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风姰一提醒,原本高高兴兴的文邈愣地停了步子。
今日晨起后便忙着赶路回家中,杂事侵袭,她的确还不曾同啸也说过话,啸也也没来主动搭话。
见她脸色不对,风姰试探着呼唤道:“邈邈?”
“确乎没问过,我现在去。”
话音还没落下,文邈就往后边的啸也那跑去。
贺归林恰好与啸也在说话后的空当,抬头便见文邈气势汹汹地朝他二人来了。
把目光再看得远些,便见到风姰终于得了自由,文邈也不可能是来寻他,贺归林便放心地离了啸也,赶步往风姰那去。
“阿邈。”啸也迫不及待地迎上文邈,白亮亮的牙齿比他更先与文邈打了个照面。
听到他这称呼,文邈心定了不少,但她仍旧要问个清楚:“昨夜我们在酒肆里,你吃醉了酒,说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啸也看着她的眼睛,回道:“我是醉,可我都记着。在你怀里表明心意时,我是清醒的。阿邈,你不会要翻脸不认人吧?”
说到最后一句,啸也眉毛一锁,牙齿也收回来了,眼角和嘴角也往下撇了。
“我是这般的人吗?”
啸也摇摇脑袋。
“我不说妄语,更不会随便对哪个男子说昨夜那番话。我只是来确认一番,你不是玩笑。”
“我自然不是玩笑,我也没对别的姑娘说过那些话的。”
文邈与他贴近,得意道:“我猜到了。”
“阿邈,你瞧殿下和风姑娘。”
顺着啸也的手指望过去,文邈看见前头并肩的风姰和贺归林,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怎的了?”
“你看,他们总是牵着手。”
文邈的视线下移至风姰两个的身子间,就看到了他们十指相扣的两只手。
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看见了。
“阿邈,我也可以牵着你吗?”
他说话的用意原在这呢。
啸也不敢去看文邈的脸,反倒是姑娘大大方方地将手递到他眼前,还对他勾了几下,要他快些把手交出来。
练武打的人手心原会有茧子,文邈这一日后便知道了。
……
勿忘围的人们齐齐回了家来,乞巧节的奔波是比以往每次赶集还要累的,大概是因着大家都在节日的氛围里晚睡了些。
众人此次归家后,再回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规律,日里的生活没什么变动,只是在刚回来的那几日里大家懒散些,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毕竟扎根在田地里的人,是不允许自己懒怠的。
人们种菜施肥、喂养家禽,把荷塘里最后的藕挖回,荷花就在夏去秋来的流光变化里枯萎消逝了。
乞巧节过后,整个夏日便没了什么特大的节日,唯一一个还需要做些仪式的便是中元节了。
乞巧节与中元节相隔不远,霍木几个长辈已在乞巧节当日买回祭祀的物件,以免又要奔走一趟。
在中元节的早晨,各人皆醒了后,便聚到了屋门口的那片桃林,焚香烧炉,对着一棵有标志的桃树拜了拜。
那桃树下,埋着霍家妻儿的衣物,埋着风姰爹娘的首饰,再有旁的死于兵乱的燕国人的遗物。
这片桃林,是他们的衣冠冢。
在这一日,人们的情绪照例是要低落些的。
风姰与霍木在众人的前头,领着一家子做完了祭拜。
贺归林与啸也不在其中,风姰怕触景生情,舅舅等人会对他主仆二人不利,便找借口让他们去爬山了。
不出所料,人们跪拜后起身,都在对她说着“姰姰要勿忘与楚国的仇恨,要快些找那太子报仇”。
众人散去,方才没上前的文邈走到风姰身边,拍拍她的肩,要陪她一同回家去。
进门时,风姰抬头又见那块“勿忘围”的牌匾。
围是指这房屋形制。
勿忘、勿忘,原是指的勿忘仇恨。
风姰脚步忽然被拖住,她心头压着块东西,但说不清道不明那是何物。
亲友被杀的恨,当然不能以旁观者的圣母心去劝他们放下。
只是这燕国公主,家国遇难时不过三岁的年纪,却要在余下几十年的人生光景里蜗牛背壳般担负着他人的仇恨。
壳是蜗牛的避风港,但风姰背上的壳是她一生脱不去的狂风暴雨。
回了回神,风姰轻叹一口气后,与文邈并肩入了家中。
她心中感慨,原来被那么多人爱着的人,也会有烦恼。
中元节做完祭奠,还得一大家子团团圆圆地吃一餐饭。
农地和厨房火热地忙起来,方才压抑的空气渐渐散开了去。
一餐饭丰丰盛盛地被端上桌,大家伙干过手中酒杯内装的桃花酒后,谈笑起来。
