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呆滞了。
什么玩意?扇他一巴掌?
这人是不是多少有点毛病?
他越想越觉得这人脑子又抽了,当即甩掉清川的手,狠狠踩了一脚,头也不回地大步扬去,只留下一个有些乱糟糟的高马尾背影。
清川快步上前,恳切道:“我认真……呃,我开玩笑的。”
苏白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在燕休雨眼里,清川像是被抛弃的那方,苦苦倒贴却始终得不到正主的垂怜……不能吧?老牛吃嫩草?
他扬声道:“扬水仙长,你放弃吧——你们之间是没有可能的——”
师徒二人皆停住脚步,齐齐回头。
“我和他不是那样。”
“什么可能?你再说一遍?”
燕休雨闭嘴不说话了。
苏白揉揉眉心,试图解释:“此人不过是个剑灵,他这里……有点问题,缺点东西。方才那是……嗯,在渴求我的灵力。”
怎么越描越黑了呢?
燕休雨恍然:“原来是这样!”而后他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像在看同类。
清川:“……”谢了哈。
行至蝶恋城时,天已然蒙蒙亮了,街上逐渐兴起各类小吃的叫卖声,油香肉香面香飘了满城。
苏白坐在小吃摊边,一小口一小口咬着水煎包,有些出神。
初阳破晓,远山朦胧,晨鸟啁啾。
他有些怀念在浮仙门的日子了。
虽说一开始入浮仙门是憧憬修仙生活,就算学不到什么,起码也能学学辟谷、跑跑委托,至少能自食其力。
练剑大抵是最常做的事,从生涩到自如,从机械挥剑到融贯步法,现在也能靠剑术独当一面了。
苏白在想:如果没有那么多事,正常的内门弟子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想着想着,双手无意识地垂下,头一歪,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时,他好像被人背起,那人还托着往上举了举,稳重的步子并未让自己感知到任何摇晃。
一步一步,缓缓走着。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似是花香,但是叫不出名。
时间随高空卷云而滚动,记忆穿越时光留下星星点点。苏白便站在这片刻的残留中,怔怔凝视远方。
小城,或是小镇。
他第一次换上干净又华贵的修仙弟子服饰,在高自己大半个身子的人面前,熟稔地扎起发尾。那人思量一会,总觉得单发尾不大好看,千挑万选,为自己选了一条缀着金饰的发带。
苏白奶声奶气地问:“你给我买,那你穿什么呢?”
他执拗地拉着这人的手,丝毫没注意到后者只能佝偻着腰走路,气势汹汹地来到柜台前,指了一款相同的发带,高声喊道:“这个也要!”
于是,一条红发带被系在大高个的身上,明艳了整个少年时期。
苏白仍然站在这里,景象虚幻演变,朦胧之中,只见那条惹眼的红发带坠在身后,随风而扬。
花林十里不及那人惊鸿一瞥。
那人回眸,勾起嘴角,唤着他的名字。
“苏白?”
有人轻声唤着。
“苏白。”
苏白迷迷糊糊睁了眼。
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伏在清川的背上,已经来到蝶恋城的仙门府了。
是做梦吧。他想。
“我睡着了?”苏白被放下,站定时不见燕休雨,又问,“燕休雨呢?”
清川淡淡“嗯”了声,神情不悦:“我这么大个师父父站你面前,你第一反应是找相识不久的燕休雨?”
苏白:“……”你在世人面前形象不是这样的啊!
他强行改口:“那师父父一路背着我过来累不累?昨夜去赤氏魔族阵地受没受苦?哦还有吃饱了吗?没吃饱咱们等会回去再吃一顿?”
