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细雨的魔都夜色像湿润未干的水晶瓶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揉碎在雾气弥漫的黄浦江涟漪内外，也泅染到了越发不见繁星的烟云墨穹。

高档小区中某扇还亮着灯的窗帘后，隐约可见一个披发的女孩身影在奔走忙碌。

被窝里抽出的体温计红线已鸣笛警示，额前散乱黏发下的退烧贴似乎比苍白的脸庞光泽更鲜。

“妈，药拿来了，能起来吃点吗？”

迷迷糊糊的病号费劲睁开眼皮，干涩的嘴唇蠕动已久，却连半个字也难以吐露。

“我扶你一把……”

母女俩拉扯了半天，她总是一离开床就恶心反胃，勉强吞下药片还是呛得不停咳嗽，近乎窒息的声音听上去极其难受。

偏偏这个时候，大门传来了一阵午夜叩击招魂曲。

“……谁呀？”

刚要拔腿赶场，衣角被无力的指尖挠了几下微乎其微的痒痒。

“别随便……给人开门……”

下面的召唤咒语锲而不舍地施着法，田爽安慰了一会病弱的她，壮胆挪下楼贴门试探。

“是谁啊？”

“小孔闪送……”

拆开防盗链揭幕的顷刻，夹着包装盒才从地面扶额爬起的孔令麒满眼疲惫，一个踉跄差点摔进来。

“爸，你怎么……”

“刚下班，给你和妈妈拿点东西……她睡了吗？”

“她发烧了，在屋里躺着呢……”

硬扛等女儿平安返回禀报的她十分惊讶，昏花的视野来回扫了几遍才确认是熟悉的客人。

“……你咋回来了？”

“怕你又拿工作麻痹自己，回头又睡不着了……”

“你不是说过晚上喝一杯红酒容易睡觉吗？我就打包了一瓶路易拉菲，看看合不合口味吧……”

“谢谢，有心了……”

他伸手摸摸她的脑门，扯来纸巾轻柔吸去脸颊滑落的汗珠。

“怎么烧成这样了，淋雨了吗？”

想帮她把压在腰下的被子抻平，失去封印的痛魔破笼而出，利爪游离所到之处烈焰焚噬，遍地皆是哀嚎的残骸。

”咋了，是胃疼吗？“

仅堵溃口的沙袋冲散崩塌，抑制不住的岩浆喷涌四溢，逐渐蚕食殆尽困于混沌悬崖上的濒危死鱼。

坠溺沼泽的她丧失了五官的知觉，恍惚间救赎的梵音突然变得遥不可及，沉重的躯壳伴随即将触及的流星倏然陨落天际。

西伯利亚的冰雪噩梦，如同一张巨大的缚魂网，将不幸闯入的猎物全方位困住。

明明有一车木材可解燃眉之急，可向来不肯违反原则的她，始终拒绝监守自盗。

凛冽的寒风毫无差别地吞食所有代表生命的迹象，勉强写完遗书，她连点火的念头都覆灭了。

席卷的雪刃剔骨般一遍遍凌迟着不堪一击的血肉之躯，发热的全身倔强地抗争残酷生存的每一秒，她紧紧护住那截探出窗外悬挂求救旗帜的圆木，拼命想象自己是蜷缩在炕被上的幸福懒汉，哪怕从小好学的性格从来没有尝试过赖床畅眠的滋味。

时间流逝得越来越慢了，粗糙的圆木大概连毛刺都被盘平锋芒，捂暖成恒温的炭柱，貌似比篝火更具安全感，竟令她萌生出依恋树干的考拉天性。

这圆木是让她打磨附带上匹诺曹的设置吗？渐渐雕刻呈现了人形的轮廓，已经疏远的父亲臂膀，是多少小女孩从小探索世界的驱魔神鞭。

为了彼此能在血缘的主道上相伴再久一点，她会担起号称“程大爬犁”的长女孝顺职责，他也殷勤替她兑换前往俄罗斯深造的卢布门票，却还是不知不觉在某个分叉路口各自振翅离巢，昔日互相给予情绪接力的源泉也干涸断流了。

但这条结实如故的臂膀，少了些许山里野兽的原始气息，更类似于经霜洗礼的雏鹰，褪去枯萎的腐翎，挣脱蛋壳束缚的壮翼微展尚未丰满的绒羽，稚嫩的骨子里有无所畏惧的天性在野蛮生长。

