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悲的是连这气,马上也要挨到头儿了。
中州那厢,显然不打算继续磨蹭。
火候到了就该抓紧时机,当断不断反而易生变故。
天色转明,太阳却没跟着一起出来。
乌云聚在头顶上,压的城头旗帜都歇了脚。
呼吸间,有种带着水汽得闷,细细嗅来似掺着铁腥味儿。
望楼车、投石车依次排开,云梯紧随其后数也数不清。
中州兵马正式与卢荫守军形成对峙,攻城激战如箭在弦。
城上精兵奋不顾身、视死若归,城下猛将目标明确、计划充分。
一场精神和气力的比拼。
输者固然一无所有,赢家却也别想万事大吉。
这是南夏将士,留给史书的说法!
中州方面貌似很沉得住气,并不急于派遣先锋登楼。
拿人往上填未免有些太蠢了,自身损耗极大不说,还会给百姓们留下不良印象。
如此赔本的买卖,齐王跟秦淮可不会做。
与巨石一同落下的,还有箭羽。
唯一不同之处便是投石机瞄准一处,箭矢则遍地开花。
不为有效杀伤,只为阻碍其应对进程。
想想也是啊,对面儿有什么好急呢?
粮草装备一应俱全,即使不从后方运,各粮仓、府库里搜刮来的也够用了。
哪像城里,什么都要精打细算。
凭空变不出弓箭,更变不出人命。
轰隆声沉重而持久,伴着密不透风的钢罗铁网,城楼各处顷刻间便像下了热油锅。
动静这么大,自然传到了百姓那儿。
不成想满城黎庶里,没几个真着急的。
他们步履匆忙、鼓唇弄舌,只为房前屋后、走街串巷地发牢骚。
“哎哎哎,昨晚上你们都听见没?”
“直直闹了一夜,谁听不见啊!便是聋子,也能给震醒喽!”
“哼,他们家那笔烂账,还用得着翻吗?真是活活折腾人!”
“要我说啊,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做的孽自己不认,也是够孙子的!”
市井小民话糙理不糙,字字句句皆为本意本心。
只可惜这真意真心都拐去了外头,半分不肯留给自家。
读书人处的埋怨,就斯文多了。
他们识文断字,自不会满足于传递情绪。
看人看事,往往有着更加特别的角度。
“瞧瞧太师素日里那排场阵势,可有一丝国将不国的样子?”
“还说他呢,宋太守又好到哪里去?一天天嘴上功夫好听,巡视又真正走过几次?”
“也就贺将军是个人物!领着两千多青羽残军,日日衣不解带,人都熬瘦了!”
“可不是!依我看咱们南夏,毁就毁在那一吴一巫手里!北人隔着金泽江都能打到这儿,不是天谴是什么!”
民众口里的歪风,迎着天上吹来的邪风,将四周越刮越暗。
帷布猎猎作响,打在韩凛心头犹如平地惊雷。
“你说什么?老师他们,故意选在雨天攻城!”
中州帝从椅子上弹起来,满脸不可置信。
他拧紧眉头,死死瞪着对面秦川。
要说刚刚只是担心下雨,这会子反倒更忧心整盘计划了。
秦川神色自若,提过壶给韩凛续了杯茶。
“是师父根据天象推算出来的——说巳时过后,必有大雨。”
韩凛好歹稳了稳,重新坐回秦川对面,只没心思碰茶杯。
“下雨天最易打滑。平地行军尚不便宜,要如何攀云梯、登城墙呢?”