一连串的关心终于让清川改了脸色,感动得一一回应:“不累,师父父身强体壮,还能背着你游玩蝶恋城。没受苦,他们看见我吓得不敢说话。没吃饱,等会咱俩找个好摊子重新吃点。”紧接着漠然回复最初的问题:“他去找客栈开房间了。”
哇,好一个双标狗。
苏白了然,随清川一同步入仙门府,寻了当官的,给向宸移交过去,美美拿了赏金。
向宸最后的怒吼是:“赏金贬值到一百五十灵石?就值三十根糖葫芦?畜生啊——”
不过这都与苏白无关了。
他喜滋滋地清点灵石,盘算着能买多少时令蔬菜和新鲜肉类,也许还能再换身看得过去的衣服,毕竟再有一月就要进入寒冬时节了。
忽地他想起他没啃完的水煎包:“对了,我的水煎包呢?”
清川心虚目移,连连指道:“我看前面那家糖水铺不错,要不要试试?”
苏白狐疑地扫了一眼,不再言语。
他们捧着糖水在城中闲逛一会,去往客栈与燕休雨汇合。
虽说是开了三间房,但清川以离开剑主体弱肾虚脑袋发昏为由故意尾随苏白进了房间,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
苏白头疼扶额:“你说你长这么好看一张脸是干什么用的?”
清川直言:“给主人看的。”
苏白:“……”我说够了。
清川颇为满意地收回目光,正色道:“该干正事了。”
传音术跃于指尖,清川淡淡问:“赤明。”
那头当即传来回应:“上仙。”
“赤曜已与我达成合作,接下来我需要你配合我设局,事成之后我会全力助你。”清川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赤氏魔族所需配合的点,不时回头看看苏白,又抬眸望向远方,不知所想。
赤明依言应下,开始布局。
直至那传音术彻底泯灭,清川才动了一下,笑言:“等这次结束,你就可以驭灵了。阴阳灵泉有一个最显著的功效,便是可以修补灵体。”
“修补灵体?”苏白顿了一下,“我的灵体是残损的?”
清川笑容滞住,微不可察地点头。
灵体,载灵之本,难怪他自修仙开始就一直没多少灵力,难怪……寻常人是看不见自己的灵体的,需要借助一定的方法才能窥见,但风险极大。
“只是此法极其苛苦,因此我请了赤氏魔族护法。”
苏白淡淡应了,表示自己已然知晓。旋即他的脑袋被一只大手覆上,狠狠揉搓,听得那人说“睡觉吧”,这才转过身去。
他欲上床褪去外衣,不想束马尾的发带被清川解下,发丝倏尔散落,不禁瞪大了眼。
“回头,买个新的发带吧。”清川规规矩矩地折叠好,说,“都旧了。”
“嗯。”
于是乎,清川轻车熟路地跟着苏白上了床,钻进被窝。
*
翌日。
赤氏魔族阵地。
苏白再一次站在这里,不见大刀阔斧来袭的敌人,只见毕恭毕敬迎接的友军。
以赤明为首的赤氏魔族分立两侧,高声欢呼恭迎缉拿魔物杀手的英雄莅临光顾此地,都给苏白整不好意思了。
“几位,赤氏魔族已经为您备好了丰盛的佳肴,请各位赏脸移步吧。”赤明恭恭敬敬道。
苏白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清川婉拒好意:“我们不要吃的,只求借宝地一用。”
赤明瞪大双眼:“这怎么能行呢?阴阳灵泉是我族重地,就是我等也不可随意靠近……”
“我们为你缉拿凶手还你族安泰生活,小小灵泉一点小小灵力都不够抵?”清川捂住胸口煞有其事愤恨道,“终究是我们错付……呃啊,魔族阵地侵蚀如此剧烈,我们快些离开吧。”
“这怎么行!”燕休雨和赤明齐声,二人皆是一愣,随后后者抢着说道,“好吧……那便破例吧!”
事毕。
苏白一脸无语地凑过去压低声音:“你们演技敢再差点么?”
