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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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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峰主匆匆赶往水牢,凤翎站在外头似乎也是被这冲天魔气惊来的。他微微颔首致意。

众人结伴前往水牢,却见里头关着的沈楠九眼下梅花横生枝桠。

原来那胎记竟是他的魔纹。

“果真是魔修。”一人叹气:“幸而还有卸灵锁捆着。”

一人建议:“左右是卫栎的弟子,移交给他处理吧。”

凤翎环臂:“待问得幕后指使,直接绞杀了就是。何劳师兄费心。”

“这……”一峰主犹豫:“不合规制。”

“古语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唠唠叨叨半天。

凤翎不做理会,轻嗤:“命你潜入清净门的是何人?!”

角落里的沈楠九走出来:“我要见师尊。”

红梅灼艳,仿佛落下的朱砂。

“怎么?跑不掉还想向师兄求情。”凤翎冷笑,一字一句蹦出来:“魔修罪不容诛。”

“好了,都住口。”眼见凤翎又要大闹一番,各峰主合计后,一人出面道:“明日安排戒律堂三审,自会请得蘅乐剑尊来。”

沈楠九入了水牢,第二天卫栎等来的消息不是天武阁判魔,而是戒律堂三审。

弟子恭敬作揖:“请剑尊前往戒律堂。”

隐约瞥去怜悯的一眼。

沈楠九虽然调度不了灵力,但好歹经过药浴,恢复了修者的五感。路上众弟子议论纷纷,那些窃窃私语落入耳中,宛如蚊子杂乱的嗡嗡声。

“据说是沈楠九昨夜想要逃跑,但峰主们早有准备,沈楠九再小心翼翼,可只要一丝一毫的魔气泄露,触碰到水牢暗设的阵法,便会瞬间放大百倍,因而引得本就守株待兔的峰主们如愿以偿抓到了铁证。”

“没想到沈楠九是潜伏在剑尊身边居心叵测之人。”

“这杂碎先前与李壬比划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哪有人天赋异禀成这样,挨两拳揍,就能一下悟道筑基了?!”

沈楠九太招摇,嫉恨之人找到点蛛丝马迹便会迫不及待地去佐证自己的观点。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高兴自己的平平无奇是合理的,因为根本没有天才。

“还有啊,还有啊!他不是医修吗?我在妙丹峰认识的弟子说,这人眼高于顶,经常指使他们这种普通弟子去做苦力,甚至还打骂过人。”

清净门一贯奉以‘清静’二字,但真正能做到的人何其少?便是放到整个修真界,常清静者亦是凤毛麟角,于是谣言满天飞,各派八卦热点绵绵不绝。

“可见一切都有迹可循。”

“剑尊也真是遇人不淑啊,十三年前——”

“噤声!”

像是被掐住脖颈的鸭子,议论戛然而止。弟子相互拉扯着行礼:“拜见剑尊。”

卫栎淡淡瞧了眼他们,忽而出声关切:“今日功课做完了?”

“尚未。”

他颔首,神色自若:“此心仍需放在修行上。”

众弟子顿时红着脸,面色难堪。

再过两座峰便是戒律堂。

阿九他……

卫栎心思一时难辨。

这与多年前何其相像?一夜过后,云栖变成人人喊打喊杀的大魔头,又一夜过后,他从雪地捡回来的徒儿变成潜入清净门煽动是非的魔修卧底。

好不真实。

初见时卫栎就知晓沈楠九刻意接近,直到现在他还是相信那孩子说得:大雪淹了村子,我觉得你会救我。

“蘅乐,过来。”

一极为冷淡的嗓音穿过云霄,秘语入耳。

是晏澜在唤他。后背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无论他去哪儿,都逃不过这张天罗地网。

卫栎想起来今日是药浴的最后一天,至关重要。

可仍站在剑上无动于衷。

九儿还在等他。

但主动权从不掌握在卫栎的手中。忽而弟子御剑调转了个方向,只听他道:“老祖方才传音要见您。”

卫栎指尖抵住掌心,掐出几道深深的印子。

戒律堂三审在即,卫栎被晏澜召去了无为殿。

“为何不听话?”

药浴雾气缭绕,卫栎疼得直打颤,唇咬得糜烂,眼里满是泪,却背对着晏澜,如藻的黑发飘在水面上,随荡起的波纹沉沉浮浮。

皎洁如暖玉的皮肤被晕了一层粉,晏澜的指尖轻轻点上卫栎的一截脊椎骨。

落下一处冰凉。

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疼痛让卫栎的头脑迟钝,他张口喃喃:“九儿在等我。”

指腹划过卫栎的脊背,缚灵锁捆不住晏澜四散的灵气,便只好一次次地勒入皮肉,没进白骨。

他问:“你到底是为谁?”

