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希文默不作声,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病房里被强制按压在床上的女孩。
她尖叫,挣扎,表情狰狞。
这个场景棠希文一点也不陌生,她妈妈发病起来也是这样。
那天在病房里,她眼睁睁地看着郑玲玉疯癫地反抗着,一个疯子哪有什么作为人的尊严。
恍惚中棠希文看到病床上的人变成了她自己,是她在大叫,惊恐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她也曾在半夜惊醒,少年时的痛苦回忆缠着她的脖子,她快要窒息了。
“欢迎致电午夜养生电台,请问您有什么想咨询或者分享的吗?”电话里传来接线员动听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在小房间里回荡。
棠希文缩在床上,双眼通红,被子紧紧缠在腰间,头发凌乱不堪,像个小疯子。
她一哽一哽地问:“你好,我,我想问,问一个问题,就是......我的妈妈,她,她精神上有点问题,我会不会遗传这一点?”
接线员:“好的,这边帮你转接陈医生。”
陈医生声细如丝,一听就是在医院坐诊了几十年,戴着眼镜的老专家,也有些像保健品推销节目上的那种冒牌货医生。
“你的妈妈有精神问题。”她重复道,“会不会遗传给你呢?很显然,是有一定几率的,听你的状况,是已经出现了什么症状了吗?”
棠希文哆嗦地说:“我最近老是做噩梦,梦到以前一些不好的事情。”
陈医生说:“那你可得注意了,老是做噩梦,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代表你身体里的激素紊乱了,我建议你留一下我们医院的电话,改天来现下看看。”
棠希文无力地挂断了电话。
她光脚落地,轻轻推开门,跑到郑裕玲住的房间,拉开深褐色的木质柜门,一股廉价木头的味道扑鼻而来,里面有一个纸箱,黑乎乎的。
她伸手拿了一罐啤酒,做贼似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她知道酒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忘记烦恼,她追寻这种晕乎乎的幸福感很久了。
手指卡在易拉罐拉环上,没有打开。
郑玲玉的精神病是否跟她长期酗酒有关系?
棠希文心里一阵害怕,她不要,不要变成那种样子,好不容易熬到大学了。
前几天外婆说:“这年头学费怎么这么贵?”
棠希文表面上不在意,脑子里时不时就想起这句话。
家里没多少钱,作为一个懂事的孩子,应该进厂里打工,她家几个亲戚的小孩,高中都没读就去打工补贴家用了。
亲戚知道她考上了一个好大学,表达羡慕之余,也会补上一句,那要花不少钱哦?
棠希文一直很在意,不要做家里的负担,她本来就是多余的累赘。
外婆没有义务养她。
这是她妈妈发酒疯时骂的。
要不然不去了吧,外婆都一把年纪了,还要辛辛苦苦地还贷款供自己上学吗?
可是老师说过,现在大学生都不好找工作了,何况没有大学文凭的人呢?
棠希文好愧疚,她开始胡思乱想,用噩梦作为对自己的惩罚,让外婆操劳着,自己哪有脸睡好觉?
她是那时候发现,自己有些精神病潜质的。
程芷嫣安静下来,病房里的温度都变低了,棠希文眼中充满了迷茫。
她虽然说着学姐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是出于喜爱的维护,不代表她的心里真的没有一点怀疑。
学姐可以算计冯榆,做出这样的事情,似乎也不叫棠希文意外。
接近一个女孩,让她沉沦,再狠狠把她推下深渊。
在学姐眼里,她是程芷嫣二号吗?
是她无聊时候的消遣,玩弄的游戏?
棠希文不信。
她对她的喜欢怎么可能是假的?!
玩玩而已,又为什么要替她挡在邓兴面前?为什么自己都难受还要跳进泳池里救她?为什么安排那么盛大的一场烟花向她表白?
肌肤之亲时她的欲念也是假的吗?
拿石头砸人的时候没想过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吗?
她的喜欢明明就像海水一样包裹着她,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
她冷冷地看了韩韵一眼。
枉你是她一起长大的伙伴,你根本就不懂她。
她对我的喜欢,就是真的。
看得见摸得着的。
在一个穷人眼里,比金子还珍贵的。
我跟那个人不一样。
韩韵看不透棠希文此刻在想什么,棠希文戴着口罩,韩韵盯着她的眼睛,仔细地观摩。
那是恐惧和震惊吗?
