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海平面上,沉寂的夜空偶尔闪烁着五光十色的烟花。
摩天轮越往上,说话的声音便愈模糊,只留有烟花仿佛在耳畔绽放,一声比一声欢闹。
吸引着透明窗后的人,朝如同飘荡着花灯的深沉夜幕投去惊奇的视线。
摩天轮下发生的那细小的不快早已不知道何时被遗忘,连带着那份不太痛快的情绪也淡却了。
程远霭坐在陆芜的身旁,她的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沉柔神色。
静静的,沉淀着某种杂糅不清的情绪。仿若摩天轮下,深沉的、偶有海浪的一望无际的大海。
她不再开口说话,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只是望着摩天轮外同样的景色,不断向上攀登着的视线、越来越近的星群、越来也触手可及的烟花。
她们同时收回目光,在烟花与夜色的撞击声中,视线撞在一起。迸发出隐秘的情愫来。
陆芜垂落座椅两侧的手微微攥紧,茉莉花的丝带被她在手指上不断地缠绕着。
丝带勒紧手指,血液凝固,略微发麻发冷的感觉让她的思绪从未有现在这样清晰过。
她后悔了吗。
她觉得恐怕是的。可好像也不是后悔,她凝望着程远霭那双,此时在她看来和从前别无二致的眼眸。
她若是回到十七八岁那年,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同样的事来。
她没有那样理智的、乐观的心态会看到十七岁以后的现在。即便在很多的时候,她刻意地忘记她的母亲,可事实也往往如她母亲所说的那样——
我们都是一样的。你越想摆脱我,就越像我。
她一直都在挣扎着跳出这句话,但到关键抉择的时候,她做出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决定,才惊然,她母亲的那句话竟是真的。
离开的那个晚上,她走向她的母亲,腹诽已久的话语还未说出,只是迎面对上陆淑那双戏谑的眼眸,她便没法开口了。
从她有记忆开始,家里就经常有不同气味的人进出。而她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黑着灯,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灯光重新亮起。
陆淑,她的母亲,站在房间门口,轻飘飘地朝她扔下几张钱。
“出去找你朋友玩吧。”
陆芜知道,这是她们又要搬走的意思。
一开始,她还会拿着陆淑给的钱,认真的和周围玩过的朋友告别。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连情绪都变得冷淡。
可当她的母亲带着她进入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时,她又会轻而易举的戴上一个能让她在陌生环境里过得舒服的面具。
直到陆淑说出下一次离开。
“你这次很开心啊。”陆淑手边放着收拾好的一个小行李箱,“还以为你有话要跟我说。”
陆芜瞪着目光望向陆淑。她的语气也被激得硬邦邦的:“有什么开心的,不是跟以前一样。”
陆淑笑笑没有说话。她拎起手边的行李箱,推开嘎吱作响的后门。
“和朋友玩玩吧,我等你。”
陆芜到底做不到全然毫无感觉的离开,于是她忍不住急切了语气,问出那句不该问出的话:“这次为什么要走。”
陆淑也不是总在搬家的,她也在一些地方停留过两三年。很多时候,都是事态到了难以挽回的时候,陆淑就拍拍手,带着她离开。
但这次,陆芜也看不明白,陆淑为什么要走得这样突然。程能是个没有主见的人,陆淑三言两语就能哄骗得程能昏头昏脑。
偶尔也会争吵,可大多的时候都是相安无事的。甚至可以说程能愚蠢得可以,陆淑完全可以一直骗下去。
陆淑通知得匆忙,只是晚饭过后,把她拉到一旁说了要走,晚饭过后,她就收拾好了一切,立马就要离开。
陆淑回过头来,眼里是陆芜从未看懂的神色。
“没有结果的路为什么还要走。”
“陆芜,你不会以为,你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很久吧。”
“每天戴着面具,用相似的话相似的表情应付和昨天前天、和好久以前都没有区别的人,你能忍受这么久?”
“还是你想等再久一点,那些人在一个他们觉得‘特殊’的日子里,买一堆精美的礼物,对着你那张用来敷衍他们的面具,说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不会觉得恶心吗。”
“还是说,你……?”