秦川粲然一笑,露出边上那颗虎牙。
“当然是一早就准备好了!此次参与攻城的兵士,每人麻布手衣、油靴钉鞋。单等雨落时分,打南夏个措手不及。”
韩凛吐出口气,不无钦佩道:“果然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啊……”随即转头望向帐外。
巳时一过,当真下起了雨。
半盏茶不到,竟已有瓢泼之势。
打卢荫住了快一辈子的老人,也没见过这种天儿。
瞧着雨幕自屋檐挂下,还以为到了孟秋。
冲锋号角响彻云霄,犹如振翅翱翔的云中雨燕。
先前一直处于蛰伏状态的飞骑营,刹那间就像换了支队伍,迅疾如风、侵略如火。
城墙渐有缺口,云梯也架好了。
由郑星辰等组成的弓弩队,自是奋勇当前,誓要先声夺人。
雨天弓弦容易损坏,即便后备充足,时间也来不及。
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为战友开辟出一条通路。
失去盾牌与夜色掩护,潘霄认出了郑星辰,郑星辰亦识出了潘霄。
两人从没说过一句话,距离最近时也有数丈之远。
但对他们来说,本事就是彼此间的开场白。
那百发百中的纯青技艺,便是于千万人中最独特的标记。
潘霄咧嘴一笑,顺势弯弓搭箭。
这堆东西,终于不用再省着用了。
城池一旦陷落,不过是些战利品而已。
扎进敌人胸膛的箭头,总好过一堆废铁。
攻防较量随之展开。
潘霄、苏立等众负责向外压制,魏成阳、谢之逸并卢荫守军,便想方设法阻挡云梯来人。
将领贺温更是擐甲持刀、亲登城楼,下达了死守卢荫的命令。
批完最后一本奏疏,韩凛轻轻搁下笔。
雨越下越大了,天暗得几乎分不出时辰。
围帐像一把大伞,隔得住雨丝却挡不住水汽。
秦川点上迦南香。
这是出征前特意带上的,留到今日才头一回用。
“你……真要去见他吗……”听语气似在没话找话。
不知是怕韩凛记挂战事,还是怕自己跑偏心虚。
“嗯,都到这一步了,自然要见一面的。”韩凛整理起笔砚,眼皮始终垂着。
他在害怕什么?
是怕秦川读出自己的落寞,还是怕帐外水雾侵了双眸?
“要不要我陪着你?”对面之人小心提议。
韩凛明白,他不想让自己,也经历相同的事。
“不必。”拒绝斩钉截铁,跟秦川所料一样。
“很多事,只有我与他懂。”韩凛点燃灯烛。
火苗摆荡在风里,恰似运道反复无常。
“那滋味,我尝过了……很苦,很涩,很不好受……”
秦川试着描述那种痛,探寻下去只得到死寂与模糊。
“我知道,所以才要亲自做个了结。”韩凛抬头,正视起对面瞳孔。
他相信万物皆有规律,南夏种种不过是将来的中州。
箭镞扎进心口时,潘霄没什么特别感觉。
这跟他想象中差不太多,只是不如以为得疼。
他懒得看也懒得管,一味抽箭搭弓。
潘霄知道,过不了多久手臂就会抬不起来,趁还有力气能多一下便是一下。
是不是那年轻人射中自己的,他实在没有把握。
可惜临了还离得这么远,看不清面容更不知道名字。
喝下孟婆汤,都不知该怎样去遗忘。
“嗖嗖”几下过耳,潘霄胸膛又中了两箭。
能让对方如此忌惮,也算一种褒奖吧?
弓臂捏在手里,带着身子一齐往下坠。
他瞥见点了血的雨,自唇角向上飞去。
接着“扑通”一声,尘归尘、土归土,世界沉入寂静,灵魂如羽毛般轻盈。
羽毛?
对,就是羽毛!
目睹一切的郑星辰,成了这场坠落仅有的见证者。
“他掉下来的样子,真像一片羽毛啊……”年轻人稍有失神。
在心里默默发问:“我叫郑星辰!你呢,你叫什么?”
退至巷战就是输!
这一点卢荫上下,心知肚明。
所以即便飞骑营攻下城楼,城内守军依旧奋力将阵线,控制在距离城墙数丈左右,无有丝毫退缩之意。
甲胄淋湿后变得很沉,脚底也禁不住频频打滑,可手里的刀却越握越稳。
一来一往间,一会儿你进我五厘,一会儿我还你两寸,相持更甚先前。
塞门刀车是提前架好的,然而死物件儿撑不了多久。
贺温心里很着急,必须尽快清出条道来把守。
他这般想着,手起刀落,似又斩掉了什么东西。
再度撞上飞骑营,青羽军发现对面这群人,依旧跟自己一样。
不知道什么叫累,更不晓得什么叫死。
原来双方,都在用相同的方式,做着不同的告别。
痛呼被撞破城门的巨大声响所淹没,只有楚一巡听到了。
霹雳擦亮天际,中路大军在冯异与寇恂带领下,洪水般涌进正南城门。
霎时便冲散了僵持的防线。
他们没有喊打喊杀,仅以鼓号为令。
中州将军可不愿扰着南夏百姓。
后援顺利抵达,楚一巡也放了心。
他急忙四下寻找,听出那声呼喊来自武隐。
他怎么了?
