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勿忘围,贺归林和啸也在山上张望了一番,正好瞧见旁的一座山间藏着的屋子前,一伙人迈着杂乱的步子在绕圈。他们寻到屋子大门,为首一个大汉便不客气地将拳头砸向了那块不大的门。门被打开,他们不由分说就要往里闯。
贺归林微眯起眼,确认站在那大汉后头骑在马上的身影是林有余。
他和啸也无言,都回头看了勿忘围一眼,才踩着沉重的步子一路往下。掰过那些树枝,只有树枝晃动或断裂的声音响在两个男子之间。
贺归林掐着自己的大腿,靠痛感压制自己翻涌的泪意。
山脚下设有一处给过路人歇脚的被岁月风化了的木桌椅,是近处房屋中人下山皆会看见的一块空地,贺归林两个便在这候着搜寻的人来。
那座山下来一伙骑马的人,领头的男子勒住马,朝贺归林两个望了望,而后策马极快地往他二人处来。
“啸也,你的短剑借我一用。”
“殿下,你要作甚?”啸也不解问道,将短剑交付贺归林的手心。
贺归林对他一笑,那边飞驰的男子已停了马,先小跑了一阵,忽地转为慢走,到他二人跟前来了。
啸也盯过这为首的男子,目光又不善地扫到他身后跟来的一伙黑衣人。
贺归林仍直直看着眼前的青山,手里捏紧那柄短剑。
他的下巴被人狠力捏住,脸就被迫转了个方向,对上了那张白净细腻如女子的脸。
他懒懒地打下一半的眼皮,一如既往地不看林有余的眼睛。
林有余身材瘦小似一个姑娘,身量原同风姰相差无几,在贺归林面前,他的气势却胜过那两三人高的巨人。此时他站着、贺归林坐着,更是捏住贺归林的下巴使他被迫抬头。
与他秀气的五官不同的是他的嗓子,粗糙像滚着沙子:“可让我们好找。”
林有余瞥一眼啸也,嘴角撕开一抹轻蔑的笑:“哟,这条狗还跟着你呢。”
啸也没什么脾气,贺归林的眸子在这时却有了怒色。
他冷着嗓子,讥讽道:“许久不见,太子殿下仍是没学会说话。”
林有余嗤笑几声,手指愈加陷入贺归林的下巴。他瞧见贺归林唇角那被人打过的痕迹,眯了眯眼,笑声便再发出来:“你果真是个讨嫌的家伙,到何处都没法好过。”
没得到贺归林的回应,他松了贺归林的脸,四下环顾一番,闪着危险的眼色问道:“听说你结识了个姑娘,二人还甚是亲密,那姑娘在何处?孤倒想看看什么样的人会对你这种货色动心。”
贺归林的瞳仁猛然颤了颤,他这时才看清跟在林有余身后的那个官兵,是乞巧节夜里站在他与风姰前头的那个。
“说话!”林有余一手掌住贺归林的下颚,往他嘴角的伤口压了压。
坐着的男子下意识地把唇微张,吸了几口冷气后,便将嘴唇紧闭。但他与林有余的眼睛对上,一声不吭地拿眼神对峙。
林有余看着下位者的眸子,里边有他的眼睛里从未出现过的柔情以及对他的怒不可遏。
他更是来了兴趣,但见贺归林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火气便猛冒上来。
他把手一撒,转身指使下属各处去搜查。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无人注意的一瞬之间,贺归林就死盯着林有余的背影,没犹豫地就把啸也的短剑插入自己的左肩。
血色从贺归林的双唇流失,通通涌到剑下,湿润了大片的衣裳。
他的力气随着血液散到身子外,迫不得已地垂下双手搭在木长凳上。
这样,便能保下风姰和她的亲人了吧。
贺归林示意啸也退下,啸也却蹲在他左边的身侧,五官满是焦急地查看他的伤势。
“啸也,放心。”
“殿下,好多血,我如何放心?”
林有余冲到贺归林身前站着,眉头紧锁,没给他主仆二人温存的时间,对着他吼道:“贺归林,你疯了!”又叫住那些得令要散开去的下属:“叫马车来!”
