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啊,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宫里有宫里的难处,外头有外头的烦恼……多留这些心,总没坏处……”
巫马澄一边叮咛,一边将包袱递给梨蕊。
里面是她收拾好的东西,可惜没办法带更多了。
“娘娘,奴婢不想走!奴婢不想离开您跟太子殿下!”梨蕊猛地朝下一跪,拉着巫马澄死命哭求。
“您不要赶奴婢走,不要赶奴婢走!奴婢自幼没了家人,奴婢只想陪着您!”眼泪大滴掉落。
她晃着对方胳膊,只盼其能收回成命。
“呵呵呵,真是傻丫头……”巫马澄勉强忍住泪水。
托着梨蕊手肘,叫她不管怎样先站起来。
“到了外头,就不用奴婢了……”女孩儿掏出绢帕,为梨蕊擦去眼下泪滴。
“更何况用不了几天,这里便不再有皇帝皇后、陛下娘娘……”
梨蕊听得心里难过。
她很想放声大哭,只怕惊动正在院儿里温书的据儿。
“奴婢从小便没了家人,出去又能找谁呢?”梨蕊努力寻着借口。
“傻丫头,不用担心!房子是一早备下的,地契就在这包袱里!”不料巫马澄已然做好安排。
“那地方奴婢多年没回去过了,若是不习惯怎么办?”梨蕊据理力争。
她只是不想走,她只是想要留下来。
“你性子活泼,外头好玩儿的又多!纵有些时日呆不惯,想来很快就会好的!”巫马澄将路堵死。
她是铁了心要送梨蕊走,说什么都不管用。
“其实前些年,就该让你出去了……只是每每提及,你必要哭闹,不得已才耽搁到今日……”女孩儿挤出个笑。
这件事情上,梨蕊固然任性了些,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纠正。
“可是,可是奴婢答应过太子殿下,要一直陪着他的!往后他找不到奴婢,急坏了怎么好呢?”梨蕊把最重的理由搬出来。
她在赌,赌巫马澄身为母亲得心软与不舍。
“出去走走看看,把我没能去过的地方都逛一圈……”果然巫马澄回避了她的问题,一味劝说着。
“南夏这一亩三分地儿,有什么好呆……云溪、柳堤、永安、朔杨,哪里去不得呢……”
女孩儿向往着,眼前闪过自己从未见过的风景。
梨蕊见对方执意不肯松口,只好再添一把火。
她咬咬嘴唇,眼里透出光来——那是她最后的希望。
“奴婢恳求娘娘,问一问太子殿下!若太子殿下也想让奴婢走,奴婢必定立即离开!”
这要求属实僭越了,既对皇后无礼又对太子不敬。
但梨蕊并非真心想讨个说法。
她赌的不过是对方,舍不得将这些告知那孩子。
“这……”再度被梨蕊料中,巫马澄犹豫起来。
身为母亲她不忍据儿再度面对,毕竟宸儿才刚去不久。
门扉开合喧闹又响亮,是据儿故意发出来的。
他快步走至巫马澄与梨蕊身边,行过礼后望着两人道。
“梨蕊,出宫去吧!到外面,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如此干脆利落,如此斩钉截铁。
不仅梨蕊来不及回应,巫马澄更是心绪万千、无言以对。
“这孩子……听见了什么,又明白了什么……”她默默问着,一边作答一边否定。
“不可能,不可能!据儿还那么小,怎会知晓这些!”
这便是巫马澄,为人生母所带来的局限。
那孩子年纪的确不算大,可也说不上多小。
且一落地便被立为太子,前朝书房走动多年,怎会完全不通世事。
加之近日这一连串变故,他心里有了判断。
虽然还很模糊,但方向是没错的。
“你出去替我看看,外头是不是真那么好玩!”据儿拉着梨蕊,扬起张比太阳还亮的脸膛。
“听嬷嬷们说,外边儿可有意思了!赶大集、逛庙会,七夕赏灯,中秋拜月!冬至里,还有戏班子走街串巷!”
他越说越兴奋,好像亲眼见过似的。
“太子殿下,您真要奴婢走?”梨蕊想确认一遍,刚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哪知据儿点头如捣蒜,接着畅想道。
“外头好吃的也多!从南到北、由东至西,一地儿一个样儿!全吃一遍,只怕八九年也不够用!”
梨蕊投降了,她哭着答允道:“好,好,奴婢……不,我走,我出宫去……去外面转转看看……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据儿将脸转向母亲,巫马澄心头一震——
那孩子目光里,居然含着哀伤!