雨过天晴的清晨，无法穿透帘布的朝阳隔空吹响捷报的号角，唤醒枕戈待旦的病弱将领。

赐予她一夜安睡的武器，原来是孔令麒挽袖贡献的胳膊，掌心替千疮百孔的胃区严严实实地搭建了庇护的营房。

而他捧着见底的碗勺半倚床头枕堆，耷拉脑袋面朝外，就这样守着她凑合了一个晚上。

披裹绒毯的她背影看上去和被太阳晒化的雪人一样，舍不得推倒的孩童仍然蹲在地上修修补补。

“烧已经退了，胃好点没？”

“好多了……”

“昨晚你把嘴唇都咬裂了，我一直拿棉签在沾洗，后面你直接啃我皮上了……”

费劲移走热气缕缕的药浴桶，他弯腰掀起毯沿，替她抹净蒸出来的虚汗。

“冷吗？”

身子还弱自然畏寒，哪怕借助地暖开成桑拿房，里面也还是循环受阻。

“冷……”

她想赶紧找睡袍，环顾四下完全没有。

正要问的空隙，他不声不响解开外套，揭秘了绕在上半身的目标软甲。

“来，趁热穿上……”

这样的场景只有田爽小时候短暂出现过，为了培养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很早就让她自己照顾自己了，至于父母多年前有没有这么宠，大约是娇惯到鄙视的程菽才能享受的待遇了。

整理衣领的手指猛地一紧，昏昏欲睡的小护工脑子停摆了好几个节拍。

“为什么突然又对我这么好？”

“你生病了嘛，助人为乐很正常……”

“我们还没有离婚……”

“这不是……挺明白的？”

“你待会再像上次那样玩欲擒故纵逃跑，我可要诉讼你骗婚！”

他懵了半天答不上来，透支的大脑嗡嗡作响，仅是无辜地摇摇头。

“我从来没想过要骗婚……”

“相信我，就给一个冷静期的期限，考核不达标，净身出户都可以……”

瞟到布满血丝的小眼睛，她又心软了，忙不迭委婉道歉。

“没事，我妈当年住院，什么难听的话都轰炸过，你不嫌弃我笨手笨脚就行……”

他拖着倦意去倒水了，瞅瞅快到上班的点，她火速给秘书发信息说明病假事宜，扭头招呼步履醉态的他过来补觉。

“不麻烦了，我去睡楼下的沙发足够了……”

“咋的，怕我传染给你吗？”

“少装外人，又不是没睡过，我命令你呆着！”

他执意不肯，没多久便在客厅重新步入了梦乡。

吃着保姆熬好的病号饭，她不禁研究起那瓶专程送货上门的路易拉菲。

这酒并没有很珍贵，年份相对一般，忽略异域风味的图文设计，也不过是酒吧里主打装逼的载体罢了，真正的硬通货哪这么随便弄得到。

说白了，跟她应付式慈善峰会整的假酒一个性质，打发来的人尝个鲜，满足一下他们的虚荣心，除孔令麒之外无人直言其中玄机，是真不懂还是不敢，就无从考证了。

按理说这个级别的酒，依孔令麒的风格是不会认为拿得出手的，怎么会特地来带给她呢？

田爽出门上学后，她吃完药悄悄凑近还在呼呼大睡的夜班党，将踢落地板的薄毯拾回他身上。

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隐隐浸染了酒渍的干痕。

是为拿下新项目又去应酬了吗？

本来打算等他醒了问个明白，上楼一专心工作起来，直接把时间忘了。

途中喘口气的功夫，还交代保姆多做一个人的饭，然而保姆反馈并没见着人。

沙发上码放整齐的靠垫，以及折叠掸平的毯子，无声地记录了来过的样子。

茶几压着的便利贴，潦草依旧的字迹不失礼貌。

谢谢你让我借宿，病还没好，别太累了。

最近手头不宽裕，改天补送好一点的酒。

记得及时放冰箱冷藏，等恢复健康了再喝。

孔令麒

她默默把酒瓶塞进冰箱，那晚打包回来的烧烤一闪而过，均纹丝未动。

后来她去和东叔打听，东叔思想斗争了好久，才给了她一个定位。

那是个夜店的地界，在当地还挺有名。

元气大伤的多比对比之前冷清不少，前台的妹子追了半天剧才发现板脸的程蔓，差点没把奶茶打翻了。

各个部门清一色的摸鱼模式，游戏语音和啃零食的动静混成了新式交响乐，有的索性在工位打起了呼噜。

吗喽称王的一切骚动，在偶尔注意到首领驾到的斥候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的几秒钟之间戛然而止。