楚一巡心底泛起凉意。
直到瞥见对方以刀支地,膝盖半曲、身体前倾,样子摇摇欲坠。
阴沉天色下,楚一巡看不清他哪里受了伤。
朦胧间只觉有什么鲜红颜色,从武隐身体另一侧汩汩而出。
流成瀑布、淌做小溪。
“武隐!!!”他发疯似喊着,快步跑将上去。
首先跌进眼帘,是不远处对方掉下的一截断臂。
自肩膀处被人生生削下,树枝似的横斜地上。
指尖仍旧微微动着,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楚一巡扑上去扶住对方——断口处白骨分明可见,血从肉里头冒出来。
“武……武隐……”他低声唤道。
武隐并没有倒下,刀剑始终抵在地上。
剧痛使他面色发白,嘴唇更是浅得骇人。
冷汗混在温雨里,一起往下滴着。
“没关系……一条胳膊而已……”武隐嘶嘶吐着气。
楚一巡鼻端,尽是泥土与鲜血混合的味道。
“命留着就行……我答应过春秀,要活着回去……”武隐笑了,看得出很艰难。
楚一巡明白他想说什么,很想开口阻止。
“过去偷东西欠下的债……今儿总算是,还清了……”
是啊,他曾是个小偷,连带名字都透着藏匿之意。
小偷没了胳膊,便等同失了手艺,再不能飞檐走壁、溜门撬锁。
世间从此,再无毛贼武隐。
与此同时,东西两路在岑彭、朱佑二位将军指挥下,攻破卢荫东西城门。
顷刻间,三路齐齐向着中心汇集,又于转角渐渐分散。
好似被河床引导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吞没着卢荫这座孤城。
因为雨天的缘故,百姓们早早关门闭户。
这会子不过把栓加了加牢,搬些东西顶住就是。
大伙并不担心,中州军会杀进屋里来。
之前便听说对面治军极严,没有上峰命令,一针一米亦不可取。
足见主将们征战有略,宣传更是到位。
窄巷之内,谢之逸跟周迹杭、苏立与谭鸢总算又碰上了面。
雨帘下瞧不真切面孔,但凭骨子里的气息,就足够他们认出彼此。
刀光明明晃晃,一如平地游走的金蛇。
敷衍着交过几下手,苏立咧咧嘴说:“到了这步田地,依然如此安分?你还真是沉得住气!”语气充满挑衅。
“少啰嗦。”谭鸢紧紧刀,那些激将言辞,他不欲多加理会。
情理之中——苏立一边想,一边掏出两枚飞奴儿。
其中一枚,还沾着他划破自己时染的血。
苏立将暗器套在指上,随随便便转过两圈,紧跟向外一甩。
飞镖便像长了眼般,直奔周迹杭而去。
“卑鄙!”谭鸢声音终于有了起伏,连忙掷出微燕回挡下。
再回头时,眸中烈火滔滔、赤焰熊熊。
苏立撑开个笑,满目寒光映着脸上那条刀疤,愈加显眼分明。
他继续提议道:“哎哎,这样多没意思!”
说着苏立扔下刀,谭鸢则一动不动。
他知道面前之人要干什么,更清楚对方想让自己干什么。
胸甲被苏立扔在地上,右手向下趁机袖出一枚微燕回。
抬眼时,眸中血气犹盛。
望着对面这个年轻人,谭鸢想起了“血牙”——
那是早年闯荡江湖时,世人给他起的绰号。
而如今,苏立倒退成过去的自己。
换句话说,谭鸢遇见了曾经的“血牙”。
根植于骨髓深处的嗜血欲望,被重新激发。
他丢下刀,学着对方的样子除下胸甲,心里却烧不起多少兴奋。
谭鸢现在,只想快些解决掉这个麻烦家伙。
为同伴们争取更多安全,为中州荡平前路阻碍。
侧身格挡开致命一击,周迹杭赶紧换过两口气。
他心下纳闷儿,短短时日不见,对面怎么就像变了个人。
一味使死力进攻,根本不考虑防御或躲避。
谢之逸甩甩粘在眼角的头发,双手起刀上架。
下一秒他旋刃过首,紧接沉身拦腰,直欲将周迹杭开膛破肚。
亏得其动作灵敏、反应迅速,并未顺势低了刀尖。
比预想中细微百倍的声响,传进耳朵。
“竟是自己喉咙被划开了吗?他速度还真快呢!”