稚童眼中竟有哀伤,这比最锋利的武器,还要更具杀伤力。
她堕下泪来。
自打卢荫城池失守、太师以身殉道,吴煜便下旨遣散各处宫婢。
内监们因身子残缺,放出去不好过活又易遭人白眼,只得留下安置。
南夏皇宫里,告别每一天都在发生。
轮到自己,或早或晚。
梨蕊再三证实两人意愿,终是下定决心背起行囊。
临行前,她想给巫马澄和据儿磕几头,却连这小小坚持也未能实现。
巫马澄托住她,将身稍退半步,执礼向梨蕊拜去。
据儿见母亲如此,亦跟着控背躬腰。
“谢谢……谢谢你多年来的照顾与包容……这份恩情,我跟据儿会牢牢记着……”
梨蕊走了。
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最怪异是自其去后,阖宫茉莉一夜而败。
红如胭脂泪,白似清雪飘,仿佛某种既定预兆。
吴煜来探巫马澄,据儿找个由头便退回书斋习字。
“算算日子,快到了吧?”女孩儿问得很轻巧。
这会子,还有什么好瞒呢。
“嗯,就在这几天吧。”吴煜揽住妻子,同样坦诚以待。
亲吻灼热,是教人安心的气息。
“是不是有点怕?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
巫马澄勾住吴煜手臂,摇摇头道:“跟你在一起,无论去哪儿我都不怕……只是心疼据儿……”
提起据儿,吴煜亦面露悲凉之色:“是啊,可怜他那么小,人生还没来得及开始。”
巫马澄没有掩藏情绪,将泪洒在丈夫胸口,沾湿衣衫。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据儿便可平安长大,娶妻生子、含饴弄孙……”
吴煜没有说话。
心知若非帝王家,只怕上回重病,据儿就已撒手人寰。
连往后年月都保不住,又何谈他日将来?
他想着,神思不由得越飘越远。
“琢磨什么呢,这么入迷?”秦川推推韩凛,拿声音往回唤他。
“哦,没什么。”韩凛扭过头,笑容从远方急匆匆赶来。
“就是在想,居然真走到了这一步——百多年的路啊,好像做梦一样。”
秦川放下心,跟着点头道:“爹爹最近也懒懒的。有时看上去心事重重,有时又似什么都不在意。”
韩凛将多愁善感抛在一边,顺着对方的话接道。
“也难怪!中州自高祖到今日,从秦相到陈相,其间多少励精图治,多少英雄迟暮?现如今功成当前,自然百感交集。”
这话倒秦川起了兴致,一把扯过对面之人双手。
关怀道:“就快见到他了,你紧张吗?”
韩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将旁人推出去。
“宗室那头有齐王盯着。朝中官员交给悉数交给韩冶,他本来就熟嘛。”
任由秦川摩挲自己掌心,韩凛往下说着。
“至于安全问题,有老师和你在,我很踏实。”
“接下去政权交接、大赦天下、论功行赏、减除赋税,净是些常规流程,自有大臣们劳力费心。”
一口气说了如此多,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
他思索着,答案并不是吴煜。
“你确定齐昌打不起来?”秦川问。
有信心是好事,可也不能叫一时仁义绊了脚,招致祸端绵延。
“能不打最好不打。”韩凛把音量放低。
“从古至今,苛待他国主君者,大多命途不顺,还是慎重些好。”
拿命填出来的胜利,不由得人不信邪。
“何况……我相信他……”末了这句韩凛念得最轻,却情义款款、惺惺相惜。
眼见话题又要拐向沉重,秦川急忙打岔道:“江下这边的山茶花,也不知什么时候开?”
韩凛闻言满面疑惑。
双眼圆圆地睁着,活像条小金鱼。
“你打小儿就爱山茶花!我一时想起,就忍不住问了!”许是发觉转折过于生硬,秦川心虚着找补。
“不清楚哎,应该跟北边儿差不多吧?”韩凛不曾起疑。
嘟嘴思考的模样,落在秦川那儿,唯想快快亲上一口。
“嗯嗯嗯,先不说这个了!”压下疑问也压下冲动,只管带着对方漫无目的地疯跑。
“回去以后,咱们在青绿斋里植一片山茶园吧!”秦川趴在桌上。
用最拿手的“歪头杀”,眼巴巴瞧着韩凛。
“延寿山啊什么都好,春日有桃花十里,秋季枫叶更是天下无双!只可惜,没你喜欢的红色山茶花!”