“……老板娘，您来了？”

看样子消息还未泄露，否则这帮闲人不趁此机会八卦一番，都对不起垃圾桶里的瓶瓶罐罐。

“没有业务的日子就这么混啊？以后不吃饭了是吗？”

“程总，我们还是自愿来等活的，你看那些空位，不是请假逍遥就是跑路了……”

“再怎么说拿着孔总保住的工资，冲这份心意也要把最难的一班岗站好不是……”

“孔总呢？”

“不知道，他很多天没来了……”

“难道他也跑路了？”

“不可能！”

吵吵闹闹的现场扰得她心烦，奋力安抚了一会，拔腿径直奔向了CEO办公室。

黄毛正低头擦桌子，看见闪现的她略显无措。

“孔令麒去哪了？”

没收到回应的主簿险些越权拍下一记惊堂木，横在跟前的气势足以压倒打杂掩饰的捕快。

“回答我，他没有拿自己身体健康开玩笑。”

“你是他老婆都不清楚，我咋个晓得……”

“如果你又给他爸当卧底了就坦诚布公，男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藏着掖着？”

谨慎瞥了一眼门外，黄毛示意她放低音量。

“别声张，麒哥没做啥子对不起你的事……”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公司都是我和东叔在□□，不要让人心再折损了……”

“所以他到底上哪去了？”

“东叔没提示你吗？”

“去借酒消愁了？”

“麒哥远比你想象中上进好吧？况且你们还是一家人，他内耗多少年了，稍微给点信任空间对你俩都重要……”

这理由真实得很直白，他们两个的确从小过得特别累，在家庭事业的围城反复横跳。

他为获得欣赏的安心男友力人设去奋斗，却仍困于情感实力薄弱的锁链，绕不出金箍棒的圆规怪圈。

三十年的习得性无助，想通过不到三十天的潜移默化来治愈，换作是重新编程的机器，还得有个兼容测试的过渡期吧。

这个冷静期给了他最后冲刺的超车弯道，同时也是她查缺补漏的拦截近路。

正如首次PK赛车游戏的黄金四秒那样，谁能抓住重点机遇跃过终点夺冠，才是笑到最后的最强王者。

看来这个夜店，不去不行了。

工作日午后的娱乐场所比多比更适合饮茶养老，桌椅周围淡淡的清洁剂味尚未消散，窗外射入单调的阳光，为少许穿梭货架家具之间的角色描摹明暗交织的影像。

边系领结边理刘海的孔令麒，提溜一袋纸巾依次分发到各圆桌上。

不经意间抬头一瞧，吧台前坐了一位俏丽的女性。

谁这个点就来夜店待着了？

疑惑的脚步在嗅到细微的郁金香意猛然刹车，踌躇多时还是呼唤出了最不相信的那个名字。

“……程蔓？！”

转椅应声拧开了咫尺的闸门，抱臂久候的隐藏款VIP客户缓缓摘下神秘的面纱。

“今天能喝酒了，推荐一下你这的招牌吧。”

混合了果酒冰料的杯子从冰箱取出，斟入适量汽水，再插上吸收余晖的柠檬片，酒精度中等偏甜的桑格利亚稍稍冲淡了肺腑的酸楚。

孔令麒机械化地擦拭一只只透亮的高脚杯，不定时招待前来点单的外国友人。

迁至吧台斜对面的程蔓一直在观察，孔令麒精湛的调酒技术，诱惑那些频繁续杯的老外活动区域不超过方圆几米。

自来熟的沟通天赋，不禁怀疑他才是正宗的东北社牛土著，蹩脚的英文表达起来滑稽逗人，吸引对面也操着南腔北调的中文比划，有来有往的交流界限一下就模糊了。

不得不承认，田爽之前在的学校里，绝对没有这里能交到的朋友多。

中途她出去接了个聂峰的电话，回来的位置上已经添了一杯酸奶，还有一份红肠三明治。

旁边收拾路过的服务员说，这是酒保叮嘱他们给贵宾留的座，人临时离开一会，未经许可不要撤餐扫兴。

她不可思议地打量四周过着北欧时差的众多自由男女，相当一部分只能扎堆在其他桌前或者加座，这张空位的注目程度可想而知，但羡慕的眼神在触及“VIP ONLY”的标语卡牌后，又不得不咽下不服的话语。

