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孔令麒都是成年人,如果有一天我们要是分开的话,一定是因为感情淡了。”
“外在给我们的任何压力,都不会有影响,反而会想让我们更加想在一起……”
黄毛转述的这段话,孔令麒听进去了大半辈子,也亲身践行到了最后一刻。
去过福利院的志愿者,多少都会被告诫过一条残酷的定律。
“不要抱那里的孩子,无论什么原因。”
“但凡你开了这个头,你不光有了抱不完的乞儿队伍,还让他们封印至今的宠爱意识被动苏醒。”
“他们会后知后觉自己原来有这么可怜,普通孩子享受到最平常不过的亲人肌肤关怀,突然变成了自己今生的奢望。”
“曾经能自我保护的坚硬外壳光速瓦解,暴露在外界的内心将愈发脆弱易碎。”
正如小时候大人花式逗你的玩笑谎言,那枚悬挂天边的美好星果,仿佛跑一跑、跳一跳就能收入囊中。
殊不知背后真实得不堪一击的遥不可及,梦醒时分的酸楚往往更令人唏嘘。
尚处多元化博弈的战况初期,面对程蔓刻板印象的标签式嘲讽,孔令麒见怪不怪地抛出了笑中带泪的内心控诉。
“不是……我怎么没记得有人宠过我呢?”
逐渐放下成见的冷血魔女,虽仍不屑眼前贱兮兮小菜狗的言语讨好,嫌弃的命令已不知不觉掺杂了打磨棱角的柔顺剂。
“我跟你说别跟我来这套,我是不会宠着你的……”
这一宠,便是半辈子的誓言。
他与她,都无法再逆转历史。
披在孔令麒身上的铠甲破破烂烂,也一路跋涉拾荒重缀补丁。
但成分斑驳复杂的每一片麟羽之下,掩盖的伤疤都隐藏着不同的往事。
? 冷静期的薄冰 ?
多比的最新供应商源头企业爆出重大质量问题的那段时间,距离他和程蔓才举行婚礼不到一个月。
原先打算做完这笔业务,买房的资金就可以落实到位了。
目前是约稿设计、买料下单、定金付款的绝大部分流程已完成,偏偏交付货物的最后一锤子迟迟未敲,相当于整个项目烂尾了。
多比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客户资源,一夜之间付诸东流,销售部的客服区变成了炮火连天的前线,一批批多米诺士兵接连倒下,却总是没法填满战壕坑谷的无底洞。
提供不了产品就得退款,但其中不少资金已经用去采购生产的投入,要想尽快稳定用户的情绪,只能是预支多比内部的活期公款来补救。
牵扯到的明细除了有和银行借贷的货款,还有员工的工资。
紧急大会现场,公司上下怨声载道,有的甚至放话了,在多比这吃不到饭,自然有更香的饭等着去品尝。
向来能说会道的孔令麒,全程冷脸一言不发,黄毛来回看着好几次都忍不住反驳过激争论的东叔,岿然不动的他显然让人越发焦躁。
“大家都静一静!”
乱哄哄的局面总算消停一会,全体或怒或悲的目光集中在了缓缓起立的主心骨身上。
“这笔业务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心血,现在赔偿责任不在我们,不能叫大家流汗再流泪……”
“财务记住,属于公司的钱我去想办法,研发经费、员工工资,该正常拨款一分不准少。”
“有我在这里一天,多比的人就不会发愁没有家的依靠!”
黄毛拽不住忍泪离去的他,只能匆匆扒拉半桌文件快步追上。
陆续散场的员工不好当着同样严肃的东叔发作,将蛐蛐的抱怨重灾区转移到了各自的办公室。
晚饭后,程蔓在电脑前审阅了很久,对守在一边满脸期待与担忧参半的小总裁摇摇头。
“资金缺口很大,你要坚持不从公费预支,至少还得筹备这个数……”
那个现实的手势宛如死神高举的镰刀,阴影投在砧板羔羊的各个部位,每移动一寸都剜下一绺血淋淋的脏腑。
“反正多比的钱说什么也不能去填窟窿,人心一旦散了,损失的将是整个企业的未来……”
“那你有什么想法?”
面前鬼画符一样的报表,映在孔令麒失神的瞳中如生死簿的无情判决。
“我自己先顶着……”
“你的流动资产不是不够吗?”
