮饭,切菜。
铁门划过地面刺啦一声,是李志勇回来了。
他在房间里没看见李曾,走到厨房憨笑着把手里的一个烤鸡腿递给闺女,“趁热吃,爸洗个澡就来做饭。”
李曾忽地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于是慌乱接过低头咬了一口鸡腿。
逼仄的厨房里,李志勇身上的汗味参杂着鸡腿的肉香味。
见闺女吃得香,他一瘸一拐出去拿了身干净衣服去洗澡。
李曾缓缓沿着墙边蹲下,怔怔望向手里的鸡腿。
晚上老太太回来,简单洗漱后摸索着床边上床睡觉,李曾翻了个身子抱住她枯瘦的手臂,“奶,为什么我妈不要我们?”
老太太心头一颤,她从不主动跟李曾说她妈的事。
李曾小时候偶尔会缠着她问,她总用些蹩脚的理由搪塞过去。
随着年龄渐长,李曾便不再问了。
可现在呢,那些蹩脚的理由她不会相信,她总要知道的。
老太太沉默了会,艰涩开口:“你妈她……她不想过苦日子……”
才开了个头,她就说不下去了。
她抬手拍了拍李曾的背,眼角有些湿润。
老太太哑着声说:“别怪你妈。”
李曾没说话,她压住喉咙的呜咽,将头埋在奶奶的臂弯,泪水打湿衣袖。
一夜无梦,李曾早上起来看见奶奶掀开衣服费劲地往后腰贴膏药,她接过四四方方的膏药, “奶,贴哪儿?”
老太太伸手指了一处地方,“就贴这儿。”
李曾小心翼翼贴上去,慢慢抚平,把衣服给她拉下来。
老太太又撕了一张膏药递给她:“还有脖子这,也贴一张。”
李曾给她贴好,老太太反手锤了两下肩膀,问她:“想不想吃包子?奶给你买去。”
她早上没什么胃口,摇了摇头。
李曾打了几个哈欠,趿拉着拖鞋出去,李志勇坐在凳子上拿着502粘一双布鞋,鞋子两侧开了胶。
他见李曾出来抬头问:“怎么不多睡会?”
“睡久了头疼。”
李曾挪了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
那鞋子脏得看不清原先的颜色,只依稀能辨别出带点绿色,鞋底很薄,内侧已经被磨得凹了一块。
他总共就两双鞋子来回换着穿。。
李曾忍不住说:“爸,你再买一双鞋吧,这鞋子都补多少次了。”
“爸穿习惯了,舍不得扔啊。”
李志勇小心仔细的把502滴到裂缝里,再用力捏住鞋侧,“爸不讲究这些,就想好好供你读书,看你考个好大学。”
李曾回到房间,从桌子上拿起一本格林童话,翻页拿出里面夹着的一张张纸钞,大部分都是五块十块,只有两只二十和一百的面额。
散钱是她跑腿和以前攒的,这一百块则是每天省吃俭用,省下的一个星期生活费。
等李志勇走后,李曾悄摸出去拿起那双正晾着的鞋子,翻看里边印的码数,结果码数的墨印被磨损的只能看出一个4来。
她只能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卷尺,量鞋子的长度。
老太太提前把饭做好,交代李曾乖乖在家别瞎跑,上班去了。
李曾乖巧点头说好,目送奶奶远去后,立马揣着全部家当跑到街口坐公交去商城。
商城是集批发零售于一体的卖场,李曾的衣服都是她奶奶带着她到这买的,她对这还算熟悉,进去直奔卖男鞋的档口。
档口卖的大部分都是皮鞋,李曾逛了好几个店,终于找到了一家有卖运动鞋,款式还多的。
她看了一圈下来,最后相中了一双黑色简约没啥图纹的运动鞋。
李曾指着这双鞋问:“老板这双多少钱?”
老板腰上戴了个挎包,坐在店门口嗑瓜子,闻言抬头瞥她一眼,报价道:“一百八。”
完全是看人下菜,见她是个小姑娘,便故意价往高了报。
要是李曾没有打小跟着她奶来这,说不定还会被他唬住。
她淡定从容地砍价:“八十吧。”
“嚯,小姑娘你这直接对半砍啊!”老板诧异看了她一眼,这么小的年纪就会砍价了,“不行不行,最低一百五。”
李曾皱着眉头说:“太贵了,你这又不是什么牌子,便宜点,一百块我就买了。”
“看你年纪小,我也不多要,一百四行吧,你要我就给你装起来。”
见他态度坚决,李曾咬牙打起感情牌,仰头可怜巴巴地说:“我身上就一百块钱,想给我爸爸买一双鞋当生日礼物,再便宜点嘛!”
老板也是有女儿的,见状有些动容,但还是没松口:“一百二,真少不了。”
李曾望着他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老板看她真走了,把手上捧着的瓜子往兜里一塞,出声唤她:“诶!一百就一百!”
李曾耳朵竖起,闻言立即喜笑颜开,回头道:“行!”
“多少码的?”
“不知道,我量了下鞋子差不多是二十七厘米。”
“那应该是四十三码,巧了,这双正好四十三码。。”
老板找了个鞋盒给她装起来,套了个白色袋子递给她:“我这是亏本卖给你啊,看你年纪小有孝心,算了算了!”
李曾从右边口袋拿出一百大钞递给他,笑得两眼弯弯,“谢谢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