可热闹的吧台另一端，花式杂耍各类瓶器的艺术家早已交班。

“不好意思，前面那个调酒师呢？”

“在那边……”

夜店的轰趴区简直过了大年，一群年轻人挤在那边，争相在虚拟世界里追逐现实摘不到的梦想之星。

孔令麒却没有加入，只是气定神闲地背手欣赏一台台高速刺激感官的屏幕音画。

“哈，史蒂夫，你又输喽！”

“Damn it，就差两秒！”

“今天孔少还有档期，你要不要买？”

惜败的大胡子犹豫不决，对手的雀斑青年开始掏钱宣誓主权了。

“我下注！孔，除了我的饭票，你尽管开口！”

“就你这点余额，不嫌丢人啊？我的筹码更有分量！”

“行了行了，都少安毋躁，老规矩，抛硬币决定！”

程蔓一头雾水，忍不住咨询一旁津津有味抿酒的吃瓜小哥。

“他们在干啥呢？”

“PK电玩的一方要是输了，可以请孔少当外援，价高者得……”

“啥，玩这么大吗？”

“孔少称霸上海游戏厅七年最高记录的传说谁不知道啊，现在都还是英雄榜上激励大家的风云人物。有他代打的游戏，你无需操心成绩拿不出手……”

搁过去她肯定嗤之以鼻，迄今为止已经是暗中骄傲了。

“那他不负责调酒了吗？”

“他靠游戏吸粉就是这的卖点之一啊，上海的牛马来了只能喝酒也太没意思了，发泄完除了憋屈什么也得不到，起码在这还有共同语言……”

想想自己吐槽田爽迷恋手游刷剧和剪鬼畜视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从学习考试里汲取人生的动力，倘若无脚飞鸟一辈子只能在累死的时候掷地长眠，它大概会祈求自己从未光顾这个世界。

“好像之前没见你来这里，你是他朋友吗？”

神情恍惚的她瞬间由屏保切换至正常模式。

“是，也不是……”

“万岁，赢了！足足领先了三秒！”

“孔少实力就是牛啊，这笔军费永远物有所值！”

自豪卸下VR头盔的帝王，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佩服的臣民，耳边回荡口哨与欢呼，那种在自己擅长的行业被认可的成就感，是多少平凡人眼中遥望的星辉。

曾经的二人转真人秀有多嫌弃，如今就有多香，懂你故事的人会共情感慨，不被她看好的享乐主义，却是解除彼此肩头重压的简单良药。

面对屏幕上胜利字眼挟带的内啡肽，她下意识手舞足蹈，完全不在乎这反而是最避之不及的放松释放的魔力。

远远望着他很快于下一场竞赛斩获客户诸多好评和丰厚报酬洋溢的由衷笑容，她的眼角不觉湿润了。

这应该就是他同样希望俩人结婚以后能互相带来快乐的生活感受吧。

吃饱喝足回家静思良久，她重新剖析了自我认定他的深层目的。

作为母亲，迫切期望孩子能在主流学业方面绽放光彩，不求天资聪颖，敢于挑战是真。

作为姐姐，自家哥哥资质平庸，妹妹任性不争气，拥有免除吸血咒怨的同辈概率渺茫。

作为妻子，丈夫是催化自己解脱厚重铠甲的化学试剂，但凡种类比例浓度有一项不达标，都难以实现预计的效果。

能跟他处好后半生，或许可以慢慢分离出原生家庭中纯粹成分的一面，学会怎么去回归本色。

当然这些不是必须的，保证有一个完美的小窝，已经是胜过挣扎在场面婚姻的千万情侣了。

如他所说，时间和耐心是当下最为渴求的秘籍，塑造彼此的自信是第一要义，劝诫老田和她都适用。

手机荧屏的时刻越过零点，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按照游戏党的惯例，现在组团正值巅峰赛季。

给他发去一句早点休息的问候，她将明天与法务财务的最新讨论方案整理好，随手熄灭了床头柜的台灯。

压箱数日的夫妻相框，似军中坐镇的龙虎符，静静地赋予扎营休憩的军士随时厮杀的力量。

往后的日子里，她又遗忘了这些不愉快的存疑，回到启航日常工作，也没空去夜店转悠了。

多比仍在消协等部门的监督下设计生产、寻求客源，入不敷出的艰难岁月似乎看不到尽头。

一个大雨滂沱的中午，顶着鸡窝头的孔令麒伏台打盹酣睡不醒。

吧台依稀几个影影绰绰的背影有点熟悉，泡面头在慢慢品咂玻璃杯里的渐变饮品。

“老公，味道咋样？”