来回呼吸几下,压住那彻骨的疼意后,贺归林弱着气息威胁道:“再去扰了这里百姓的安宁,楚国便还我的尸骨给魏国吧。”
随从中有一人被支去喊远处等候着的马车,其余的人亦被贺归林的举止逼停步子,林有余却没有让他们放弃的念头。
贺归林的眼眸聚满戾气,加重了那萦绕不散的黑色。
他把剑高举,对准自己的胸膛,将要使力刺下去时,手臂被啸也抓住。
林有余意识到他没在玩笑,视线扫至他越来越鲜红的衣裳,一个拂袖,眼神示意那些男子各自上马。
一个车夫出现在他们身侧,林有余扯着贺归林的衣襟,拖他到了车上。
啸也被塞入车内后,林有余便把马车驶得飞快,颠簸出贺归林更多的血。
“殿下……”啸也咬牙忍着泪,双手撕扯下自己的衣角,给贺归林脱开上裳,简易地扎住了那个伤口。
“大丈夫,哭些什么?剑伤在这儿,死不了。”贺归林碰了碰啸也的脑袋,让自己的嘴角上扬了一下。
“殿下,我恨他们。”
“我也恨。你不该同我回来的,你和文姑娘在一块开心。”
“可是殿下,你需要我。我们不如逃跑吧?”
贺归林看了一眼车帘子,低声道:“此刻逃,怕是会给她们带去麻烦。回了国都,我们再议。”
上城的路弯折又遥远,破皮露肉的痛缓缓被贺归林习惯,可他莫名来了困意,眼皮子重重地往下掉。
“殿下!”啸也怕极了贺归林一睡不醒,偏又不敢晃他的身子,便僭越地摇了摇他的头。
贺归林用了很大的气力将眼眸露出并看向啸也,他的话有气无力的:“啸也,让我睡一会。”
“不成,殿下你要是死了,我怎办?”啸也顿了顿,语速忽然变缓,“风姑娘……怎办?”
靠着车厢的贺归林心颤了颤,眨几下眼睛,他问道:“我们,离开好远了吧?”
听见问话,啸也忙去掀开窗帘子,山已被他们抛在很远的后边了。放下手,啸也看回贺归林:“殿下,要进城了。”
贺归林没启唇,用一个轻飘飘的点头回应。
马车一停,啸也扯住贺归林的手臂,才使他没被甩到地上。
车子外传来林有余的叫喊声:“郎中!叫郎中快出来。”
一提着药盒的老先生掀开车帘子,正欲抬脚,但见车中二人已占去大半的位置,着实逼仄,便请啸也下了车去,这才入内给贺归林仔细上药处理伤口。
林有余的头探在帘子处,令人烦躁的催促声传来:“完事了吗?他怎样?”
老先生收好药瓶子,出去禀告道:“好在被骨头挡了下,伤口不算很深,这位公子并无大碍,只是怕要留疤了。”
塞了一笔银子到老先生手中,林有余继而问道:“他这样,还能赶路吗?”
“或许在城中修养几日再启程会更好些,不然恐会撕裂伤口。”
“行,多谢老先生。你们几个,去寻客栈入住。”
马车被拉到一家客栈前,啸也将贺归林扶至卧房处,硬逼着他睡下了。
乞巧节夜里,他们同勿忘围的大家一块用饭和留宿的客栈亦是这一家。
贺归林的双眸像一潭死水,空洞洞地望着木色的屋顶。
他莫名问道:“啸也,你分别时,同文姑娘说了些什么?”
同样触景生情的啸也笑着同贺归林说他跟文邈聊了泥鸡吹出的小曲儿,还解释了他对她的真心和他要走的迫不得已。
只是他的笑里,不知何时就掺了泪。
床上的男子神色起了悲的波澜,他自语道:“我走的时候什么解释都没同风姰说,她定要难过和不信我了。她……好不容易才肯信了我对她的真情啊。日后我们若真的逃脱,她又怎会再信任我的接近呢?”