清川眨巴眨巴眼睛。
重地出入,赤明只派了几位实力强悍威望颇高的跟在左右,一路上叮嘱不断,生怕这几位贵人出了事。
赤氏魔族盘踞在一处火山带上,山上寸草不生,流动的岩浆在大地上留下狰狞痕迹。山脚又是一处天然寒潭,寒气逼人,与岩浆死死来了个硬碰硬。
这也便形成了奇观。
山顶猩红,山脚极青,交汇之处,也就是阴阳灵泉,常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灵力繁盛。
而越靠近阴阳灵泉,侵蚀越重。
苏白已经到了在内心疯狂默念浮光六弦功要诀的地步了,可燥热丝毫压不下去。他强撑着保持原样,不时回应两下表示自己在认真听课。
阴阳灵泉需得对等人数兵分两路同时行进,否则破坏了平衡,那恐怖的阴阳失衡会在一瞬间将擅入者吞噬,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取阴灵泉之水,融阳灵泉之土,可重塑灵体,反之则可聚灵、制灵乃至驭灵。然水需得泉眼活水,土需得泉底稀松无杂质之土,获取难度极高。
无数赤氏魔族前仆后继,修建出一道通往泉眼附近的水下石路,但剩下的采取也就只得靠自己了。
赤明脚步顿下,抬手一指:“此处便是阴阳灵泉。上为阳灵下为阴灵,考虑到几位体质不同……”他看了一眼苏白和清川,道:“你二人体质正好互补,去往阳灵。”
“至于你,跟我一道。”
四人兵分两路,其余赤氏魔族守护洞口。
苏白脸色算不上很好看,全靠清川不时渡来的温热灵力缓解,即便如此,也还是难以压抑喉中挤出的呻吟声,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
“苏白,若是灵体修复成功了,你想第一时间学什么?”
“不知道……御剑吧。”
“那我们一道御剑去那家糖水铺,上回尝过桂花冰粉了,要不下回试试桃花冰粉?”
“……嗯。”
苏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脸色越来越苍白,只觉外表浑身燥热难耐,体内又是一股寒流乱窜,更骇人的是越靠近阳灵泉,这种撕裂感越重。
近乎要让人崩溃。
清川心道不好,用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已经不奏效了,厉声喊着。
“苏白,放松身心。极阴体质对阳性灵力极其敏感,会引发力量抗衡,你得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
“不用你说……呵。”苏白双目清醒片刻,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隐隐渗出血来。
“地府终究是太阴了……”
清川声如细蚊呢喃,猛地振袖,一掌拍在苏白肩胛骨,汹涌而灼热的灵力灌入,硬是给寒流冲散了开来。
他抢步上前,侧头忽见苏白唇角血迹,心脏绞了一下。
“别咬,出血了。”
苏白不答。
“顺着这条路进到水底,想来会好受些,苏白?苏白!”
寒流又重新汇聚起来,反复灌输灵力冲散也不是个事,他亦不愿在清醒和失去意识中反复折磨,最后时刻,抬手就是打下清川不由分说伸来的手。
“不用你管!”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行走、站立,还是倒地了。重重的呼哧在耳畔一下又一下,眼前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
苏白已经松了嘴唇,深深的牙印煞是渗人,他就这么颓软着,呆滞地看着万花筒轮回。
身体的异样没来由地牵扯出一段陌生而熟悉的记忆。
上一次如此怪异应该还是在……
清川别开他的手,心疼地说着:“别咬,会疼。”
但他还是嘤咛,挤出乞怜:“好疼。”
好疼啊,师父父。
虚无缥缈的回忆随着空幻幽微的声音飞舞着。
他见那日红纱帐外白骨森森,见床上人褪下华贵婚服,淫靡而清冽的气息萦绕……
“真烂。”他颓然笑骂。
终是见到一切俱寂,那人换上寻常衣服,白衣胜雪,哪有半分绯红之相。
回忆与现实重合于一,人还是那人,只是清冷的神色淡了许多,也不再是一袭白衣了。
有了神采,有了色彩。
苏白见头顶四周皆寒石,顿时知道自己被带到了阳灵泉泉下水下石路,静了片刻后,忽地想笑。
“你笑什么?”清川单膝跪下,关切问着。
苏白坐在墙边,仰头,露出白皙而滑嫩的脖颈。也许他是清醒的,也许理智尚未拾回,他就这么静静感受着阳灵泉灼热的气息,没来由地问。
“师父父?”他唤。
“嗯?”