谢之逸失去行动能力,虚虚握着刀柄仰面倒去。
嘴角噙着的淡淡笑意,在霍闪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得豁达。
周迹杭朝着尸身挪步,他很想看清那个笑,他眼里只剩下那个笑。
撞击猛烈突兀,险些扑歪了周迹杭。
起先他是迷惑的,等回过神来时,谭鸢已跌在自己面前。
“谭一下!!!”周迹杭大声叫着。
仿佛压根儿没想到,有人能使谭鸢受伤。
眼里进了雨,查看变得酸疼而艰涩。
谭鸢身上插着两枚暗器。
微燕回位于左下腹,并不算致命。
可扎在心口的鹰羽翎,就不同了。
锋刃几乎完全没入,血刚沁出来就被雨水冲淡了。
斜前方还躺着一个人,看样子已然没了生气。
当胸两支微燕回,一点飞奴儿咬进喉管里。
这当然是前番较量留下的。
谭鸢技高一筹,“双燕衔环”打得苏立措手不及。
但他那支微燕回,也刺穿了对方皮肉。
而这亦是谭鸢,首次被暗器所伤。
聚起最后一丝力气,苏立掷出那枚鹰羽翎。
奈何手腕发颤,使方向发生了偏移,而对面恰好是周迹杭。
谭鸢赶不及掏飞镖,更忘记了开口呼叫。
千钧一发之际,只以身飞扑阻挡,岂料正中心窝,木已沉舟、回天乏术。
或许没了“血牙”,谭鸢也就该走了。
“谭一下,你醒醒!!谭一下,你千万别睡啊!!!”对方双眼忽张忽闭,吓坏了一旁的周迹杭。
他摇晃着谭鸢,手却越来越冷。
“宋姑娘还、还等着你,回去成、成亲呢……”嘴角流出血来。
谭鸢把手举到周迹杭面前,示意其握住。
“你可要好、好好的……别、别辜负人家……”
下一刻,他浮现出与谢之逸别无二致的笑容。
“我说过,等天、天下太平……我就远远……远远守着你们……”
那笑容发端于生死交界,仿佛黄泉路口。
“呵呵,这、这下好了……从天上,看得更、更清楚……”
谭鸢合上眼,黑暗中出现的,并非过往记忆。
而是严飞阳、周迹杭、楚一巡、武隐几人,携妻抱子、拖家带口的温馨画面。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谭鸢自己对自己说话。
前方出现一抹白光,很温暖、很亮堂。
他跟上去,唇边始终挂着笑。
雨点落在脸上,一朵接一朵,像开出的小花。
朱佑一路,推进十分迅猛。
赶至太守名府时,沿街已不见半分抵抗。
撞门之举的确算不上斯文,事出从权,他也只好先兵后礼。
正堂灯火通明,宋青坐在右手边,桌旁竖着把坠穗子的文剑。
他大开门户,似一早便跟对方有约。
朱佑将人拦在院中,整束好衣冠才缓缓走入。
他人生得高大雄壮,又是武将出身。
使起文雅礼数来,多少有点子别扭。
“宋大人……”朱佑刚要行使劝降之言,对面一个抬手便打断了他。
宋青面目宁和,官衣官帽、青丝灰须可谓一丝不乱。
“将军好意,宋某在此谢过。”他落下手,抚摸着剑鞘上的精美纹路。
沉声慢道:“然古语有云,大丈夫岂能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难。”
“宋某一介书生,无缘疆场杀伐、为国尽忠,以是不忠不义之人。城破当前、社稷将倾,断不敢苟且偷生、以延性命。”
言罢他抽出剑来,自裁于朱佑眼前。
其实宋青是收过中州财礼的,但他不想出卖朝廷、背叛陛下。
只希望明哲保身,不自外于同僚。
然而说到底,错了就是错了。
不管起因如何,他与南夏那些蛀虫一样,统统做了中州帮凶。
宋青无法原谅自己。
另一侧椅子上,放着他从韩冶那里接下的银票珠宝,显然分文未动。
罪己书信盖在盒子顶部,却不知该拿给谁看。
另一边,负责从西推进的岑彭对上贺温。
三合交手之后,他提刀抱拳,冲着对方说:“贺将军大名,在下久仰久仰!”
