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尔梅听罢按捺住内心激动,正要询问陈夫子发生奇景的位置。却见他面色苍白,薄唇紧抿,双眉皱紧渐渐闭上眼睛。他的双手颤抖,簌簌垂下,身子由着颓势歪倒在托画的木架子上。活动木架承受不住成人体量,哗啦啦一阵乱响,一排巨幅画作应声倒下。
林争春眼疾手快,在陈夫子扑倒的前一刻把人扶住,山民大汉反应也快几乎是同时把干瘦的陈夫子直接抱了起来。
茆屋画室的响动引来了风氏兄妹,风揽月见状推开想要靠近陈夫子的时尔梅。
少女对他满是敌意,冷声怒喝:“你到底是谁,接近我的老师到底想干什么?”
山民大汉说道:“小姐,跟他没关系,是陈夫子犯病了。”
风揽月听罢说道:“抱去房中休息,我去取药。”
陈夫子缩在山民大汉怀里颤抖,他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指着一地画卷,嗯嗯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风扬尘说道:“请先生放心,有我在,保证所有的画都好好的。”
陈夫子疼得发汗,鬓发尽湿,脸色惨白,他不得不一手掐着大汉的手肘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力,一手指着画作。山民大汉眉头紧蹙,对他说道:“先生应该休息了,这些事交给年轻人作吧。”他说完,抱着陈夫子离开,风揽月狠狠瞪了时尔梅一眼跟了上去。
风扬尘轻嘘一声,对时尔梅几人说道:“三位先回客栈罢,等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们。”
时尔梅躬身捡画,被风扬尘拦下说道:“先生病犯了,我妹妹心情不好。你不要动先生的画,省的她找由头拿你撒气。”
林争春想到萧凌寒,她摸了摸袍裾下的玉佩,说道:“陈夫子是什么病,我认识一位道医,说他医术能起死回生也毫不夸张。我请他来看看陈夫子。”
风扬尘蹲下收拾画架、画卷,摇头道:“大夫治病不治命。”他忽生感慨,转用山地语自言道:“大贤之深谋远虑,岂庸人所及哉!可凡所大贤者,在举事功成之前都是要吃一番苦头的,身体的,精神的。”
房间里,风揽月用热腾腾的打油茶调和药丸喂陈夫子喝下,又烧了热水灌了烫壶放在被子里为其暖身。慢慢地,陈夫子面色缓和,不再颤抖,却并未清醒。
风揽月坐在陈夫子身边替他掖好被子,问那山民大汉道:“我老师怎么犯病的?”
大汉回答道:“陈夫子与时公子聊画,聊到梦境与现实。时公子所描绘的梦境是让陈夫子遭病的天谴之相。”
风揽月闻言虚眯了下双眼,眸中竟透着些许狠意:“那个姓时的要真和司神队有关系,我一定叫他死的很难看。”
大汉低语道:“他身上没有山地的味道,司神使是不会和这种人打交道的。这一切都是意外。”
风揽月:“如果我让你留在夫子身边保护他可以吗?”
