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没想到杰佛森的内心已坍塌至此,心中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那你离开机动队之后又什么打算呢?”多吉问。
“如果……如果司令不愿意帮我的话……”
钱章一听这话就急了:“我怎么会不帮你呢?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他皱眉思索,“等我想想有什么合适的位置,你也再考虑考虑。”
杰佛森松了一口气说:“哪里都可以,哪里都一样。”
“不,你的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多吉走到杰佛森的床前,眼神明亮,语气认真,“我知道这座岛上的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像活在一间逐渐缩小的牢房,可我们每天经历的都是以前的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做地球人类文明最后的见证者不也是一种很独特的人生吗?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这还挺浪漫的。”
杰佛森怔然,缓缓垂下头若有所思。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生活中偶尔遇到些性格乐观的人也不过是喜好及时行乐罢了。
“至于乌日娜的事,我确实很难劝慰你什么。易地而处,我也未必走得出来。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珍惜你的生命,因为只有活下去,生命才会有再次灿烂的机会。”
多吉的语气无比诚恳,他明明长着一张硬朗的脸,却有一双温柔平和的眼睛。
没有人会忍心拒绝那样一双眼睛。
“我知道了。”杰佛森的声音微微颤抖,“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一室安静,一时间谁都没先开口。
钱章抱臂细想了一会儿,对着多吉正色道:“在你进来之前,杰佛森向我推荐由你来继任队长一职。本来我觉得你太年轻了,入队时间也短,现在看来倒是没有什么顾虑了。”
多吉完全没想到几句话就给自己揽了个重担,刚想推脱,钱章立刻把话堵了回去:“不许拒绝!一个两个的都不干了,那我也不干了!”
多吉眼神幽怨地闭了嘴,钱章瞪了他一眼又对杰佛森说:“现在老周和齐观都从档案中心调走了,确实比较缺人。那里人少书多,工作清闲,算是给你彻头彻尾地换个新环境,也换换心情。要是我下个月见你还是这副鬼样子,就算你再不灵活,我也还拿你当那个刚进部的臭小子一样揍!”说罢便扭过脸不看他。
这话虽说的狠,可杰佛森分明看到钱章的眼角有藏不住的泪光。也不知道是谁在他麻醉将醒未醒时,一直在他耳边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护士进门提醒两人探视时间到了,钱章便嘱咐:“你好好休息,我再去看看姚望宇,她伤得也重着呢。”
秘书处内,时钟指向五点半。
下班时间一到,吴翠翠和孙丰田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摇大摆地往外走。齐观瞟了一眼邮箱,果然只剩下他们两个没有发来总结。
“你们的邮件呢?”齐观抬眼问。
孙丰田跟在吴翠翠身后头也不回:“今天忙,明天再说吧。”
明明一下午都在电脑前放空摆脸色,竟也好意思张嘴胡诌。齐观用手一撑下巴,对着刚拐出门的两人说:“那你们两个明天不用来了,会有人通知你们转岗安排的。”
吴翠翠一听这话就像屁股拿炮崩了似的,火箭发射般地冲回到齐观面前。
“你个小丫头片子真以为自己能坐上这个位子吗?我们几个手里漏点关系就能把你拉下来,到时候就看到底是谁不用来了!”
秘书处是政府机关中最上下通达的部门,齐观自然信她是有几分本事的。而周文涛特意用王淑红的邮箱只公布了辞职和继任的消息,谢心白那边也找钱章借了人,把所有需要提审的人偷偷绑了去,把消息捂了个严实,就是要看看保护伞下站着的是人是鬼。
叛岛案一旦成功,得益者众多。既然已经捞完了大鱼,小虾米也得用细网抄了去。
“你放心,明天你自有要去的地方。”齐观淡定说完便不再理那两人,她看着电脑上来自郑溪的邮件,心里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郑溪和这座岛上的大多数人一样,是优质基因组合出的人类,由政府抚养,不知道自己的基因源于谁。
她在齐观没进门的时候找吴翠翠套话,等她来了又说自己闹肚子,一个下午出去了三四趟。既没在工位上敲字让吴翠翠挤兑,又找机会完成了报告,真是两头不得罪。
那两个年轻的虽然写了总结,但质量相比郑溪还是差了些。像她这样没有靠山却有眼色有能力的人,最值得招揽。
齐观耳边仍不断传来吴翠翠耀武扬威的话语,实在是烦得很。她便把电脑一合:“你们继续在这儿闹吧,我要下班了。”
吴翠翠见齐观这么年轻却如此气定神闲地指派他们,渐渐觉出她背后不是有硬背景,就是知道什么内情。
“你等等。”吴翠翠不由分说地拉住齐观的胳膊,“把话说清楚再走,你到底想怎么样。”
“哎呀。”齐观突然发出了一声机械的惊呼,明显是在碰瓷。
吴翠翠一愣,她明明没多使劲,身后的门却被“砰”地推开。
多吉已经换上了一身作战服,大步迈进屋内对着吴翠翠的肩膀胳膊一扣一拧,直接把她推到了一边。
“真准时。”齐观微微一笑,挽起多吉的胳膊直接离开了秘书处。
硬撑了一天的架子终于能松快了,还好提前发了消息让多吉来接她,不然又要多废许多口舌与他们周旋。
拉开皮卡副驾的门,齐观被眼前一大捧鲜花惊得愣在了原地。岛上一切鲜活的东西都很贵,更别说是这种风花雪月的浪漫。
多吉从齐观身后搂住了她,下巴搭在了她的肩上。“齐处长第一天上班辛苦了。我有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和一个不算坏的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齐观一下就乐了,这不就是两个消息吗?