贺温不想与其言语,只牢牢握着刀柄,发出一声冷哼。
回了句:“怎么你们中州人,打起仗来这么磨磨唧唧吗?”
说着抡圆膀子,一记兜头劈砍带起呼呼风声。
要说这力气可是真不算小,除储陈和孟广外,南夏将领之中怕就该数着贺温了。
岑彭是提前做好准备,力从地起。
前腿弓、后腿绷,稳稳架住腰腹,才撑住了这一下。
拨刀时还特意加了劲儿,也仅仅是将贺温拦在自身内门之外。
“南夏重文轻武,贺将军如此身手无处施展,当真明珠暗投!”岑彭劝着眼前人。
炸雷滚过,竟压不住半分声量。
“中州朝廷爱惜人才!将军何不趁此改换门庭,广大天地还怕无所作为不成?”
话虽如此说,手上动作却不曾停。
岑彭从贺温的眼神里,读出了回答。
顺势而起上撩刀,比列缺破空还要快。
贺温疾步后撤,无奈闪避不及,左脸被生生削掉一块肉。
他半张面孔流着血,依旧不忘嘲讽。
“你们中州是俸禄太多,还是人不够用?上了战场还学人做什么说客,真真笑死!”
贺温口齿清晰,气息丝毫未乱,着实令人钦佩。
“我这脑袋,你有本事就拿去!没本事啊,就把自己那颗留下!”笑里抹进了血,愈发凶残狠厉。
“老子留着腌药泡酒,平日里也多个伴!哈哈哈哈哈!”话音落地,贺温挥刀向前冲去。
十余回合眨眼即过,卢荫守将伤势渐重,心内自知不敌。
仍一味挥砍着,断喝声足以煮沸海水。
身为南夏将领,他不会自刎敌前。
他要战斗到生命终止那一刻,为这片土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稍晚些时候,大部分战事已趋于平息。
街上随处可见死伤兵士,断肢叠着残躯,枪矛刀剑散落一地。
雨渐渐小了,天却比先前更黑、更阴。
血水混着雨水,沿路奔流、融合、汇集。
自每一方拐角、每一处转弯,淌进城中那条小河里。
河水变成暗红色。
像极了年老婆妇们,洗褪的茜色衣裙。
秦淮与冯异、寇恂一行,来至太师府邸跟前。
那惨烈境况,教秦淮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门边石阶上,倒毙者可谓俯拾皆是。
血从他们身上向外涌着,看得出什么位置都有。
魏成阳背抵朱红府门,全身上下被人开了好几个洞。
喘息微弱杂乱,望着面前严飞阳。
对方将刀横在其脖颈处,低声道:“留个名字吧……”
不是询问,不是恳求,仅仅是陈述。
“南夏……青羽军……”魏成阳一边倒吸着气,一边留下这五个字。
反手握刀欲扎对面心口,被严飞阳一击刺穿喉咙。
长刀应声掉落。
“吱吱啦啦”滑下石阶,给严飞阳心里剖出一道伤。
魏成阳仰天呢喃:“将军……南夏的说法,我们只能保到这儿了……”
他努力往上抬着头,很想再看看天空、看看太阳。
可惜这里是檐下,现在又是晚上,魏成阳哪一样都没能如愿。
打斗结束,雨丝淅淅沥沥,竟比春日还柔。
院子里传来呼唤,近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小人奉命开门,还请诸位收起武器。”
冯异、寇恂闻言,甩甩沾在刃上的血,把刀插回鞘中。
秦淮本就没有动手,只将披风叠在臂弯内,以示礼貌和敬重。
等了约有半刻,大门才从里头打开。
为首是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年纪大概六十上下。
看穿着打扮像是太师贴身管家,刚刚就是他在说话。
秦淮迈进木槛儿,经过对方时,觉察不到点滴恐惧。
倒似被一股,强大到近乎灭顶的悲痛压着,分量比今日暴雨还重。
“老爷正在书房等候,诸位请随我来。”管家从前引路,举手投足皆属大族气度。
院内廊桥相连、曲径通幽,端的一派江下美景,清丽婉约、灵秀雅致。
四围俱无人声,原是巫马早早将各处打发了。
只剩从京城跟来的几个,说什么也不肯走。
穿过一道月亮门,窗户上映出影子,好像在翻阅着什么。
“三位请。”老人躬身相让,待对面迈步便退下了。
巫马良雨坐在屋里,手边堆着一摞摞书信与奏报。
被骗了,南夏被骗了。
被中州上下,联合起来骗了。
老太师凄凉地笑着:“呵呵呵,真的是被骗了吗……还是明知有假,却不得不去相信……以为这样,就能求得片刻安宁呢……”
外头传来敲门声。
他明白自己,没时间想出答案了。
巫马整理好桌面,朗声道了句“请进”。
看清众人后,将目光定在中央。
“呵呵,秦将军……”他认出了秦淮。
“得中州大将相送,老朽三生有幸……”跟着巫马又笑起来。
笑声逐渐转化为嗽声,口沫里还掺着殷红色。
寇恂心头一震,急急道:“将军,这是!”