“我提前把原来的公寓申请抵押了……”
那套公寓是预留给未来他们攒新家全款的其中一部分,只是放在这个灾难中照样是杯水车薪。
“你在开玩笑吗?”
“不够的话我还有车,手办也可以找圈子的卖家估价……”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吗?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财产去弥补别人犯的错误?”
“都火烧眉毛了,我再不想对策,难道要卖掉股份做甩手掌柜?到那时候直接破产不是更难看……”
“我可以帮你先支配救急的钱……”
“不要,咱们签过协议,无论婚前婚后,事业上的个人资产都是独立的。”
“多比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有我的最终拍板,也不至于成为供应商的帮凶……”
“说什么呢?你当初预定这笔钱是用来搭建家庭的,我不同意你挪用。”
“但多比和手办的事一直都是属于我全权说了算的,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都懂……”
程蔓不想和他争,但现在多比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即使勉强止损,短期内也很难恢复到正常的营业状态。
“你可要想清楚,目前你提到的这些,对于多比和买房都是杯水车薪,而且才刚刚开始?”
“总不能在乙方的赔偿下来之前什么都不做,表明态度是关键,起码我没斟酌好就批准这个项目,也该受到惩罚……”
“不是乙方在生产过程中偷换劣质原料的吗?别把什么责任都揽你自己头上行不?”
然而来回拉扯半天,他似乎陷入了自证有罪的怪圈,首次打破了俩人确认关系到结婚的不吵架稳定局面。
他驱车告辞很久了,躲在被窝里的田爽才从房间门缝里探头张望。
主卧的方向还亮着灯,空气安静得异常可怕。
她踮起脚尖壮胆去听,什么动静也没捕获。
印象中程蔓可是从来不会受任何外来压力产生情绪波动的,即使是和孔令麒结了婚,由于房子空间拥挤,他提出迟些时候再换房她都不介意,毕竟财不配位的窘境又不是第一次遇到。
但今晚他们这种情况,算分居吗?
剔除个别同意延期赊账的老客户,公寓和少数手办贱卖的现款很快分流到了大多数买家户头。
尽管避免触动内部的蛋糕,仍然难平底下人的猜忌质疑。
因为供应商自身问题,却要原本无过的甲方去承担责任,凭什么多花这份冤枉钱?
就算这次摆平了,下次怎么办,不会纵容更多无良商家组团来坑吗?
杜一鸣已经气得在股东大会上喝茶漱口到无话可说,其他股东也自顾自玩手机,完全回避和东叔交流。
东叔的确也两边难做,春秋争霸的历史教训是一点不吸取啊,照这样下去,别说安抚这哥几个,看着一手好牌打烂的孔庆杉那边,非再接手踢他出局不可。
孔令麒从今天上班开始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中途除了帮拿外卖的黄毛,没人看见他出来过。
现阶段的多比暂无承接业务的能力,来报到的员工各种摸鱼,有的干脆找个理由请假隐身,却总是清闲得快乐不起来。
困在春秋争霸塌方废墟前的突击队长,拿不准是该绕开障碍避险,还是凿通循迹硬闯的主意。
但事实证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拆东墙补西墙的久违悲剧二度重演,然而时代变迁过半,物是人非的局面照旧棘手。
往日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怕变卖家当自我消沉也不影响亲近眷属,如今诸事已截然不同。
靠这点可怜巴巴的围城资本,驻守名义上的地盘,只是为了获得有别于去集团做牛做马的独立CEO身份,他愿意战死在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可陪葬的人俑团在哪呢?