嘟嘟囔囔的样子,果真逗笑了自家官人。
韩凛将腿一跷,半支着脑袋调侃:“怎嘛?才刚打下胜仗,功军侯便要急着动用人手啦?”
不成想对面有备而来,见招拆招道:“谁说要用人了?有我在,包管给你布置得漂漂亮亮!”
韩凛在心底笑过一句“滑头”,抬脸对上秦川眼眸。
温柔道:“出来这样久,想家吗?”
对面听说立马扳直腰杆儿,拿韩凛手掌贴在自己脸上。
郑重答复道:“有你在,哪里都是家!”
韩凛低头莞尔,一声“傻小子”呼之欲出。
话到嘴边,又被另外一桩事打断了。
“对了,说起凯旋故里、加官进爵——这次回去,你总要开牙建府了吧?”
他提议着,眼里写满自豪与期待。
“开牙建府?”秦川重复着。
忽地眸光一亮,激动拍桌道:“这样更好!把山茶栽到我院子里,到时候你想赏多久赏多久,怎么样?”
韩凛乐到快要打跌,面上仍是一副憧憬之相。
随即将手抽出,弯起小指道:“好啊,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秦川心里开心到冒泡。
勾住对方摇了又摇、晃了又晃,直荡到月出东墙、漫点疏星。
笛声缓缓飘来,原是一曲《临江仙》。
清越悠扬处,又不失筋节风骨。
人人皆道萧先生逸态高情,竟不知此番乃秦淮手笔。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萧路眸里漾起孤帆远影。
搅动一池潋滟、波光满地。
待对面搁下竹笛,接过茶盏,他才跟着说:“越来越好了——当真是,仙音涤双耳,一曲引华胥。”
秦淮抿抿茶水,抬眼笑道:“班门弄斧,难为你不嫌弃罢了。”
面上虽有喜乐之态,肩膀却似撑不住般,需用胳膊顶着。
以往连日作战,尚不能疲累其分毫。
如今不过行军而已,就可将人磋磨至此。
老天未免过于吝啬,些许日子都不愿多留。
萧路把一切看在眼里,只寻不出由头开口。
结局完结于开始之前,两人早已默契接受。
此时想要讨价还价、击鼓鸣冤,竟不晓得该找天庭还是地府。
秦淮看出对方心事。
他掏出那枚写定自己一生命运的玉佩,放在手里把玩着。
一下一下,渐渐由凉转温。
“原以为,能剩个三年五载……陪你游历四方,探落霞孤鹜,赏秋水长天……”
笑容拿遗憾兑着,连憔悴都衬得风雅。
“呵呵呵,如今看来,老天不容我这般清闲……成了正果大道,自该尽快复命销号……”
萧路不置可否,给秦淮取件衣裳披着。
随后说起钟廉转来书信,小松与杨老爹一家,已于上月初五启程北上。
秦淮感慨万千,叹口气道:“哎,这杨老爹不简单呐!全家陪同小松迁徙朔杨,没些个魄力还真做不出来!”
“可不是!”萧路接得很快。
“那孩子没等记事儿便被人牙子拐走,一辈子未见过爹娘。后来跟着我离群索居,冷冷清清的什么没趣儿。”
眉宇间现出笑意,像极了严师慈父。
“这下好了!他有了家、有了家人,我也算得了交代,可以安心了!”
秦淮略微颔首,他明白萧路这两句话的分量。
“是啊……谁又能想到,曾经最怕分离的孩子……竟是这群人里,头一个选择上路的……”
萧路望向对面,有些话是时候问一问了。
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打算,怎么告诉他?”
秦淮眉目失了从容,转而往无奈里坠去。
“正是这一项为难——”他没再往下说,举头喝干整盏凉茶。
及至外头夜阑人静,万物沉入梦田,秦淮才再度组织好语言。
“他娘亲刚去那段时间,白日里没人见过他掉泪……可一到了晚上,小佛堂便有哭声传出……”
“他年纪小,哭累了就倚着神龛睡下……又怕我觉察之后难过,总会趁天不亮时,偷偷起床回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萧路垂下头,油灯的光令他觉得刺目。
沉痛跨越时间,酿出的滋味反倒更苦了。
“都说人这一辈子,只生老病死几桩要紧事。可静下心来想一想,这里头哪有如愿的呢?”