声音悬冰。

其实心中早有答案。

晏澜希望不是那个答案,蘅乐牵挂的还是沈楠九,但即使是这样,他依然会疯。

只要卫栎眼中无自己,他便会疯。

是谁?是为了谁呢?

思绪如潮,卫栎模模糊糊地瞧见苦幽岭的冷梅与清酒,他伸手徒劳地抓了抓,是一团空气。

渐而神志不清,嘴中变作:“阿云。”

云栖和沈楠九只是有几分面容相似,卫栎分得清。

他觉得自己分得清。

果然如此。蘅乐从未放下那个人。

消失数年,原以为是有意避他,但后来卫栎的魂灯几番明明灭灭,不知做了什么,沉疴顽疾一身病,晏澜才知晓哪有那么简单。

也是为了那人吗?

那为何再度带着沈楠九回到清净门?是因为拼命数年,了无希望,便要寻个替身报复他吗?

但沈楠九居然是个魔修啊。

晏澜半弯腰抬起卫栎的手臂,扒开掌心,只见伤痕累累,渗了缕缕血丝。

一点灵力拂过,伤痕不复存在。

这如附骨之疽的病,他会彻底除去。一如十三年前。

只是仍不免:

“蘅乐,你恨我吗?”

卫栎没听见这句低喃,他挣脱开手臂,却无力地砸入水中,水花四溅。

眼帘沾了滴水珠,蜿蜒滚落下一侧的脸颊,晏澜拭去。然后敛了神情,面色恢复如常。冷静且克制。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卫栎:“今日药浴结束,往后你可重新修炼了。”

入目是霜白发丝。

卫栎只来得及捕捉到结束二字,他匆匆穿上衣物。

心里念着:戒律堂。

他转身,才踏出第一步。

却听后头那人淡声:“清净门和他,你选什么?”

卫栎怔然。

这话奇异地和十三年前的发问交叠重合。

那时晏澜问:“天下苍生和一个人,你选什么?”

淡漠的眼眸似藏深渊。

卫栎莫名感到眩晕。

两次……已经两次了……

鼻尖嗅到一阵木香。

禾岁木能安神。

他抬脚迈出了第二步。

倏而,一柄冷剑穿石裂壁,猛然钉入梁柱。

无为殿的大门近在咫尺,却不得上前分毫。

晏澜要他举剑。不论情愿与否。他都会举剑。

因为此刻卫栎不得动弹,四肢仿佛被丝线牵扯,接下来晏澜命他干什么,他便去干什么。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娃娃,挣脱不了半点。

丹府被修复得完好无损,但不管如何运作依旧空空如也。

天地灵气俱不入他体内。

怎么忘记了?老祖最有本事了。

卫栎扯着唇,轻轻一笑:

“师尊的药浴真是重塑经脉的药浴吗?”

“殊途同归。”

一直在卫栎身后的晏澜强行抽出缕神魂,他脸色陡然一白,可语气未变:“日后你会明白的。”

卫栎被控制着身体回不了头,只能看着面前凭空出现一人。

那是普普通通放在人群里都不起眼的样貌,身上却有晏澜的气息。

神魂分割之术,他就是晏澜。

无为殿、清净门,再也禁锢不了他了。

……

代价是每时每刻七窍流血、神魂撕裂之痛,疼痛入髓。晏澜掐了术法掩盖血腥之味。

而那人在这功夫里轻松拔出梁柱上的剑,他一点一点儿将剑塞进卫栎手中。

然后如同木头一般,双目呆滞地站在卫栎的旁边。

晏澜上前,高大身躯笼罩着卫栎,好像拥他入怀。

背后一人薄影投射、覆盖,卫栎半阖着的眼帘便只余黑暗。

晏澜附在他耳边,轻声:“蘅乐,我会看着你。”

……

沈楠九缚枷锁被弟子一路严加看管徒步行至山峰。沿途讨论者不计其数,多是骂他奸猾狡诈,蒙蔽剑尊双眼,潜入清净门不怀好意,幸亏翎君早早识破,免去一场劫难。

也有从不知哪里来的“据说怎么怎么样”佐证他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说来好笑,这些人沈楠九从未招惹过,甚至根本不认识。

不过仙门讨伐向来慷慨激愤。十三年前他便领教过了。

这些都无所谓。

沈楠九是魔修毋庸置疑。但他在乎的只有一人的看法。

从上回苦幽岭平反时,观山樾便在幕后琢磨着,暗中操控、推波助澜,只为让昔日光景重现,他在向沈楠九证明不要心存妄想。

真得是妄想吗?