速溶咖啡没有剩余了,搁从前的冰美式统治时期,这种廉价又难喝的选项永远挤不进他的饮品单中。
翻腾抽屉企图捡漏的时候,不小心掘出了藏在合同夹层的结婚相框一角。
那是他专门洗来放在桌面的,炫耀爱情保卫战胜利是一方面,同时作为激励自己打拼家园的本质动力。
再捧憧憬幸福的甜蜜合影,他没有直视程蔓的勇气,更不敢面对不久前信心十足的小新郎,要知道能把她重新领入终生庇护的家门何其荣幸啊。
失去联系的三天后,孔令麒给程蔓发了条语音。
“今晚有空吗?约大排档,几点吃什么随你挑。”
她并不计较经济窘迫的他安排用餐的档次骤降,真正担心的是话里隐约哽咽的辛酸。
“好,那就七点,我家楼下等你。”
一遍遍亲手擦拭亮到刺眼的车壳,更换好久违的郁金香薰,无意间瞥见副驾驶方向的索菲亚教堂合影摆件,死去的记忆朝他忙活停顿的手上狠狠投掷了一把无形的飞镖。
崭新宽敞的豪车早早止步于夜市街外,两个逛展一样的游客走走停停了半天,还是去了孔令麒推荐的一家老牌子店。
烤箱底若隐若现闪烁的红炭燎起带星的灰粒,拂去一串串纹路分明的生肉淡淡的腥味。
程蔓用勺子轻搅透澈的糖水,咀嚼弹牙不腻的芋圆番薯细细品鉴。
孔令麒执筷老练翻动网架的菜肴,不时涂刷各式调料。
阵阵诱人的鲜香直钻鼻腔,一直盯着食物的他眼中却好像丧失了最初铁锅炖上极馋走地鸡的光芒。
玉米土豆金针菇也陆续烤熟了,他挑出一部分拿生菜叶裹好搁在她的盘子里,拨弱火势默默盖上剩余的食物保温。
”很有经验啊。“
”以前开拉力赛,野外条件艰苦,总不能和一群就罐头下面包的白人那样原始吧……“
”你不吃吗?“
”不着急……“
俩人以茶代酒,推杯换盏了数个回合,程蔓终于追问出孔令麒今晚的目的。
”咱们离婚吧……“
她吞红肠的瞬间差点噎着,强忍住没呛进去,揪过他递上的纸巾胡乱抹了两把。
”你又在说什么屁话?!“
”我很认真的。“
原以为他顶多放下面子借钱周转,没想到直接开局王炸,能让身经百战的她破防跳脚,也只有这个任君宰割的棉花沙包了。
”为什么要离婚?“
”我没有支撑这个家的能力了,想先去找个地方从头再来……“
”就因为这次做生意赔了?少来这套,老实交代真相。“
”这就是真相……“
”你不是说过吗,最烦我的其中之一就是春秋争霸这个搞砸的项目……”
“我现在是无法控制自己采用一切内部手段去挽救事业,而且员工不能接受用他们的利益去救急,那就只能我先顶上了,不然又要集体辞职,还有时间去找更合适的团队吗?”
“你当公司的主心骨也不是靠冤大头的方式来体现吧?关键这还不是第一次了,你这点资产够耗几轮的?平时跟员工该亲近该距离的边界一点都不谈吗?你把人家当兄弟,但亲兄弟明算账的原则咋就掰扯不清呢?”
他一声不吭地全程听骂,直到对面火力暂停的间隙,才蔫蔫地挤进频道。
“我还是没有做好长期守护两边家的准备,甚至达不到撑牢一家的水平……”
“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中止婚姻的做法,我大概只会谈恋爱,不习惯过日子……”
这话说得没毛病,那些陪玩买奶茶的操作确实像热恋,可要这家伙完全自主扛事,估计依然是延续不归路的宿命。
鉴于婚前协议的规定,他损耗自己的财产实际上影响不到全家多少,实际是背负的过高期望压垮了男人驮草的脊梁。
毕竟多比是在她的帮助下整改复苏的,经营再遭重创且无力回天,窝在一夜衰退的低谷真没脸向她乞求拉一把了。
“你想明白了,现在离婚可不是速战速决,不满足诉讼的前提下,还有冷静期过渡……”
“我知道,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反思的……”
“再和豆豆说一下,如果可以的话,让她给我一点时间耐心,小孔爸爸会回来继续一起生活……”
“什么意思,她知道你要离婚?”
新端上架的嫩肉沐浴在柠檬汁的流星雨中,散发出丝丝祛油的清香,七分熟的卖相极度挑衅每个感官的抵抗底线。
“记得豆豆烫伤腿去医院的事吗?”
“记得。”
“她打完吊瓶以后,老田背她回去的路上,和她讨论你和我那个时候的情况,说一开始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很正常很爱笑,女人只有遇到了合适的对象才会感到安心,做真实的自己……”
“你还能想起来,结婚到现在最近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吗?”