“还不错。大少手艺见长啊！”

“我是觉得好喝，改天叫他去考个调酒师证呗，技多不压身嘛！”

伴随着两个同频的“嘘”声，刚刚的大嗓门后知后觉地揪上了嘴巴的拉链。

“咱们都来上海了，他这时差咋还没倒好，接下来哪有精力练习啊？”

“夜店生意确实在他来之后火爆了不少，这点双向奔赴的网红热度是过了这村没这店。再说了，他能想到把握这么好的情报站，说明那点敏锐头脑还没退化……”

拎着易拉宝的服务员经过他们身后，被女生轻声叫住了。

“帅哥，能瞅瞅这玩意不？”

公开的营销机密展开的一刻，仨人都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了。

“2025年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中国大奖赛”的巨大标题下，花花绿绿的宣传语中，全副武装的孔令麒赛车手造型尤其耀眼。

“好家伙，真授权给他们安排上了？”

“杠杠帅啊，瞧这不减当年的气势，这不得捧个金杯回来？”

“可别瞎奶，大少早不喜欢被提前立flag了……”

睡梦中的主角咕哝了几句，八卦群众的后脊不自觉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看了不看了，走吧走吧……”

平静如水的大厅墙柱，陆陆续续张贴了篇幅不一的海报，均是上海即将发车的预告物料，利用多国语言彩排描绘了狂欢的未来。

转移到沙发的三张熟面孔，就是先前远在哈尔滨的小末、邓丽和罗超。

他们显然是为了这场盛大的国际赛事专门来的，准确来说，是为了孔令麒。

退役前的辉煌战绩，和游戏厅排行榜在圈内的含金量一样值得咀嚼钦佩，可能舒马赫也有类似的感受吧。

那趟数载冲线无望的赛程，是他还有俱乐部尚存念想的伙伴期待有生之年的圆梦旅末。

一定程度上的家门口奥运会，是风险压力的巅峰之战，他能克服千难万阻去闯关成功吗？

吉时将近，长达600米的F1赛事主题滨江长廊，以浦江两岸城市天际线为幕布，于北外滩活动现场徐徐揭开。

相关主题车展、音乐演出、美食市集及宠物主题日等多元互动体验，把赛道元素与城市景观巧妙融合，营造浓厚的F1城市节日氛围，碰撞出时尚与活力，市民游客争相打卡的限时热门地标清单屡次刷新。

母女俩的抖音同城推荐推送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她们都记得那是孔令麒一生的心结，只是私下聊过，没敢去捅破这道带痂的伤疤。

上海的酒店旅馆民宿仿佛一夜之间爆仓了，一房难求的窘态从线下延至线上，郊外的房车位高价更紧张。

孔令麒每天开门营业的第一件事，是吹响起床的锐哨，将一屋子就地露营的发烧友和小车手童子军重启整队。

没错，连夜店都临时改造成车迷聚集地了。

可这依然挡不住涨潮般涌入的特定人群。

他深思熟虑过后，做出了一个可预测又难料的决定。

腾出多比的部分厅室，租借给抢不到落脚点的车手观众。

真正了解他历史的员工几乎为零，公司再穷也不至于靠施舍收容所来化缘吧？

牢骚归牢骚，他们还是搬走价值所剩无几的物资，一脸哀怨地盯着这伙强盗拿到了合法居住权，其中就有那年在意大利竞争结交的洛伦佐和几个别国的新秀。

安顿完毕各路神明，他只在群里扔下几行模棱两可的承诺。

“我以人品起誓，绝对没有假公济私，再委屈也请坚持到底。

“待比赛结束，定还大家一个合情合理的官方解释。”