风姰和文邈怕着原就是外家且被看作仇人的贺归林与啸也引人注目,便同他们一块到了角落的一桌,混在老人孩子里。
文成玉和白氏一眼便看出了自家女儿近来的变化,私下同文邈聊过,对象既是啸也,便由着她去了。
今日午饭,他们也知文邈两个的心思,就没拦着,反而帮着在霍木跟前搪塞,助力掩去贺归林主仆在人们眼里的存在。
中元节既又称作鬼节,总有些不同于其他节日的诡怪的传说。
老人家最喜说着那些古老的传闻,有一些胆大的孩子在饭桌上缠着婆婆把鬼节的忌讳和缘由讲来,另一些胆子小的,若是年纪小,便哭喊着往娘亲那去了;若是年纪大,便不肯认输地走开,硬着头皮把故事听了,夜里早早钻进了爹娘的被窝。
风姰作为一个受过科学洗礼的人,对老人口中的故事听听就罢了,虽说她怕黑,但她并不怕那摸不着形的鬼。
文邈心大胆子更大,啸也自以为一身武力,向来是不怕那些虚无的。
他二人就成了听故事听得最起劲的两个。
反倒是贺归林在围坐着听老人家说故事时止不住地咽口水。
或许是林有余和从前魏国宫里那些孩子总装神弄鬼来吓他,因此他怕黑,更怕那鬼神。
风姰瞧出他的不对来,问他是为何,他却非要将自己的形象装上一装,只说无事。
啸也忽的想起自家殿下在这些事前历来胆小,在饭桌上就劝殿下快些捂住耳朵不听,结果被殿下摇摇头堵了回去,弄得他都怀疑起心中对殿下的了解来。
婆婆的鬼怪讲完,饭碗也就收回了。
白日里,四周亮堂堂的,人气正旺,自然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到了这鬼节的晚上,凭着一颗敬畏心,大家在用过晚饭后便乖乖回房了。偌大一个勿忘围,只剩下左摇右晃的红灯笼以及家禽弄出的细微声响。
今夜是圆月,大玉盘贴在半空,竟不是皎洁的白,而上了点暗红。月的两侧云层厚重,连星星都看不清。
贺归林比啸也更先冲完身子,顶着半湿的头发出到门口井边,眼前昏暗暗的只能靠廊下的红灯笼辨认去路。以往夜夜走惯了的短路,此刻忽然变得没有尽头起来。
粘人的夜色让老婆婆今日午间说过的那有关鬼怪的故事更是蹿出来笼在他的心头。
好不容易僵着身子回到风姰的卧房,姑娘却还在旁边屋内听着文邈的少女心事。
坐在书案前,贺归林提笔,企图稳定自己的心神去抄写练字。
奈何今夜多风,从窗子那飘进来,弄得卧房内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使了大力气写下的撇捺都歪了斜,成了不正道的模样。
门被推开,贺归林猛一抬头,和风姰的笑颜对上后,他才缓缓吐着气。
“归林,你可想听听邈邈和啸也的故事?”风姰亮着眸子,坐到了贺归林身边。
又是故事。
不过,这个他乐意听。
“到床上说与我听听。”
贺归林握住风姰的手,两人往床边去。
“归林,今夜我睡外侧可好?”
里侧靠墙,风姰想这样或许贺归林能不再害怕。
贺归林往墙边靠了靠。
风姰先将帐幔放下,而后才去灭了蜡烛。
照常留出床头的一盏烛光,风姰掀了帐幔,躺到床上。
她往贺归林身上凑了凑,没靠太近,但转过身,手碰上他的手,就这样在昏黑里同贺归林说起话来。
贺归林没因为自己的逞强被看穿而羞愧,手心传来风姰的温暖时,他心底不可避免地卷起一阵暖的漩涡。
嘴边挂着一抹浅笑,他也侧过身来,与风姰面对面。他在更暗的一处,但他的满眼柔情被风姰看得清清楚楚。
姑娘开了口,从他们第一次一块上山摘款冬时文邈与啸也独处的那场大雨说起,再到日常他二人的相处,最后的重点落到了乞巧节夜里,他二人在酒肆吃酒的经过。
贺归林耐心听着,借着不亮的灯光看她,能看出来她真心为文邈与啸也的情感高兴。
她笑着,他便也笑了。
风姰的话说到了别的什么事上,贺归林的眼皮子却愈来愈重。
起初,他虽也插不上风姰的话,但能意识清晰地给予感叹的回应。后来,只能发出梦呓般的闷哼声了。
贺归林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风姰更放轻柔了自己的话,待到身边的男子彻底坠到梦乡里,她便停了嘴。
风姰无声地笑了几下,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常去做的福利院志愿没白做,那会儿她就是一个哄孩子入睡的好手。现在看来,她仍然具备这种能力。
“晚安,归林。”
轻飘飘的最后一个话音消散在卧房内,屋子里便只剩下了男子平稳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