这个问题她倒真没注意过,办婚礼那天肯定是开心的,然后呢?
田爽的学习氛围没之前那么紧张了,将就过了小升初的独木桥,只是少了点来自她对成绩变现考级的压力,该焦虑的日常成绩晋升为最近的老大难top3。
孔令麒的水平肯定辅导不了功课,铆劲抽空陪她回忆那段童年的痛苦,附带奔波在打理业务的途中,他可不想让司机保姆把自己看成另一个抢饭碗的竞争对手。
倘若他仅仅是关注面子,不想让程蔓又一次打扫的烂摊子毁于一旦,严格的蜜月期都没度完就突然提离婚,没点隐情推动,这么离谱的变故怎么服人?
但直到炉火彻底熄灭,孔令麒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你答应回上海请我吃饭,到头来吃的居然是散伙饭?”
见他很久不接茬,程蔓气不过地伸手攥停了忙碌打包的那双油爪子。
“孔令麒,你是不是真对我没感觉了?”
下意识哆嗦的动作弄散了即将完工的自制荤素包,却缺乏正视灵魂的胆量假装收拾着。
“我说不好……”
“这也是我想一个人去静下来好好琢磨的项目,事业的合伙人需要深思熟虑,感情也不例外……”
“再给我一次成长的机会,行吗?”
她既担忧他难以逾越脚下不易察觉的荆棘丛林,又无奈隐瞒未解之谜的难言之隐。
“这事有你爸的参与吗?”
“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没正面回答我。”
“男人没有事业立足,何以为家?又不是第一次了……”
“豆豆同意你这样做吗?”
“她说感谢我重视自己作为维持这个家庭关系的一份子,给她评判对错的权利,不希望我走她亲爸的老路……”
“为什么她要有掺和大人感情的权利?”
“这不叫掺和,孩子是大人爱情的结晶,也是家庭的重要成员,不能用年龄小当借口,故意把他们排除在外。”
“况且孩子性格形成的第一个环境是从小长大的家,遇到让自己不开心的事只是不会表达,不代表从来不知道。他们可以不直接介入父母的感情,但关乎切身利益的动向有基本的知情权。”
“有没有想过,假设当年你父母随你心意离婚了却不打算告诉你,问就是为你好,不想影响你学习工作,哪怕你很早就觉察到了不对劲,没觉得你身为家庭一员有同步跟进的义务,那跟一个随单赠送的物件有啥区别?”
“起起伏伏几十年,他们就是坚持自己是在保护你,宁愿每天见面吵架,硬撑着一个空壳场面有什么意义呢?吃饭睡觉都不安稳……”
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时隔多年被迫回到亚布力,迎接母女俩的程式鞭炮礼仪还是小时候那个一地狼藉的二重怼,平时能在群里形式分享最新照片已经算是存在感例行打卡了,排行居中不招人爱的地位,更削弱了家在她心中的分量。
况且田爽对终于摆脱租房命运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想着同未来的伴侣实现梦想,而是要和母亲住一辈子不嫁人,就因为离婚后的她才是快乐充实的样子,又何尝不是婚姻首付崩盘承担的后续月供中隐藏的利息?
被田爽偷听到后悔生自己的牢骚话,更是加剧了由奢入俭的反向操作。
越想把孩子当作没有发言权的局外人去隔离,可能造成他们在原生与新生家庭对亲情的渴望变得极度偏激,现在的一家三口或多或少都认为自己没必要组建或修复残缺的亲密关系,真跟彼此童年耳闻目睹的旧疾没关联吗?
“你要知道,她重新考虑跟我回上海生活的前提,是惦记着你的好。”
“现在你主动表明中止,就不怕再激活她失去父亲的梦魇?”
“我会回来的……”
“万一你回不来呢?”
“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将外带包装完毕,买单的时候多捎了两盒豆奶。
“算是这家的招牌了,一块尝尝吧……”
返场的一路上,大约又兜兜转转留在了公关拉扯的起跑线。
区别在于她留在了副驾驶,眼圈却不是为女儿的叛逆寒心泛红。
上电梯前,那包沉甸甸的烧烤拎起来诱惑全无,即使里面有一堆乐高造型的蔬果小玩意。
门开了,她迟迟不肯迈出一步,直到空荡荡的轿厢合上了落寞的帷幕。
“明天十点陪你去办手续……”
“我接你……”
“东西记得带齐……”
他默默在原地过了一下数,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要不……?”