然而他没能说完。
不是被秦淮打断,而是感觉腹内灼烧,有什么堆到了嗓子眼儿。
巫马颠簸着站起身,朝南夏都城方向执礼跪拜。
“陛下,老臣无能……先走一步了……”接着侧身倒卧,俨然死不瞑目。
是毒药。
众人到来之前,巫马便已服好了毒药。
他们自书房出来,按照原路返回,期间没有人说话。
纷争绵延百多年,终于到了快要尘埃落定的时刻。
府门就在不远处,此时却上好了栓。
老管家领着剩余忠仆,推出几辆装满草料、倒满桐油的独轮车。
将门前烧得黑烟漫漫、烈火滔滔。
他们则站在后方,虎视眈眈盯着秦淮等人。
没错,巫马还没有放弃。
他以自身一条命,换了“请君入瓮”的机会。
明知此举于大局再无助益,仍想为南夏做些什么。
“啊!!!”呐喊声撕心裂肺,为恐吓也为壮胆。
热油溅出来烫伤几众头脸,亦没人顾得上在意。
手无寸铁的家丁在这一刻,像极了战场上的士兵。
只管冲锋陷阵,不管生死几何。
好在中州这边是见过大场面的,并未因小小插曲乱了方寸。
起初本想竭力劝阻,奈何对面忠孝至甚,根本不给其说话的空当儿。
没办法,只好先想法子治服了。
即使那火烧不着自己,便是点了房子,带累邻里遭殃也是不妙。
秦淮、冯异、寇恂分头行动,盘算着先把人驱逐再寻机灭火。
岂料那群勇士无论如何不肯松手,不得不花了些时间力气,将其打退至墙根角落。
手车相继歪倒,眼看再无法造成杀伤。
老管家索性把心一横,扑进火里滚过一圈。
带着满身炽烈、彻骨惨叫,向秦淮扑去。
“不好!”寇恂大喊一身,随即喷出口血。
他猛跑几步跳将起来,怀着万般无奈悲恸,斩下老者头颅。
帮其免了焚身之苦,或许亦算做了点好事。
脑袋飞出很远,落在院自一角。
它张着嘴,眼窝里空空荡荡,犹有恨意滔天。
地上趴着副腔子,火舌舔舐处,满是皮肉炙烤的气味。
寇恂本想转身,谁知刚挪半步,晕眩便从脚底贯穿头顶。
“噗……”鲜血吐出,喷溅在地上。
他累极了。
两厢开战以来,寇恂几乎没有休息过。
每每战斗必冲在最前头,谁拦也不肯停。
而他身后,总跟着个叫“虎子”的少年,寇恂把那孩子当弟弟、当家人。
他护着对方,就像履行着一份,再也没法兑现的承诺。
向后倒去的瞬间,寇恂眼前恍惚浮现出人影。
他们穿着云溪时的衣服,背着包袱、握着短笛。
一下下向自己招手,似乎是在催促。
“我来了……我这就来了……”寇恂乐着朝他们喊。
“邓禹,你等等我……吴汉,别赶这么快啊……贾复,我们的使命,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