戏谑的话语,让陆芜不得不低下头。她闷了两秒,冷冷地丢出一句话:“我又不是你。”
“愚蠢到也被人骗得团团转。”
陆淑不是每次都这样顺利,少有几次也被骗得什么都不剩。陆芜本想关心一两句,又说出那句能不能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可陆淑只是甩手将她推开,笑着指着她的头:“陆芜,你不是总说,你不要跟我一样吗。”
“你最好不要跟我一样,活该相信别人,被骗成这样。”
陆淑说得对,她走进每个人的视线中时,都已经戴上了精致的面具。她的一言一行,都是由着对方的神情做出的回应。
她不是完全的真诚。
程远霭呢。她攥紧了手心,指甲压破手心的疼痛让她清醒地回忆起她和程远霭相处的片段。
她确实不真诚,从她见到程远霭的第一面,她就开始了扮演。
扮演一个善解人意、温柔和睦的姐姐。
她隔着面具和程远霭交往,真真假假的话,伴随着当下的情绪说出,连她自己都分不太清,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她在骗人。
沉溺是一个痛苦又美丽的词语。但溺进去的人,总是要浮起来的。不管最终以何种方式浮起来。
程远霭不知道真实的她,她也不是真诚的。
这是一条错误的路。她应该和从前一样,甩甩手,整理好裙摆,跟着陆淑离开。
至少过去的每一段类似的关系,都向她展现了一个无比正确的结果。
不管朋友还是对她有倾慕情感的人,在她离开之后,过去的欢声笑语,也一并消失了。
她不是特殊的,她也不是特别的。每个人喜欢的,也只是她和他们相处时,戴上的特定的面具。
她摘下面具,变得真实,就没有人再靠近她。
手机亮了又灭,对话框停留在刚刚发出去的话上。对面不再回复。
一开始她还会学着陆淑,谨慎地注销社交账号,到了后来,她发现只要把控好距离,她悄无声息的离去之后,也少有人会再给她发消息。
即便发了,陆芜展现出和面具不同的说话方式来,对面也不知为何不再找她聊天。
她上楼打算再见程远霭最后一面就离去,她这次也没有想过要删掉程远霭,要注销社交账号。
可和程远霭待了一会儿,等到凌晨,她要走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头脑一热就注销了社交账号,甚至将阁楼里,关于她们的东西,都清空了一遍。
她说是潇洒的离去,更不如说是狼狈的逃跑。
害怕程远霭发觉不对,害怕还没有走掉,程远霭就追上来。
她想,她没有办法面对程远霭的目光。
这样的预感,在见到萧菘的时候,便愈发的确定了。
古井无波的心脏,在知道程远霭找萧菘来打听她的近况时,变得喧闹异常。她很难描述那样的情绪。
就好像她站在离别的站台前,久久地望着进站口,希冀着那里会有人出现。但从来没有人出现,她甚至不清楚她在等着什么人。
但就在她不再抱有希望,不再看向进站口,认命地坐上车,车子缓缓地开动的时候——
窗外突兀地冒出一个灰扑扑的脑袋,突然伸出手,拽住坐在车里的她,要她不要离开。
她很难描述那样的情绪。
只记得晚上哭了许久。
“程远霭,你为什么……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
她哭了一晚上,哭来哭去,也不记得是在为谁哭了。
可是她还是要走的。她想了很久,想了好几周,终于,她找到萧菘。
“我不能浪费她的时间。”
她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她望着此时程远霭的眼睛,她又一次可以这样安安静静的,不说任何话,只是静静地凝望程远霭的眼眸。
视线在程远霭的身上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她们都长大了,谁都不是十七八岁,还望不到自己未来的年龄了。
她们手里能握紧的东西,比以前多了许多。可偏偏程远霭,还是要坐在她的身旁。
她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程远霭是不一样的人,是她隐约半遮面容,露出真实的自己一角,也会坐在她身旁的人。
摩天轮不断的攀升,陆芜静静地凝望着程远霭。眼底的笑意不自觉地荡漾开。
她想等到摩天轮升到最高处的时候,离星星最近的时候,重新将当年的愿望祈祷。
砰。
摩天轮攀升到了最高处。
两人相望着,不约而同地轻启唇瓣。
“远霭,我想留在你身边。”
“这次是真的。”
“……”
烟花的绽放下,声音模糊不清。程远霭翕张的唇瓣,略微错愕的眸子,只在一瞬就平静如初。
紧接着她的唇瓣一张一合,将没说完的话,说完。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股懒散的沉调。
模糊听到陆芜的话,就听不见程远霭的声音了。
只是感受着程远霭脸上的柔和的笑意,让人不自觉地觉得,那模糊得没有听清的愿望,也和陆芜是一样的。
她说完,唇角依旧带着一抹笑意。
陆芜漂亮的眸子闪烁着轻喜的光,她怔了一下,都来不及问程远霭是否听清她说的话,又好像是刻意的、不好意思的让程远霭知晓,她将话题扯到程远霭的身上。
“你刚刚说什么了?我没听见。”
程远霭脸上依旧挂着沉溺醉酒般的笑意,低压着的眉尾,沉着一股禁欲的气质。
陆芜被那双眼眸摄魂了般,入迷地望了好久。耳后突兀升起的热气,令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好像确确实实嗅到了些许酒精的味道。沉闷的在狭小的空间里,若隐若现的弥漫开。
她眨了一下眼眸,警惕地往后挪了半分,抬手捂住系着抑制带的后脖颈。
耳廓后的热气,在不知不觉间蔓延上脸颊。连带着眼睑下方也被侵染。
“程远霭……”陆芜忍不住轻唤出声,翕张的唇瓣轻微颤动。
程远霭懒散随意地靠着座椅,她的眸光轻飘飘地望着陆芜。唇角的笑意丝毫不减,只是略一抬手,勾着陆芜手腕上的茉莉花,轻飘飘地将人朝着自己身上拽来。
侵染鼻翼的酒意便更加浓郁了,即便有雪松的清香冲淡些许,可依旧改变不了,烈酒的本质。
“我刚刚说。”程远霭开口,指腹随着茉莉花缠绕手腕的丝带游走,不轻不重地捻过陆芜的手腕。
她笑着,又低头,唇角的弧度好似落下去半分。
可抬起头来,那唇角勾勒的弧度又丝毫未变。
“陪我回到阁楼上,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