“别,我自己查,你早点回去睡吧……”
望着他仓皇远去的背影,缓缓隐没于谢幕暗影后的大轴青衣泪洒孤零零的舞台。
那天晚上,田爽抱着自己的枕头,过来和程蔓挤了一夜,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互相听对方的啜泣。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让程蔓帮请了假在家里补觉。
但家门才关上没一会,便急急忙忙跑去穿衣洗漱,咬着面包悄悄打车溜去了民政局。
时代不同了,现阶段的离婚不是马上能领证断绝法律关系,受理之后的冷静期是新产物,这令程蔓萌生了一种庆幸的不安感。
孔令麒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第一份通关协议,此时的他竟愣愣地瞅着它毫无反应。
“怎么,反悔了?”
“不,只是在想我妈当年走到这一步,比我更难狠下心吧?”
“再说了,那些年还没有冷静期的实施,没准她这辈子就彻底化为自我牺牲的望夫石了……”
马春梅关于老一辈所谓“离婚丢脸”的执念历历在目,她恐怕想从如此凌乱的障碍蛛网里顺利解脱更是奢求,还敢敞开再婚的封闭心扉吗?
乌云密布的天空笼罩眸周,本就快节奏的街头又按下了些许倍速键。
“我送你回家吧?”
“这才几点?去启航。”
看来那个没有情感滋润的冷酷机器人已经成功无缝切换,他没多废话,替她拉开了那扇通往总是散发微微热气的王座之门。
躲在树后的田爽叹了口气,她已经不是被抱在怀里徒劳大哭要娃娃的懵懂稚子,但她坚信孔令麒和田克俭不一样,新家只不过是洗牌待发的组局,充其量是触发了副本任务,打赢了还是可以回归主线的。
紧赶慢赶的专车刚刚载达,夹杂闷雷的急雨噼里啪啦地在俩人中间倾泻下来一道汹涌的悬瀑。
明明近在咫尺,她只能打电话做告别的收尾。
“等雨小点再走吧,我帮你查查车库的空位……”
“不用了,不耽误你忙,我赶时间……”
“先撤了,有事给我发微信吧……”
伴随着一阵退潮的浪卷,可见度渐渐恢复的眼前,熟悉的车影早已汇入川流的汪洋深处。
拨开一把沾染雾汽的碎发,她平静了一下心跳,先给秘书以及启航高层群更新了今天的日程安排,随即联系孔庆杉的助理预约见面事宜。
孔氏集团的会客厅果然充满古色古香,兼有少许现代化的赛博科技元素点缀。
几个看起来虎头虎脑的机器人戳在角落,充当盆栽架和服务员的角色,连端咖啡甜点的杂活都由它们包揽了。
尽管这样与AI共存的场景多年前在上海就见怪不怪,程蔓还是感觉不是很舒服。
助理自觉顺手关门离开,偌大的屋里只剩下气氛微妙的公媳两军。
“和小麒走完手续了?”
“对。”
“这段时间委屈你了,说实话我是舍不得失去你这么好的儿媳……”
“您这是什么意思?”
擦了擦并无灰尘的镜片,孔庆杉再次端详昔日苦心甄选的盲盒棋手。
“这小子命是够好,但运气仍旧和实力不匹配。一味坚信摊子铺大的利润回报率,亏损的风险始终报喜不报忧。”
“我们玩投资的人,识大体随时进退是基本素养。我也提醒过你,任何被感情牵绊、不尊重经济规律的投资,最终都会输得很惨。他是企业家,必须要带着对用户的怜悯去干,否则就要直接划为资本家的行列。”
那日铁锅炖上针锋相对的怒斥记忆犹新,他和她的市场定位,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注定是无法取代对方的性质。
“所有人都非常清楚,多比用自身去堵这个枪眼就是白白送死。你今天把这批顾客哄爽了,明天他们就想搬空你的仓库,供应链上哪个不是为自己而活的?”