三月中下旬的沪上春雷滚滚，区别在于不输给钱塘江的轰隆咆哮，是发源自上海国际赛车场的嘉年华号角。

人山人海的呐喊给熊熊燃烧的火炬频拂劲风，鲜艳的彩旗把正午的灿阳捕捉刻画在飘扬的一幅幅画卷中央。

无论是职业还是业余选手，都只能优先顾及自我，往昔聚焦的仰慕眼光，此时默契收敛掩盖到了五花八门的头盔内部。

闲不住的罗超跑去其他俱乐部唠嗑了，一向心仪交际的孔令麒原地待命专注热身。

以往的赛车服在八块腹肌成为路人后，尺寸继而不得不增加，这段时间的临时抱佛脚加训，起码没让造型臃肿得无法正视。

一位眼尖的记者认出了他，特地凑过来采访，还附带了摄像师全程直播。

那些年恨不得把自己的高光集锦抬到孔氏集团大屏应援的叛逆少年，面对龙门的邀请，竟衍生出一丝自嘲的坦然。

“好汉不提当年勇，时隔多年我再次登上F1的擂台，只想为当初的惜别补个体面的仪式。毕竟论技术、体能、心理、经验，我已不具备同眼前的他们硬核竞技的实力。”

“中国有句古话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因为这场赛车的盛宴，我又见到了许多满怀热血的同道中人，甚至还有一起开过拉力赛的老朋友。”

“兴许这才是赛车在地球村的友好真谛，用超极限的速度，去追赶世界级别的距离……”

恰逢周末，上完补习班的田爽在房间里刷视频，无意间划过一个镜头，耳熟的低音炮霎时催她又切了回去。

“妈，妈，爸上现场直播了！”

卧室里阅读的她骤然关闭了苏联世纪时空的入口，夺下女儿递来的手机左找右翻。

“哪呢？！”

“不是财经频道，就是刚刚给你看的体育频道！”

“啥？”

只道是多比又被拉出来当众羞辱，她怎么也无法联想到，他还愿意将正式的赛车比赛跟自己联系起来。

虽说如此盛大规模的活动她不是完全没有听闻，可他单凭残余的本事，去了究竟是疗伤还是找虐呢？

急急忙忙托人调查，敢情还是主办方特邀的他，不为别的，现成的本土职业明星在，就和篮球赛请姚明来露脸发球一个道理。

舍己救人的义举精神不会一直被提，但在赛车圈里始终占据一席之地，犹如无数违规作废的浊流中罕见的清泉，让烙上中国人正能量的孔姓传人，有了更丰富长远的内涵底蕴。

草草浏览完赛程表，她匆匆上路，在等红绿灯时抽空给网上查到的哈尔滨轰趴馆的老板夫妻打了电话。

人声鼎沸的场地能接通实在太难了，小末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是谁，等到那边自报家门，他顿时有些结巴。

“……是的，他准备登场了……”

“没事，就是个气氛组长，现在已经把难度降低很多了，他也回去训练过，不会出岔子的……”

“不是，这节骨眼我这没法给你整票啊，黄牛都卖空了吧？”

“要不这么着，你看直播吧，我带有无人机，算是挂名他的临时团队专属机位，一拍完我联系你行吗？”

话筒对面的主持人报幕与喝彩声已经听见了，她不甘地挂断，马上逮了个咖啡馆赶去直播间。

披挂上阵的孔令麒垂眸自台后踏上前线的瞬间，全场的尖叫尽管不如那些演唱会的歌星来得凶猛，可有几个方向的互动特别热烈，那是夜店的电竞常客，连同暂居多比的洛伦佐，由衷钦佩的目光是演不出来的。

一扫大半个月阴霾缠身的颓丧，放眼望去一片闪烁波粼的粉丝气泡，他忽然满血复活了。

穿越降临回慷慨激昂的融资宣讲，站在聚光灯下抛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橄榄枝，感恩能在自己事业停滞期间，依旧持有千金不换的兄弟情谊，这是受益终身的精神财富，更是象征上海体育行业共创腾飞的见证肯定。

“那年我在意大利和奖金荣誉遗憾错过是不争的事实，但大伙对不久前的那款『黑神话悟空 』是否还有印象？”

“没错，就是那只打遍四海无敌手的神猴，来自我们中国古老的著名影视IP之一。经历了五百年的挫折封印，他在西天取经的征途上走得更远，最终修炼成为了斗战胜佛。”

“我虽不及他的神通广大，可他桀骜不驯的那些年，天地三界无人不知，遭难有神佛相助，同时也替每一方生灵除恶济危。所以我也想努力变成他这样的人物，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这是个手执定海神针的中国侠客，功夫熊猫的祖师爷。知道为什么他的师傅师弟碰到妖魔鬼怪，先想到的是向他求救吗？因为他就是能给身边人安全感和归属感的王牌战士啊！”