对方答非所问,自己这厢亦是文不对题。
“生的时候无人征求我们意见,就这么稀里糊涂来了……”
“一落地便开始老,还没学会珍惜,就匆匆体会了别离……”
他给自己斟上茶,并没有去管秦淮。
“病呢,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跟喘气睡觉、吃饭喝水一样寻常……唯有死……”
说到这儿,萧路顿了顿。
他想起寇恂的力竭而亡,那样惨烈决绝、义无反顾。
身上背着好几条命,要把另外三个那份一并打下来——这便是寇恂的选择。
“呵呵,唯有死……”萧路看住秦淮。
喃喃道:“还能由着性子坚持一二……别放过这样的机会,别让老天赢得那么顺风顺水……”
秦淮明白过来。
他除下衣衫、立直脊背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对萧路的称呼也变了,不是“你”而是“先生”。
“天下大定之后,不管还剩多少时日,我希望你能跟我去云溪!”好在对方同样诚恳坦率。
“尽人事方可听天命!而今人事未尽,还由不得天命予取予求!我萧路偏要和漫天神佛赌上一赌,看抢不抢得回你这个人!”
秦淮望着,一面听一面笑。
半晌点头道:“好,先生提议,我一定认真考虑。”
“没问题!”萧路处亦无半分勉强:“后日才到齐昌,我们仍有时间。”
天风吹散云絮。
清光亮堂堂洒下来,为满宫朱砌雕栏抹上层银白。
据儿靠着巫马澄,母子俩坐在廊下赏月。
四周围虫鸣阵阵、鸟啼声声。
“阿娘,妹妹去的地方,就是小雀去的地方对不对?”
收回数着星星的胳膊,孩童将脸庞转向母亲。
小雀是据儿两岁时救下的一只雏鸟,跌在地上,腿受了伤。
小家伙见状非要留下,还和梨蕊一起治好了它。
从此养在宫里,日日与据儿作伴。
认真算来,那该是据儿的第一个朋友。
“你还知道什么?”巫马澄心下惊动。
她想不通,这孩子是怎么把事情联系到一起的。
小雀离开时,宸儿尚未出生。
照理说据儿,也不该记得这么清楚才对。
“我还知道,她们不会再回来……可就算不回来,她们依然在我身边……”
据儿很诚实,母亲问他便答,并无毫厘隐瞒。
“谁告诉你的?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巫马澄方寸大乱,却不愿当着据儿显露出来。
一定有人教他,否则这孩子不会如此接近真相。
“是梨蕊跟我说的。”童声奶里奶气。
拿夜晚凉风一绕,愈发无邪无忌。
“有天早上,小雀忽然就起不来了。它不飞不跳不唱歌,连最爱的小米粒都不吃了。”据儿继续说。
孩童记忆发端于更早之前,只不过大人们未曾留意。
“后来梨蕊告诉我,小雀也舍不得离开,它想给我唱歌,想陪我一起玩……”
“可一件事做完了,总该去做下一件事,就像我念完书还要习字那样……”据儿弯起嘴角。
很奇怪的,这孩子脸上并没有悲伤。
“梨蕊还说,我们把小雀埋在土里,它的羽毛就会变成花草,引来蜜蜂和蝴蝶。那是小雀回来看我,给我唱歌,陪我玩耍。”
巫马澄愣住了,她松开掐着自己的手。
笑靥一点点绽放,是据儿过去熟悉的样子。
接着她揽过孩童那小小肩膀,拍一下问一声。
“你又怎么知道,妹妹跟小雀去了同一个地方呢?”
是的,她相信梨蕊,相信对方会给据儿一个答案。
“也是梨蕊告诉我的呀!”孩子搂住巫马澄。
“一天晚上我问她,宸儿住在石头房子里,是不是也会发芽开花,引来蜜蜂蝴蝶。”
小孩子不晓得“陵墓”,只管那叫“石头房子”。
“梨蕊说妹妹在房子里,虽然不会变出花花草草,但有人想着她,她会睡得很安心。”
据儿往巫马澄怀里拱了拱。
“阿娘,我能看见妹妹!在每一朵云每一颗星里,在每一片叶每一滴水里!石头房子拦不住她,也拦不住我!”
巫马澄听着,终于认可了据儿成长。
这孩子,有他自己的选择!
月光映在眼里化作泪水滚过,不为疼惜悲悯,只是喜极而泣。
浓云掩住月亮,孩子沉入梦乡。
母亲把他抱回屋里,鼾声掉到地上,好似夜间开放的夕颜花。
巫马澄很清楚,终局就在下一个日出时分。
她不会躲、不会逃,她会站在那里,给出自己应有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