“你也许会问,既然多比如此不给力,我为什么还要入股至今?整个公司就是他才是拖垮大局的根源,现在又不意外地阻碍到你们的婚姻,我只要真正存在价值的那部分罢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为他付出再多他也不值得,感情用事的结局他证明得足够全面了。”
”鉴于你们现在还是夫妻,我们还是一家人,劝你早断早好吧……”
她不能百分百反驳这个糙理,想推翻三十年否定打压的五行山谈何容易,孙悟空由不羁的太乙金仙成长为沉稳的斗战胜佛,修炼的远不止那点天赋技能,对这样一个很早奔波在频繁淋雨撕伞的漫漫长夜流浪者来说,能寻到一角瓦砾取暖已求之不得,哪还顾得上考虑会不会面临崩塌的变数?
实现自我价值需求的阶级跨越过于跳跃,中空的基石尚未砌牢,踩陷坠落的或许就是深渊了。
“不过我还是很欣赏小麒的这次离婚请求,在这一点上比他母亲强多了。”
苦涩的洪涛瞬截坝沿,沉浸感慨山河涕零的她恍然惊醒。
“他和你聊过这件事?”
“也不算是聊吧,更接近于传达信息,强调多比的损失是他这个CEO没有及时发现幕后变动,跟你这个顾问没有关系,叫我不要为难你……”
招标到中标的那个源头企业,确实是她审核推荐的,虽说最终签署的人是孔令麒,真追究下来,她能完全置身事外谁信呢?
“他没告诉你对吧?可太符合我的印象了。时刻当自己是救世主,什么都无所不能,凭一己之力保护世界的理想主义毛病永远改不了……”
“他母亲每次都是自己吵着要离婚,睡一觉起来又各种低声下气答应好好料理家里,又不肯去签字,拖到小麒都上大学了才办成……”
“不然也不会这些年毁在她身边,那么聪明的一个儿子一点都不像我,没出息的模样反倒是学得半斤八两……”
“唯一有所进步的是他有自知之明,不该继续纠缠你了,这点壮士断腕的勇气还挺随我。男人何必为女人一再退让,婆婆妈妈的成何体统?”
她已经不打算接着浪费时间在东北二次博弈的下半场了,抓住孔庆杉口渴独饮的间隙,抛出了众多论据的综上所述。
“您一直等着孔令麒做出主动放弃的选择是吗?”
“你们觉得只有我去暗地里挖墙脚,他才会意识到自己离独立掌控一个大型企业的距离还有多远吗?如果你是想让他去替你看孩子,他自己就是一个失败的废物,没和你学习到这个年龄应有的技术魄力,再把心软懦弱传染给孩子,这真是你下定决心成家的追求?”
“我早就不指望他咸鱼翻身了,目前掏空自废的操作,他除非转让股权,没有多余的手段去挽回口碑。”
“为了讲究那点自尊心,跟我杠到现在何苦呢?还搭上你三番五次打水漂,别说是圈里人,我都不好对外宣传你这样的精英嫁的是他。”
“你要还看得上多比,不久的将来,CEO的位置仍然是你的,你我都知道怎么做才可以让这个品牌活出精彩。”
“东子这步棋终究是白费了,烂泥扶不上墙,我不想看着多比最后一点优质资源砸在他手里。现在拆分重组已经贬值了,能换个懂行的执行官,还有得救……”
大脑飞速运转的她,神情一扫前期牵着鼻子走的茫然颓丧,摆正一贯冷漠的谈判态度从容应对。
“谢谢您今天和我分享了这么多心里话,不管是出于何种意义上的合伙关系。”
“作为孔令麒的父亲和妻子,我们或多或少都对他这个人了解一些,却又难以快速改变他的负面。”
“正如梅威瑟眼里长存的经典台词:『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但又干不掉我的样子。』我同样忍不了自己热爱的工作被不聪明不努力的人摆弄,作为一个负责的投资者,肯定希望金融界活跃的独角兽越多越好。”
“但从您刚才阐述的一系列罢免理由来看,我恰好也有一些想法需要谈谈。”
“请说。”
“孔令麒创业的初衷是打算自立自强,获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立足的尊严。您抛弃他们母子俩,是因为厌恶他母亲的处世之道,可还有一半血脉的儿子是个鸡肋,只要尚存万分之一的金砂,您也得淘净万般污浊去追逐对吧?”
