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运河的潮气,吹拂着渔船甲板上两道身影。唐雪那句决绝的“动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也暂时压下了两人之间那根紧绷的弦。
接下来的三日,扬州城依旧歌舞升平,仿佛那夜柳林中的厮杀与粮仓前的暗流从未发生。然而,对于唐雪而言,这座繁华的江南名城,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布满陷阱的棋盘。
她没有再回那间简陋的纤夫客栈,而是凭借唐门独特的隐匿技巧,在城中一处废弃的破庙中寻了个临时的落脚点。白日里,她会换上更不起眼的粗布衣衫,将那枚腰牌小心翼翼地藏在贴身之处,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马府秘密粮仓的外围。
那片位于城郊、被浓密柳林环绕的仓储群,已然成了她眼中唯一的焦点。
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她便会像一道幽魂般出现在柳林边缘,借着晨曦微弱的光线和林木的掩护,细致地观察着粮仓的动静。她的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守卫换班的时间、巡逻的路线、每个哨位的视野范围、围墙的高度与材质,甚至连偶尔从库房内传出的犬吠声,都被她一一记在心中。
唐门弟子不仅精通机关暗器,对于环境的勘察与利用,亦是必修之课。她发现,粮仓的守卫分为内外两层。外层是马府的家丁护院,人数众多,但大多懒散懈怠,巡逻时常有交头接耳、嬉笑打闹之举,破绽颇多。而内层,则是那些腰悬鬼面牌的幽冥府成员,他们人数虽少,却个个气息沉凝,目光警惕,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时刻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们主要负责看守几个关键的出入口和制高点,彼此之间似乎还有一套隐秘的联络方式。
午后,日头最烈之时,守卫们往往最为困乏。唐雪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冒险靠近一些,试图寻找可能的突破口。她曾发现北侧一段夯土围墙因为靠近一片沼泽地,地基似乎有些松动,且巡逻的家丁也相对稀少。她还注意到,每日黄昏时分,会有一辆运送泔水的马车从粮仓的一个偏僻小门进出。这或许可以利用,但是一旦被识破,便是瓮中捉鳖。
夜幕降临后,则是碧灵“活动”的时间。唐雪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总能比自己更深入地探查到一些隐秘的情报。有时,碧灵会带回一些令唐雪都感到惊讶的消息,例如某个幽冥府头目的作息习惯,或者粮仓内部某个暗道的传闻(虽然真假难辨)。
唐雪从不问碧灵是如何得知这些的,她只需要结果。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白天唐雪负责外围的物理勘察和常规分析,夜晚碧灵则利用她那些“非人”的手段进行渗透和情报刺探。
她们很少直接交流,即使碰面,也多是碧灵单方面地调侃几句,而唐雪则以沉默或冷哼回应。但无形之中,她们的目标却高度一致——摸清这座戒备森严的粮仓,为三日后的行动做好最充分的准备。
第三日傍晚,当唐雪再次来到柳林外围一处视野开阔的隐蔽点时,碧灵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旁,手中还把玩着几片沾着泥土的柳叶。
“唐姐姐,今日可有什么新发现?”碧灵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仿佛刚睡醒一般。
唐雪没有看她,目光依旧紧盯着远处仓廒的动静,沉声道:“北墙外的沼泽地或许可以利用,但风险太高。黄昏进出的泔水车也是一个疑点,但守卫盘查甚严。”
“哦?”碧灵挑了挑眉,“姐姐果然观察入微。不过,碧灵倒是发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她凑近唐雪,压低了声音,一股淡淡的、奇异的幽香拂过唐雪的鼻尖:“我昨日夜探时,听到那些幽冥府的人提及,明日午时,会有一批‘贵客’前来‘查验’粮食。带头的,似乎是扬州漕运衙门的一位主事。”
漕运衙门的主事?唐雪心中一动。这与她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马千九背后,定然牵扯着地方官府的势力。
夜色渐浓,柳林中的虫鸣声越发清晰。唐雪的心,却因为碧灵带来的这个消息,掀起了新的波澜。一个计划的雏形,开始在她脑海中慢慢浮现……
日头已渐渐西斜,毒辣的暑气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般,令人烦躁不安。影刃面无表情地站在仓库前的空地上,任凭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浸湿了深色的劲装。他身后,几名幽冥府的杀手同样如雕塑般静立,只是偶尔交换的眼神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约定的午时早已过去,那位漕运衙门的“贵客”却迟迟未见踪影。影刃的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牵动着眉骨上那道浅淡的疤痕,使其显得愈发狰狞。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涌起的烦躁。若非此次行动还需仰仗漕运衙门的印信文书,他绝不会在此虚耗光阴。
终于,远处传来了车轮碾过土路的辚辚之声,由远及近。一辆装饰尚算体面的青布马车在几名衙役的护送下,慢悠悠地驶了过来,扬起一阵尘土。
影刃眼神一凛,示意手下保持警戒,自己则上前一步,略一抱拳,声音平稳无波:“恭迎钱大人。”
车帘被一名车夫慌忙掀开,一个身着四品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在两名衙役的搀扶下,略显笨拙地挪下了马车。此人正是漕运衙门的主事钱如松。他身材微微发福,白净的面皮透着常年养尊处优的油光,唯有眼底那抹浓重的青黑,泄露了他夜夜笙歌的糜烂生活。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左手拇指上套着的那枚硕大温润的白玉扳指,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柔和却刺眼的光芒。
钱如松甫一落地,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熏得皱了皱眉,他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才不紧不慢地扫了影刃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随意:“哦,是影刃统领啊。本官今日衙门里事务繁杂,一时耽搁了,让诸位久候了。”他嘴上说着“久候”,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傲慢。
影刃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冷意,语气依旧恭敬:“钱大人为国操劳,宵衣旰食,我等奉命在此恭候,不敢言九。大人,里面请。”他说着,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才钱如松下车的一刹那,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隔夜酒气与劣质脂粉的怪味便扑鼻而来,熏得影刃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心中冷笑,这位钱大人,昨夜恐怕又是在哪家花船上鬼混到了三更半夜。若非他舍得将自己那如花似玉的女儿送入京城,攀上了当朝宰相赵崇恩这棵大树,做了相爷府中的一名小小侍妾,他又岂敢在幽冥府的人面前如此托大,行事愈发放浪形骸?
只是,如今大计未成,还需此人配合。影刃将心中的鄙夷与不耐深藏,面上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沉稳模样,引着钱如松向仓廒深处走去。他知道,今日这场“查验”过后,这些粮食就要通过衙门的码头转移到他出,三日前那两个不速之客的来访让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