“我也想替信任我、支持我的各圈好友们创造足够段位的家园，游戏里有安全区有护航者，现实中也随地体会『宾至如归 』的待遇。”

“同样更是代表上海、代表中国，欢迎大家远道而来，参加这次以『速度与激情 』为基石的赛车世界大联欢Party！”

中英同声传译的一席话下来，鼓掌的同行观众心悦诚服，蹲守平板前的她也惊叹这家伙居然能这么不动声色地将大小格局的主题思想食材，用最前沿最贴切的秘诀烹调出锅。

若不是AI提供的底稿，那一定是用心良苦的大手笔了。

“好的，感谢孔先生的精彩致辞！前面在大屏的VCR也看到了，他在役的时候成绩相当棒，而且待人有情有义，是咱们中国运动员的骄傲。”

“虽然说他已经退役好多年，但技术还是没有问题的。我提议让他现场给我们露一手博个好彩头怎么样？”

赞许的礼炮阵阵燃放，坐进装配还原接近那年阵容的战舰，引擎轻震如公牛刨蹄。

低沉的嗡嗡蝉鸣掠过头顶，他循声仰视晴空，刺眼的白昼迫使本小的眼睛晒得更失焦了。

逆光依稀辨识出，是小末操纵的『雪鸮 』外型无人机在悠悠盘旋，稍微遮蔽了直射瞳底的银焰，却也俯拍定格到他怅然若失的神情。

他伸手探入领口的时候，看台上逐渐安静下来。

根据老外的风俗，大事进行前，多半是需要与十字架之类的护身符做个祷告祈福什么的。

然而并没有，他摸出来的是一枚别在暗处的袖珍麦克风。

嘴里的话徘徊很久，终于还是低下头轻轻嘱咐了一句。

“告诉她，我不是废物……”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连接『雪鸮 』的特制收音器。

抹镜戴帽、系安全带、拧匙打火，行云流水的待发动作眨眼告捷，他朝裁判亮剑立指，收到指令即刻给油飞出。

恍若离弦之箭奔赴无边硝烟，蜜蜂牢记环蕊采拮的舞蹈，一圈又一圈，各步蕴含独特的技巧，传递的信息均成就满满。

变速漂移阶段，轮毂擦板的尘烟后劲极大，打磨得火星纷纷，耳目只留感官脑补的残影，但又随时随地换挡疾冲。

很多次总给人一种脱离向心力的排斥错觉，下一刻又伏地纵横翱翔，等于是在心头疯狂蹦极，高低有致的弹拨心弦手法充满了

时至今日，她再不质疑他是赛车手的半点证据。

观看回放是如此，冷静期倒计时的分手床聚亦然。

那晚酒店的房间点光全无，他卖力施展腰胯的频率，将她十指相扣死死钉牢，理由是退役的赛车手不需要领航员，生存还是灭亡，全凭自己去争夺命运路口的通行证。

屋里十分燥热，闷雷一样的喘息听得压抑，墨云泼洒的急雨快赶上谈判破裂的天气了。

她太想帮他捋一把淋漓的汗水，他一反常态地坚决不松开拳头的嵌合。

两滴暖意不减的液体滑进了她的眼眶，担心被辣着又不能揉，她来不及考虑便闭目自洁。

过了片刻才识别出来，这么温和的产物，哪里是汗水……

偃旗息鼓一阵子了，他还在为恢复衣着的她按摩手指。

“还疼吗？”

“没什么，别想那么多了……”

“为什么去做锦标赛嘉宾不告诉我？”

“那么丢人现眼，没必要吧……”

摆弄的指头冷不防拽走一半，又撤回来牵起了他的掌心。

“这件事你从当酒保开始就策划了对吧？选了一个愿意互相吃老本的夜店，而那里恰好离赛场也近。”

“你承诺利用自己的游戏王者和赛车手人设去给他们拉客，想办法说服老板在赛事临近时提供临时住宿，包括多比也作为这项风险投资的重要赌注。”

“你通过物质和精神多重援助的营销手段，在开幕式上既表达了自己怀念家园和不忘友情的想法，又一箭双雕地暗喻了国际交流层面的接纳寓意。”

“这样就能间接给多比一次挽回口碑的宣传，还能拜托受过你照顾的人继续扩大推广。就算他们不做，你至少可以先赚一点租金和通告费……”

“……”

她沉浸在自己逻辑分析的氛围里，才觉察到背对的他缩在床尾一声不吭。

“咋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别误会……”