大汉摇摇头:“我的职责是保护小姐你,小姐回家,我自然也要向族长复命。”大汉说罢向她略微低头,转身走出房间。
风揽月叹息一声,身边陈夫子略微蹙眉,嗯嗯低喃辗转梦呓。
风揽月知道他是做噩梦了,她抓住陈夫子向上乱舞的手,轻轻拍打手背以安抚惊怖。几番无效后,她低头冲着他用蜀音轻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娘问幺妹在看啥,幺妹在看槐花开。槐花开罢槐花谢,一树槐花葬泥滩。山外花开百千万,幺妹只有一树槐。百花开了迷人眼,郎莫忘了故乡槐。”
轻缓悠扬的乡音安抚了因惊怖而陷入绪乱的神识,逐渐发挥的药效也松弛了因惊怖而痉挛的肌肉,陈夫子呼吸逐渐平稳,沉沉睡去。
风揽月依稀记得这个男子年轻时的模样,是月下树,是云中星。
她与风扬尘虽是孪生子,却自小身体羸弱不如同胞哥哥体魄强健,山地医士曾断言她活不过周岁。也就在她挨到周岁迎接死亡的时候,陈夫子来到渡口把她带到蜀地雅州治病调养。陈夫子再带她回家时,她已经是一个五岁的女孩,一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甚至被惯养得些许飞扬跋扈的五岁女孩。
回想过去,风揽月泫然泣道:“你可知你所图之事会要了你的命,你回家去吧。这里不值得你再浪费时间。”过去十多年他们的脚步几乎走遍了大凉州府主要山族聚集地,陈夫子笔下的素材足足装了几匹牛车。那年,他们走上灵官商道,沿着灵官商道进入山族圣地-俄尔者峨,登上了传说中神龙出没的冰雪之峰。
那片冰川是山民心中的圣地,一个深入山体的溶洞是山民祖神之一,支格阿龙的祭祀场。在当地山民的神话传说中这位祖神诞生于此。流传在南召与大凉的《祭龙经》中所述,这位祖神在洛觉瓦峨的悬崖山洞中获得了蕴藏在石头中的神力,从而洞悉万物。
风揽月跟着陈夫子登顶俯瞰,广阔无垠的跑马场上全是来此放牧的安家子。这些安家子来自各大土司府,以部族旗帜为标识划分成块的帐篷营地散落在这片公共草场,满山悠然的牛马羊群更繁多如星落。大大小小的海子嵌在平阔草场,像青蓝色的宝石漾在碧玉中。
风揽月还记得那天气温骤降,飞雪弥天让他们不得不提前下山。一队人马才走下山坡雪就停了,又是艳阳悬空。风揽月还冲着陈夫子开玩笑:“看来是祖神不喜欢我们去拜访他,降下大雪赶我们走了。”
小女孩的话还没落下,艳阳消失,白昼转瞬变成黑夜。众人抬头发现并不是云厚遮挡了天光,万里之上,除了凝紫黑幕什么都看不到。幽蓝色的光芒从地底透出,风揽月低着头,她看到了大地的脉络,青蓝色的网状脉络在大地深处汹涌澎湃。她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她似乎意识到自己会被地底的光火吞噬。护卫她和陈夫子的山民疯了,他们嘴里叫嚷着天谴,神罚,他们丢下火把在山坡乱跑,相继掉入地缝只余惨叫声在地底闷闷地乱响。
陈夫子捡起火把,抱着风揽月一动也不敢动。
山下草场更是变成了炼狱。发疯的牲口和发疯的人群相互冲撞,踩踏,帐篷被撂倒的火盆点燃,串烧出一团又一团的火海,临死般的嚎叫浪潮此起彼伏。远山的山坳传来牛角号的声响,像远古神明的怒号。司神使的马匹套着特殊材质的马鞍,能在黑夜里散发荧光。随着号角声逐渐清晰,莹莹火光牵出一条蠕动的纽带朝马场挺进。
风揽月喜道:“是司神使来救我们了!”她奋力朝远方挥舞着火把,陈夫子也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就在两人以为得救的时候,荧光纽带进入马场散开,点点荧光展开如一张网散落进惊惶的人畜群。黑暗中的屠杀,人畜无别,惊惶的嘶吼在杀戮中渐沉渐消。司神使每完成一处杀伐便会指挥马匹踏灭一处篝火,草场归于平静融于青蓝色的世界中。
吓傻的师徒全然没反映过来,陈夫子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抱着风揽月躲在一颗山树后面。
黑暗中串出一道人影打掉了陈夫子手上的火把,火把旋即熄灭。那人对两人低声咬牙说道:“你们不要命了吗?”那人从陈夫子手中夺过风揽月扛在肩上便往山上爬,风揽月看见他腰带上的图案知道他是司神使吓得惊呼乱叫。那人狠狠地拍了下她的屁股,冷声道:“我是吉番家的阿夏大哥,你再乱叫我们都得祭神。”
阿夏大哥?!是曲多木的大哥,曲多夏,吉番家的长子,吉番土司府未来的继承者?!