“论业务他有您当年闯海南房地产的眼光遗传,可惜管理头脑没形成。您的解决方式不是言传身教,而是从小粗暴填鸭,包括武力镇压。这样揠苗助长的环境下,真的能培养出中意的接班人吗?”
“通过老二的人生对比,说服力是不言而喻的。若我当年还留恋小厂长的头衔,放不下不值钱的情怀,今天怕是还在园区卑微混饭。你从哈尔滨南下至此,忘却一切人情束缚,专注打拼,才有现在我们面对面交流的资格。”
“坦白说,你能来到上海,对本地对我都是千载难逢的特殊人才。遗憾的是你没有成为我的女儿,但我愿意与你成为商业伙伴。”
“小麒不具备同你走到老的本事是他没福气,另一方面也为我当初看中你的决定再增一层保险。老实说你才更像是小家里的顶梁柱,挣钱理智样样精通,没必要纠结在这块绊脚石上耽误你的未来……”
“至于股份的所有权,我会说服东子让出一部分,小麒手上那些只是有名无实,收购过来是迟早的事,我也可以预转一些给你以表诚意。不过多比目前的状况不比天曜入股的当时强多少,让你进来接手还是不太厚道……”
“不用了,这份美意我维持拒绝。”
孔庆杉颇为不解,就差把猜测她怀孕的言论甩台面了,究竟还有什么魔力拴得住这个女人的心思?
“梳理全程下来,您一直在批判孔令麒是个糟糕透顶的儿子、丈夫和领导,闭口不提身为他第一导师的自己是否尽职。”
“他母亲贫病交加到离世,他对家庭重视到高度恐慌,想问一下您的作用仅限于拼命给他找老师补课吗?”
“归根结底,您并未觉察到自己的教育思维需要调整,这个话题的进展在亚布力那时候就停滞不前了。”
“他想保住多比和我们的家,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够妥当,这方面和您的确相似,但你们的本质是两路人,同一时空下平行线相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简而言之,我的态度是不会离婚,给足他和我冷静的余地。要是他认为自己的经济能力不行,公司和家庭照顾不了,到那时候再离,我不会拦着。”
“这是我们俩自己的婚姻,其他人无权干涉。经营效果好与差,只能说明感情深与淡,才埋下了分开的伏笔。何况这次反证了我们是因为感情好,担心伤害彼此不得已而为之。”
“我会想办法撤回申请、开导复合,您能赏识信任我这么久确实很感激,但我无论如何不允许通过这种念头途径,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企业。”
“我不会把违背初心的征服感建立在爱护我的丈夫痛苦之上,有人企图抢夺我爱的人的心血,我定奉陪到底!”
“我还有事,先走了。”
“程小姐!”
一声耐心全无的严厉警报骤然在背后拉响。
“我投入给多比的精力已经超出了往常极限,大鱼不咬长线的话,等待的可就是受罪的撒网了。与我为敌惨败的那天,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她冷笑回首,毫无惧色地冲龇牙的豺狼推上了守备的炮膛。
“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威胁我,狭路相逢勇者胜。孔先生,咱们走着瞧!”
和门口程序化送别的机器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刻在logo图案其中之一的钥匙印记令她怔了一秒,又迅速掩饰过去了。
渐行渐远的高跟鞋步伐消失在走廊深处,助理才提心吊胆地溜进来。
“孔总,她还是这么强势,万一东叔也谈不拢,再啃多比这块硬骨头只怕是夜长梦多啊……”
孔庆杉脸色铁青地呷尽杯末残液。
“再横也是差辈的女人,为什么选小麒,凭点叛逆的痞气就收服正经乖乖女,两个犟种互相牵制,图个有情饮水饱而已。”
“早晚自食其果,我们等着渔翁收利就行……”
集团临街的台阶变成了山涧,哗哗的浑帘似断线失修的珠仓源源喷泻,湍急的银河涨水加高了远离虎穴的门槛。
反复打车繁忙无效,隔着密集的天地咆哮交响乐,仿佛还混杂了零碎的恶魔低语在耻笑。
几番犹豫还是退出了那个最熟悉的专车司机页面,她裹紧身上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趟向没至鞋面的滚滚涝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