苏白垂下头来,打量眼前人,笑意逐渐显现,犬齿露出:“你先前说,能不能扇你一巴掌,现在还作数么?”
清川愣住,给了个疑惑而肯定的回应。
“如果这巴掌能让你好受些,便扇吧。”
苏白含笑,倏尔俯身上前。
啪!
苏白敛了笑,一掌挥去,力道比扇向宸更甚!
他投去一个看丧家犬似的眼神,沉声问:“我让你躲了么?嗯?师父父?”最后那声称呼,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玩味。
“但我……”
“你什么?”苏白厉声呵斥,“现在搞清楚形势,我才是主子懂?”
清川不吱声了。
“主子听说双修之事可以中和阴阳灵力,现在主人下达命令,请——我的剑灵护法。”
“我的剑灵听见了吗?”
“……听见了。”
本就狭窄的石路,被两个大男人面对面剑拔弩张地占据着,几乎没法过人了。
“你想我身体想这么久?”
清川声音哑着,坦然承认:“是啊,想了百年,想得头昏脑涨,想得天崩地裂。”
苏白不动神色地扯下清川的发带,死死绑住清川的双手。
那根发带好似紧紧捆住了前尘与今时,苏白慢条斯理地系上蝴蝶结,满意地捧着被禁锢的双手高举头顶,慢慢凑近。
“大逆不道。”清川骂道。
“你穿上婚服哄骗我结婚行房,你为人师表,你尊师重道。”苏白回怼。
彼时二人的脸都微微发红发烫,瞳中倒映对方稍显狼狈的模样。
唇枪舌战许是有了字面意义上的具象化。
后者悄无声息地舔掉了苏白唇边的血,回味许久。
也许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是一炷香的时间,时间停住了脚步。
不知年月,不知时分。
苏白坐在清川怀中时,恰好头埋在其脖颈处,他全然不知对方在发中啄了一下又一下,喘息未定,沙哑着说道:“是你先招惹我的,师父父。”
“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定了定,从那个坚实有力的拥抱中抽身而出,咬着牙:“我们都这样了……”
清川闻言,缓了下来,柔声问:“什么?”
“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你隐瞒的所有事么?师父父?”苏白揩去清川额前碎发,将那副于世人前冷淡的、于自身前活跃的、世间再也找不出可以与之媲美的容貌,深深印刻在脑海。
那双瑞凤眸太好看了,长睫如黑羽,眼瞳中倒映着他的过去,他的现在,还有他的未来。
他说:“总有一天我要告诉全世界。告诉他们,我的师父父,如此畜生,就会欺骗小孩子。”
清川哑然失笑。
“苏白,我再次以扬水剑灵的名义起誓。”
“此生,永世,一直追随你,守护你。”
“……也请你,信任我。”不要离我而去。
又一次交缠。
绵绵无绝期。
双修乃是仙家弟子修行中较为有争议的事,若是道侣也便罢了,可苏白和清川如此这样……
苏白笑了:“怕是这辈子都甩不掉了。”
前世追到今生。
真是条狗。
极阴之体接受着来自对方的阳性灵力,眼下亦能短暂地承受来自阳灵泉的炙烤。
“什么时候开始的?”清川死死将少年压在墙上,理顺他糟乱的头发,可怜兮兮地请求对方的回应,“主人说句话好不好?”
少年大汗淋漓,也不睁眼:“也许是你舍命救我逃出浮仙门的时候。”
“又或许,是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