风揽月在脑海中搜索关于吉番家长子的信息,可惜她只记得曲多木,自她回到月城后,这个傻小子就像只跟屁虫一样怎么也甩不掉。风揽月抽噎起来,陈夫子跟在两人身后轻声安慰她别怕。可不管用,风揽月害怕到打颤,四周越发安静,她要是控制不住叫出声来会引来更多的司神使。情急之下,她一口咬下眼前的衣袍却未料曲多夏的外袍不算厚实,这一口直接咬上了肉,咬得曲多夏闷哼了。这也是十一岁的风揽月第一次听到男人那种发至胸腔的鸣音,像敲击鼓面一样振聋发聩,臊得她耳红。她知道自己该松口,可她办不到。刀斧砍断颈骨的咔嚓声响像杂乱的鼓点从草场飘上山,弥散开来的血腥味儿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裹卷她,冲击着她快要平复的神经,她又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曲多夏又拍了拍她的屁股,这次打得不重但在离开时故意揉了一下,风揽月耳朵更红了,也明白男人的意思。她没再松口,她把充斥在四肢百骸中的恐惧通过牙齿啃咬的方式释放出去。不知过了多久,颠簸一路直到她闻不到血腥味,人也终于不再颤抖。她松开嘴把脸埋进他的后背衣袍,缓过劲来的风揽月才注意到曲多夏的后背宽厚如沃土,她舔舔唇觉得他后背肌肉的口感委实不错。
也就是一路不撒口的嚼咬,让曲多夏以为风揽月是条狗的。
曲多夏把两人带入禁区,雪线之上寒冷加剧,身体僵化,风揽月又开始抖个不停。曲多夏索性将人颠在怀中,裹在袍裾里。陈夫子身形单薄更不耐寒,他冻得身形佝偻,妄图蜷缩成团减缓散热的速度。曲多夏一手抱着风揽月,一手揽过陈夫子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风揽月哆哆嗦嗦地道:“前面就是祖神祭坛,我们不能过去。”
曲多夏昂着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黑黝黝的洞口。他道:“既是山民的祖神,就不会忍心山民枉死。天谴之下无活口,山底下的人也好,牲畜也罢都得处死,割下他们的首级祭奠祖神以安抚神明。司神使不敢进入祖神诞生之地,他们只会在洞外开阔地举行祭祀仪式。所以,你们若要活命只能躲进山洞。”
风揽月记得来时一路山民的告诫,又道:“听山民说凡是进入神洞的人都会受到诅咒立刻暴毙。你是司神使,你进入天谴相不会成为祭品,你下山吧。你放我下来,我带先生进山洞避难。”
“不。”曲多夏回答得剪短又坚定。
他顿了顿又望向千百年从未有人进入过的山洞,掷地铿锵地道:“过去十多年,我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司神使日日努力。我虔诚的书写爨文、每日诵读经书典籍、学习祭典礼仪。我曾发誓将此生供奉给所有祖神,祈求他们庇佑普斯罗火兴旺繁盛。大祭司让我们杀掉安家子和牲口以祭祀祖神,并告诉我们这都是祖神的意思。可祖神既然要他的子孙兴旺,要他的故地繁盛,为什么要杀死好不容易成年的山民、为什么要杀死好不容易养大的牲口?难道让活着的山民失去家人、失去财富,陷入痛苦,在贫穷中消耗余生就是祖神护佑我们的方式吗?我学艺不精,一直无法从诵读经文与冥思中感应到祖神需要我们血腥祭祀的旨意。所以,这次就当我以身问神。我怀疑司神使错误的传达了祖神的旨意。如果是我愚昧狂妄,请祖神惩罚我,让我验咒暴毙。如果我所思既与神通,就请祖神显灵赐予我们智慧与能力,让生活在普斯罗火的山民得到真正的繁荣与富足。”