啸也找不出话来宽慰,哀伤同样在撕扯着他。
沉默片刻,啸也对着门骂道:“都怪他们。”
贺归林苦笑一下:“还有五年,我们便可以回魏国,不如返程路上逃吧。”
到勿忘围前,啸也总说要拉着他逃跑,贺归林却没什么想法。尽管天下如此之大,他也着实想不出自己的安身之所能在何处。他只希望啸也能离了他出去,但这忠诚到近乎痴傻的小侍卫从来不肯,便陪着他,两人一块在两座宫殿中受苦。
现下,识得风姰,他便知晓哪怕自己是被放逐到那天寒地冻渺无人烟的北疆雪原,他也有一个确定的要前往的方向。那便是——回到风姰身边。并非一定要在勿忘围过生活,风姰愿意去到何处,他便跟到何处,哪怕她是要去刀山火海或龙潭虎穴。
在这间卧房内躺了几日,林有余便再将他主仆二人丢入马车,拉着他们往国都回。
期间,听了林有余与一些城池府衙的人说话,贺归林才知他二人人间蒸发后,楚国为了不在魏国手上落下把柄便开始找他。只是不好把事情闹大,因而他的画像在各城池的官府间秘密地传递。
他被霍木拘在勿忘围,万没想到反而为他争取了大半年的与风姰相处的时光。
倒真是因祸得福了。
在马车上过了半个月的光景,贺归林的伤愈合得大差不差,他们就再回到了北边这个已经呆了十年的楚国皇宫内。
前一两年,楚国国君忽地发了慈悲,赐了贺归林一座宫外的府邸住着,赐名“质子府”。
此次回到楚国国都,林有余驾着马车,径直入了宫内,不由分说就把贺归林主仆两个软禁在东宫偏殿,借口是以防贺归林再自尽,但贺归林心里明白,无非是为了把过去半年的时间里缺失的对他的侮辱补回来罢了。
留在楚国的质子并非仅有贺归林,当年楚国国力强盛,逼了多少他国皇子到他们这座宫殿来。不过,受到林有余额外关照的,也仅有贺归林一个罢了。其他的质子在宫中生活自然也算不上滋润,并且伴着唯唯诺诺。林有余性情乖戾,偏偏楚国仅剩林有余这一个十来年前从民间找回的子嗣,宫殿之中,国君之下,他更成了最高位的存在。质子们为了生活而讨好他,便都站在了凌辱贺归林的那一边。他们渐渐长大后,质子们的作为有所收敛,但“收敛”这一词语是不可能出现在林有余的脑海的。
回宫后,贺归林与啸也同住,一个睡里屋,一个睡外屋。
林有余常让人“请”了贺归林到习书的宫殿,丢些国君要他学的功课到贺归林身上,迫他摹着他的字迹替他做功课。
贺归林自己磨开墨水,机械地把所有都写了,林有余则在一侧捏肩捶背饮食。
东宫的一切都不讨人喜,贺归林先前唯一有注意的是窗外那棵杏树。许多时候手执一杆笔或手握一扫帚,抬眸便见被木窗子框住的这棵拼命争过高大宫墙的杏树。
杏花是如玉的白色,或是上一点粉红,同他的肤色很像。不过,从前的他脸上少有血色,这一点不同。
杏花常热烈地开在春末夏初,像一把盛大貌美的白伞盖在他的头顶。他在树底下扫落叶和许多污秽时,还会有纷纷扬扬的花瓣舞在他身边。花的时节过去一月,就是杏子的季节。一颗颗圆润的果子挂在枝条上,肥胖些的就把树枝往地上拖,几乎要折断托举它的枝杈。
贺归林偶尔停下来看那树那花那果子,背后就要传来林有余那像鸭子的嗓音的催迫。因此,贺归林先前总是淡淡地望着这棵树,任它花开花落,也如世间许多事物的流逝一样,无法在他心头开一道惋惜的口子。
离了东宫这样久之后回来,他看这被秋季的风铺满黄色的杏树叶,目光捕捉到仅剩的没被摘下的杏子,圆满的让人可喜的形状。
正如那一双养着水汪汪琥珀色瞳孔的眼眶。
贺归林艰难地从那果子上移开目光,下笔写出的一撇歪到天际。
恰好被来巡视的林有余看见,于是劈头盖脸的辱骂卷来,把他写的一切都撕碎,碎片如同落叶撒在他身边,还要求他通通拾起干净。
贺归林无话,神色平淡如水,跪着捡破碎的成果时,没让自己的腰弯曲。
此后被锁在东宫的日子里,啸也被林有余挡在屋外时,杏树便是贺归林最好的陪伴。
他上瘾了一般,痴迷地看那树茂盛了绿叶,鲜艳了花朵,结实了果子,再凋零了枝条。黑色眸子本是冷得含了块冰的,它竟为了一棵树的叶子的消逝而夜里落泪,还为了杏子的成熟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林有余的阴晴不定,关了贺归林与啸也三年,莫名在第四年放他们回了质子府,只是还常逼他们入宫。
贺归林觉着自己大概是疯了,居然有盼着东宫来的旨意的时候,只因为那棵树。这样的感觉最强烈在杏子长成的那些月,他要看那些圆杏,他喜欢那些圆杏,他爱那一对圆杏。
无人知晓他心底的疯癫,他对啸也时如常的亲近,对林有余时如常的冷淡无言。
如此的日子过着,恍惚间便到了第五年的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