那年冷梅绽放,他们千里迢迢赶去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幽岭赏花。

清酒两盅。

“卫栎,我问你。”

酒盅相撞、吐露真心:“你如何看待魔修?”

片刻静默,梅香浮动。

他笑了笑:“算了,我随口问问。”

日出东山,金光倾洒在苦寒之地。

“修者的另一种选择而已。”卫栎支着下颌,懒洋洋眯着眼睛,直视升起的太阳:“可惜世人容不下。”

他攥紧酒盅,面色泰然:“若我是魔呢?”

“你认真的?”卫栎觑他一眼。

他没应声。

卫栎哈哈大笑:

“魔又如何?人心比魔更可怕,即便阿云你是魔,也是好魔,我站在你这一边。”

……

他食言了。

……

这次呢?

……

戒律堂三审,除却妙丹峰的位置,各峰峰主齐聚。

蘅乐剑尊半天不至,前去接人的弟子独自回来,道:“剑尊临时被老祖唤去。”

“真是罪该万死,竟然惊动了老祖。”一峰主擦擦脸上虚汗。

另一人沉稳:“可有其他话?”

“无。”

早不去晚不去,偏偏现在。

难道卫栎要请师尊插手吗?迟则生变。

“今日清净门弟子都在等一个结果。”凤翎眉头一皱,松开,道:“诸位峰主不妨先行审问。”

几人对视:“也好。”

静待一会儿。

“峰主,”弟子压人上来:“沈楠九到。”

为首的峰主切入主题:

“你为魔修卧底之事铁证如山,有何要辩驳?”

沈楠九神情淡淡:“诸位亲见,无话可说。”

这坦诚的样子倒让众人一愣。

又问:

“清净门内可还有其他魔修?”

“不知。”

“魔修计划为何?”

“不知。”

一问三不知。

凤翎嗤笑:“对魔修不予惩戒如何问得出实话来?”

此言一出,谁的面子也没留。气氛顿时凝滞。

蘅乐剑尊尚未表明态度,亦不知老祖如何想。

一峰主打圆场:“那你知道什么?”

“我背后之人。”

“是谁?”

“观山樾。”

听闻魔界新上任一魔尊,名讳不详,他将魔宫建在苦幽岭,但素日神出鬼没,少有人见,唯有身边处理事务的护法赫赫有名。正是观山樾。

因而也有人猜测观山樾便是魔尊,毕竟哪有人会将权力全全交予下属。

众人正色:“他所图不小。”

有峰主奇道:“你为何问什么就说什么?”

日头愈盛,沈楠九答非所问:“师尊何在?”

诸人顿时明了。原来是惦念蘅乐剑尊。

也是,好歹师徒一场,情分不可磨灭,可惜此子却为魔。

“师兄自是不愿来。”凤翎笑盈盈地站在他跟前:“昨日尚有信口雌黄、蓄意污蔑的理由护着你。谁知道你竟是真魔修呢?”

凤翎环臂,落下一句:

“他该寒心了。”

寒心么?

沈楠九不、信……

忽而外面飞进一只传音灵鹤,停在半空:“魔修沈楠九,逐出师门,午后流放至七重渊。”

沈楠九指尖一颤。

是他的声音。

这便是你的选择吗?

魔修当真有如此可恨吗?你所言所做总是背道而驰。

门外旁听弟子小声议论:“看来剑尊也对他失望透顶……”

观山樾欲看卫栎再选一次,而沈楠九本以为自己早已释怀,但到底心中也想知道卫栎是否会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前,像昨日那样。

方才戒律堂三审,审也审完了。沈楠九还要等着卫栎前来。因他眷恋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

现实确是重击。

让沈楠九失望了,卫栎连过来戒律堂看一眼都不愿意,反轻飘飘甩下一句:午后丢入七重渊。

凤翎宛如看丑角似的,得意洋洋。

本以为卫栎会向师尊求助。

没想到……

哈、哈哈。

传音灵鹤消散,再没余话。

沈楠九轻笑一声。

空荡荡的胸腔掀起寒风急雪,欲图彻底将他淹没,但他仍要伸出只手,牢牢扒在雪地上。

那么,再等等看吧。

等等看卫栎会不会亲自去七重渊,会不会再刺他一剑,会不会再把他丢入深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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