风揽月抬头有些呆讷地盯着他的下巴,她只认为这个男人疯了。虽然木勒土司府只供奉伏羲与女娲,但他们也十分尊重当地山民的祭祀信仰。每次遇到拜山祭祖仪式,木勒府会向司神队捐赠大量金银以抵消应缴的人牲祭品,谁叫木勒土司府是普斯罗火最能赚钱的土司府了。
那时的陈夫子已经冻得不敢张嘴,只由着曲多夏把他拉进神圣的山洞。山洞很大,内里嶙峋山石耸峙。青蓝光火在山体内部攒动,焕亮出一条曲折的路径,像是祖神的指引,温暖的风从山体内部吹来,拂去几人满身寒雪。
曲多夏放下风揽月,伸手欲掬阵阵暖风,潺潺水声隐约可闻,他又往里走了数十步回头冲两人笑道:“洞里一定有温泉,我没事还活着。那个诅咒没应验在我身上,这都是祖神的旨意,祖神是仁慈且智慧的神明。”
他说的没错,顺着那条幽蓝路径一直走到尽头便是一汪温泉。曲多夏安顿好两人留下食物,并告诫两人洞外的祭祀仪式会持续三天,而后司神使会封禁此地十天,只要他们坚持到第十四日就可出洞下山。
曲多夏感觉到风揽月的不安,安慰她道:“在前三天大祭司会主持祭祀礼,我不能进来给你们送吃的。你和陈夫子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在第四天进来给你们送吃的,因为我职级最低,大祭司一定会安排我留守山洞。你相信我。”
风揽月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洞中无日月,她和陈夫子只能以水滴计数的方式大致推断时辰。最开始,诵经声,司乐声时断时续,等到洞外安静。曲多夏果然带着干粮进洞,他问风揽月要一件随身之物。风揽月问及缘由才知道她阿爸以为她被司神使砍头祭天,暗中收拢人手要围剿司神团杀掉大祭司。
“我告诉阿木说你没事,他不信,非要我带他翻看所有人头,确保人牲里面没有你。”曲多夏说罢,又悄声喟叹:“我弟弟真的好在乎你,司神使封禁所有上山通道,他都能想方设法上山找我。”
风揽月听得毛骨悚然,她问道:“他真的翻看过所有人头。”
曲多夏点点头,说道:“挨个翻找无一遗落,有好些个脸被砍坏了,他还抱起来拼齐全了,仔细辨认才肯罢手。”
陈夫子听罢,跑到角落里哇啦啦地吐了起来。
曲多夏道:“我跟你哥保证你没事,只是封山你不能现身。他不信,非要我拿一样你的东西才罢手。想动司神团的时机还没到,不能让你阿爸和阿哥当炮灰!你给一样东西,让他相信你还活着。”
风揽月拔掉耳环取下项链,想了想又背过身躲在山石后面窸窣一阵,再出来时她递给他个叠好的手帕样的东西。
她说道:“耳环、项链都是我常戴之物,谁都知道,式样平常是我在集市上买的,没什么特别。唯一特别的是我阿姆亲手给我绣制的…的一件衣服,山地女子不会穿这种衣服。我家人一看便知是我,我都用手帕包好了,你别打开直接给我哥哥。”
曲多夏把东西揣进怀里,不作耽误转身离开。下山的时候,他没忍住从怀中摸出那张手帕,打开一看里面并没有包什么衣服。反倒是手帕的样式非常奇怪,有三条系带不说,还不方正,上圆下尖有点像小孩子戴的口水兜。曲多夏像是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把那件衣服放在鼻尖闻了闻,果然是少女特有的体香。曲多夏双耳倏然红透,他慌忙把东西藏好,直言道:“这只傻狗真是傻透了,怎么能把肚兜随便给陌生男人?月城里有那么多汉人开的花酒窑子,我会没见过这个?亏得我知道这是什么啊,要是交给木勒府,我非被你阿爸狠揍一顿不可。”
再见到弟弟曲多木,他只把耳环和项链交给了他,而那件豆青色的肚兜被他藏了起来。如曲多夏所说,他职级最低,留在冰川山洞看守人牲祭品。只不过每在深夜无人之际,他都会进入山洞与陈夫子谈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