“那就先听好的吧。”齐观抱起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粉玫瑰的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
“我被司令提拔为机动队的队长了,怕是有阵子要忙了。而且我和队里很多人也不是很熟,其实我心里是有些没底的。”
这好消息听着可怜巴巴的,齐观也有些替他担心。机动队里虽只有几十号人,但每人手里还管着大部队的训练和细碎的分职,肯定是各有各的脾气,就算多吉是个宽容又机灵的人,怕还是有不少苦头要吃。
“有难处就来找我,咱们商量着办。你别担心。”齐观哄道。
“那我想在被窝里慢慢商量。”多吉笑着亲了亲她的耳朵。
“跟你说正经的呢!”齐观一推他,自己先钻进了车里。
多吉绕到主驾驶上了车,启动了车子。
“那坏的呢?”齐观扭头看向多吉。
多吉长叹了一口气:“杰佛森伤退,司令准备把他调去档案中心。听司令说,档案中心本来就是给周副首调查高层做历练的,现在把杰佛森调过去就只负责接收文档,有了不少清闲的时间,让他好好休息。”
齐观不禁有些唏嘘,乌日娜给她的请柬她还小心收着,却没想到婚礼却变了葬礼。她盘算着,也许哪天路过档案中心可以顺便去探望杰佛森。
多吉打着方向盘继续说:“我今天去买花的时候碰见钱司令了,但我问他是买给谁的,他却支支吾吾的。我猜大概是买给伤员的吧,看他找店员订了挺多的。”
齐观眼珠一转,立刻就想到了这花的去处,说不定明天她还能去看个热闹。
“对了,我能找你借点人手吗?”齐观说,“万一明天那两个人又来闹,我怕场面不好收拾。”
多吉眼睛看着路随意道:“当然,明天从我原先管的小队里给你叫两个人。”
“嗯,还要让他们装的吓人一点。”齐观眼睛一眯憋起了鬼主意,“最好激得他们大喊大叫,直接以闹事的罪名先把人扣下,省得他们到处找人疏通关系打草惊蛇。反正抓他们的证据是一定会有的,晚一点也不要紧。”
多吉打趣道:“齐处长第一天上班就要滥用私权吗?”
“明明是第二天。”齐观笑得有些得意,“再说了,这不是有我亲爱的多吉队长包庇我吗?”
多吉听见“亲爱的”的三个字就再也听不进去别的了,一脚油门加速到了齐观宿舍楼下。
“我还想听你叫我亲爱的。”多吉拉住了齐观的手,断了她开门就跑的念头。
“你怎么脑子里总是这些啊!我跟你说正事呢!”齐观拍打起起的手背,她顺嘴说出口的怎么好意思再重复。
“家里没有花瓶,我还得去买呢!再不买这花就蔫了。”
“我去买。”
“那……那晚饭还没去打呢,我都饿了。”
“我去打。”
见多吉眼巴巴地等着,齐观低头扣起了手。
和岛上的大多数人不同,齐观不出生在这里,甚至还曾有过完整的家庭。
她对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的很,只记得那时时常生病,爸爸妈妈即便在研究所忙得不可开交,也时常在她身边哄着她。
即便这世道再不太平,也总能搞来新鲜的吃食给她,养成了她贪嘴的小毛病。
然而这一切的幸福快乐在一场爆炸中戛然而止。
那天她正在家里睡得香甜,跟随爸妈做研究的学生哥哥浑身是伤地敲开了她家的门,连夜带她逃来了安塔岛。
她还记得在逃亡的车上,她朝火光冲天的研究所哭喊着,可带着她的学生哥哥一刻不停地开车,生怕被路上随处可见的强盗拦下,终于在他俩饿晕之前抵达了安塔岛的入检口。
学生哥哥报出了他自己和她父母的研究方向,求检查员给他们一次入岛测试的机会。小小的齐观饿得头晕眼花的,但还是啃着指头顺利通过了智商测验。
只是她上了岛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学生哥哥,一个月之后,又在新闻上看到海水已经冲垮了她曾经居住的那片高原。
身边的同学早就有了相熟的玩伴,有好吃的好玩的从来不会叫她。她就这么孤零零地长大,直到遇到了多吉。
一开始,她只是不想再孤独下去了,可多吉是那样热烈地爱着她,渐渐地,她的心也没有那么封闭冷漠了。
但这情话齐观始终有些张不开嘴,明明亲密百倍的事都做过了。她也有些气自己,便硬着头皮开口:“亲……亲……”
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她的胃是一分钟都等不了了,“咕噜”一声逗得多吉笑弯了腰。
“嗯,亲。”多吉探过身在齐观脸上亲了一口,“我去打饭,你先上楼垫一口。”
“我没说……”
“你说了,我两只耳朵都听到了。”多吉故意晃了晃脑袋逗齐观,“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听见你叫我亲爱的,你别想跑。”
然而到了夜里,从齐观嘴里冒出来的只有被撞得破碎的喘息声,多吉到底是没听见句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