她看到一种强烈的东西汇聚在棠希文的眸子里,无声又澎湃的浪潮翻涌,瘦弱的女孩仿佛被置换了灵魂,她会变成一匹凶狠无耻的狼。
韩韵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它像她无耻的发小,秦束沅小姐。
她一定是看错了。
她俩完全不是一种人,一个正直良善,一个作恶多端,天差地别。
棠希文在质疑她话语的真实性。
虽然这么做不好,为了程芷嫣的安全,韩韵拉开了病房里最底层的抽屉,再看见它们还是让她感到恶心,她忍着呕吐的欲望,朝棠希文招手。
棠希文走过去,蹲下身子。
“你拿出来看看吧。”韩韵说。
最上面是一张数学试卷,棠希文拿出来后才看到,试卷上写着秦束沅的名字,字迹也和秦束沅一样。
不只一张,棠希文数了数,一共有十多张,页面发黄,皱巴巴的,经常被人拿出来看。
她将这些试卷放在大腿上,掐起抽屉里一个巴掌大的透明小口袋,一根头发还卡在封闭口上,是一根完整的头发,甚至能看到发端的白色。
抽屉里还有扎头发的橡皮筋,唇膏,签字笔,一片卫生巾......
棠希文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她无法想象程芷嫣这几年如何对着这些东西睹物思人,又是如何一点点得到这些东西。
她内心某一块比程芷嫣更阴暗,她看着这些物品,仿佛看到秦束沅的青春时代,那时候有另一个女孩站在她身边。
哪怕是虚假的关心也足以令棠希文嫉妒。
如果她家有钱,不用省住校费,她说不定能和她在同一个学校念书,早一点遇见她。
她的青春里只有那么一瞬,匆匆出现棠希文的影子,她不记得了。
棠希文把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去,最后是试卷,她看到那双白皙的手握着笔,在纸上一字一字落下痕迹,那里还有秦束沅留下的温度。
“嘶......”
试卷从中间裂开,棠希文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它在做什么?!
它刚刚是想把试卷撕掉吗?
棠希文,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人家都惨成这样了,你还要为了一己私欲,做出伤害别人的事吗?
你不可以这么卑鄙,不要为了欲念忘记自己的底线。
你发过誓,别做像你妈妈那样的烂人。
“我最近没睡好,脑子有点糊涂。”她欲盖弥彰地对韩韵说。
韩韵和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撕了也好,我早就想把这些东西都扔了,程芷嫣对阿沅已经不是喜欢了,是执念,放下这些执念,或许她能好的快点。”
棠希文将试卷放回去,摇了摇头:“不是她的错。”
韩韵试探道:“谁的错?”
棠希文站起来,看向熟睡的程芷嫣,答非所问道:“我不会让她再受到秦学姐的刺激。”
韩韵的目光偏了偏:“我的话,你并没有全信?”
棠希文坦然道:“我和学姐比跟韩小姐认识得早,我总不能听信韩小姐的一面之词吧?”
有合适的时机她会问的,学姐也会像上次在绵山那样,坦诚地告诉她真相。
一抹斜阳射进病房,拉出棠希文长长的影子,影子的投射需要时间,每一秒她都踩在过去的自己身上。
她早就践踏自己曾经的底线了。
明明知道秦束沅不是好人,棠希文也喜欢她。
棠希文愿意以后做很多很多的好事,来抵消这一点点罪过,老天赋予每个人喜欢一个人的自由。
更何况那是在这个世界,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
她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有许许多多的私心。
秦束沅直奔夜店,这个点夜店还没开门,她托了许多关系,让老板把看监控的工作人员派来了。
“对,就是这里,能不能把画面放大?”
“好。”女人移动鼠标,再键盘上按了几个键。
上官妍手机屏幕一清二楚地出现在显示屏上,屏幕中的女孩在抽自己巴掌,不遗余力地打下去,暂停时还能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那叫一个可怜。
秦束沅咬着下唇,撑在电脑桌边缘的手生疼,漂亮的凤眼阴沉得可怕,像一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盘着尾巴立着身子。
她很快就想明白事件的原貌,上官妍那个蠢货拿手机拍自己醉酒的模样,让棠希文以为她有危险。
上官妍再以此威胁她,便发生了屏幕上的事。
“麻烦你把这段传给我。”秦束沅加了工作人员的微信。
回大学城的路上,她一路垮着脸。
司机还乐呵呵地问她:“小姑娘,有什么事这么不开心啊?”
秦束沅没回答,她一向不喜欢回答这些人的话,她觉得这些人很没有边界感。
司机也不尴尬,继续说:“等你活到阿姨这个年纪就懂了,气谁也不能气自己啊。”
秦束沅冷笑:“是啊,关我什么事儿,有的人就是爱犯傻。”
“阿姨,就在前面那个药店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