“说真的，你这个项目思路的确挺严谨的，多比的业务链半死不活，这也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术……”

“你说是就是吧，事已至此干脆破釜沉舟，我浑身就剩这点技艺可榨了……”

他盘膝捂脸喃喃自语着，脊梁上一股慢慢扩散的温热，引得泪水险些渗出指缝。

“真不必逼自己太累了，我来上海前不也在哈尔滨沉淀着吗？况且你转型需要时间机遇，这次就做得很棒啊，流程环环相扣，预期效果也可控……”

“傻瓜，是不是满脑子想着明天就得去领证了？”

“嗯……”

“如果我说不用了呢？”

“我真养不起公司和你们了……”

“你昨天开完车回来，去过多比没？”

“去了，起码要协助他们收拾屋子，送老朋友回国嘛……”

“今早黄毛给我发了项目洽谈邮件，一封是夜店的运营总经理，还有一封是你那些赛车老友的副业方……”

“说啥了？”

“没啥，反正你都快养不起了，我也准备失业了不是？”

他强咽下喉间苦果，刚要穿衣溃退，一副柔软的纤指腰带缓缓束严了呼吸停顿的腹部。

“逗你玩而已，新业务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咋可能放弃？”

“太晚了，明天去你办公室详谈。先洗洗睡吧……”

“那证的事……？”

“咋的，你是打算领到证再谈吗？”

“也好，这样我就是持证上岗的多比CEO了……”

“啥情况？！”

他一个激灵当场蹦起来，撑着墙才让眩晕得直冒金星的脑壳一点点平复如初。

“好好理下细节，你认为我何出此言？”

竭力冷静抽丝剥茧半晌，终于将Bug定位范围缩小到了最初与孔庆杉声明立场的对决场面。

世上最巴不得自己挪位的非他莫属了，难怪此后的主流营业惨淡不堪。

若直接怀疑偏向主观，为何他封锁自己的夜店曲线救国计划，一切就实施得无比顺利？

估计老狐狸千算万算没料想自己还有胆去掘这个墓来考古典当，锦标赛的热度不说传遍全上海，各行各业多少都有琢磨分一杯羹，即便是猜中他会出席开幕式，也未曾看穿收留众友的商机潜力。

因为孔庆杉的认知世界里，事业感情不可兼得，甚至感情要为不可告人的某些行径妥协贱卖，以换取金字塔顶端的无限风光。

一个开放胸襟海纳百川的大家庭，平等真诚的待客之道，才经得起互利共生的唇齿考验。

若干时日又平静度过了。

“程总，等这批新项目签约仪式结束之后，我们的雇佣合同是不是也要更新了？”

“是吗？你又修改了什么条款内容了？”

“我想聘请你做多比的副总经理，这也是东叔和各部门主管在大会投票表态的民意所向……”

“啥时候的事，没人告诉我？”

“你想听公事的理由还是私事？”

“先说公事。”

“根据你入职多比顾问至今的业绩，获得董事会和员工代表一致好评，升职是情理之中的进展。多比两次起死回生，不能少了你这样的实力派忠臣……”

“你可以有自己选择任职与否的权利，只要签署了新合同，通过公示期无异议，副总的位置就是你了！”

“行，我考虑考虑。那私事的理由呢？”

“这是咱俩的结婚纪念日礼物……”

她翻阅会议记录跟合同的手蓦然僵住了。

号称对数字过目不忘的学霸，居然把这一茬抛到脑后去了。

“没想起来没关系，现在是工作时间，你说过一旦进入状态，就是一台精准冷酷的机器人。在这场合没毛病啊！”

捧着雪花片文件的她愣愣地注视着办公桌后插兜坏笑的小坏蛋，心里莫名涌上了汩汩热潮。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是你新办公室的钥匙，有空去看看设计。缺啥报告一声就好！”

自抽屉里变魔术般摸出的通行证在空中划过一抹彩虹的弧线，稳稳落入她摊开的手心。

忆起他心满意足完成开幕使命大步跨出场馆，撞上静候许久的她视线的刹那，被抓现行的小眼神稍有慌乱但不多。

那尊描印郁金香和多比logo的崭新头盔宛如传情的绣球，从她幻想的梦之滤镜几经穿越，如今姗姗抛达现实。

缀扣的门卡装饰图上，不出意外地延续了这段美好的含义。

而另一面的艺术画册，则是俩人的初代结婚证原件扫描照片。

“持证上岗，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