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穗”屋内。
长廉坐了起来,看着眼前锦衣华服的启帝。已是微服出巡的低调服饰,却依然在人群里格外显眼,也许是二十多年的帝王生活,把这种雍容华贵的感觉腌入味了。
“你倒是年年都要回来看看你老师。”帝启说着坐下了,言外之意就是年年都回来看看老师,却不来看他一次。
“恩师如父。”长廉并不看他。
启帝目光微动,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还记得小时候,你总是偷跑来御书房找孤吗?”
长廉没有回答,茶杯微微晃动,杯中的茶水倒映着烛火的光影。
“那时候你说,要做天下最锋利的剑,保东夏无忧。”
长廉终于抬起眼,平静道:“但剑最终还是折了。”
启帝轻叹了一声,似是无奈:“若你愿意回来,我保你三年之内登大将军之位。”
长廉指尖摩挲着杯沿,沉默片刻。
他望着窗外的黑夜,烛火轻轻晃动,映照着屋内的光影,也映照着他隐晦不明的神色。
“长安的月光很好。”他缓缓道。
启帝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月光。
“六年前,长安的月光也是这样照着我,但我当时看不到。”
“我被关在屋里,重病缠身,滴水未进。门外的人议论纷纷,说曹长卿这把剑,终于断了。”
长廉轻轻笑了笑,目光转回启帝,声音淡漠而疏离:“所以,陛下,如今的长安,已不再是我的长安了。”
“长廉闲散惯了,不适合朝廷生活。”长廉却说。
“你还在生我的气?”帝启问。
“长廉不敢。”
“当年的事我的确有愧于你,但那是我所能做出最好的选择。”帝启说。
“陛下身边已有五行司,妖物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长廉闲散惯了,的确不喜欢朝廷生活。只是长廉斗胆问一句,长安怎么会有妖。”
启帝没有回答,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掩去了眸中的情绪。
长廉看着他的反应,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缓缓道:“长安,不该有妖。”
启帝终于开口,语气低沉:“……但东夏,不能没有武器。”
妖来得的确蹊跷,再怎么,也不该直接出现在长安。
“孤虽不是神遗,但长安,乃至于东夏,不能成为他日战争的牺牲品。”帝启镇声道。
长廉已经有了答案。
长安养着一些畜生,意在训导它们。正是长安养了妖,才叫奸人有机可乘。畜生终究是畜生,一经引导便暴乱。的确,东夏神遗最少,修仙天分也比不上太华。若是哪天太华,或是无启对东夏有了想法,那时他们如何自处。
东夏如今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这样一块好地,凭什么给一群人类占据。
“阿河!”帝启喊了句小名,仿佛这样他们就还是那对在皇宫里无忧无虑的叔侄。但他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噎住了,空气里静的像是要滴下水来。
长廉等了片刻,帝启依然没有后文。
“长廉如今孑然一身,只是想于天地之中寻自由之道。若您念着旧情,来年我回长安便顺道看看您。”长廉道。
启帝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脚步,随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雕刻着龙纹的金锭,放在桌上。
“阿河,如果累了,还没找到你所谓的道,就回长安来休息。”
“如果找到了你的道,就回长安来说给我听。”
“任何时候,遇到困难了,神鸢传信,我尽我所能帮你。”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这是帝启对长廉说的最后的话。
人都散了,今夜却注定是无眠了。岱极想要合上窗户,就在这一瞬间,
西边一束金光直破云天。
金光渐弱,厚重云层被破开,向下卷出云圈,清晰无比。
那是开阳的位置。
【长安事后记】
长安的畜生尽数铲除,新建了天门一派,分在东夏各地,为有天赋修仙者提供衣食,也收录东夏神遗。三大神遗游城,为的是安抚民心。
引起妖物暴乱的是幻术师方青,在混乱中偷走了长廉的补天石,已经逃亡西边。金天在宴会之前抓了一个太华的家伙,那家伙却自杀了。不过从他袖子里找到的银针,与公孙敖尸体上发现的一致,可以断定他就是凶手。
长廉叹了口气,终究无言。
“去开阳么?”岱极问道。
长廉轻轻点头。
“飞舟已经尽数飞走了,我们得骑马去了。”岱极可惜道,他实在不愿意马上颠簸。
“还有飞舟等着的,榻月砸了不少钱为我留了一架。”长廉笑道。
“山为的?”岱极立刻就想到,三年前为他们停留的飞舟,也是山为的。
长廉点头道:“是啊。这一位只要给的钱够多,什么都做。”
岱极一时无言,只是顺着长廉的目光望向窗外。
远山在日光里留下一条长长的线,若不知道那里的是群山,很容易错认成云层。
“长岱。”长廉忽然说道。他突然理解了岱极送的玉刀上的两个文字。
“你那刀上的文字,是长岱。”
太华古文字多象形。但多为单音节的字。“长”和“岱”两个字连起来并不会看起来像远方的山,这是岱极自造的两个字。
自梧闲楼向西望,每个太阳热烈的中午,远处长长的连绵的群山,在日光的淹没下才会有的绮丽色彩,仿佛一根金线穿插在天空中。
那是一幅画,也是岱极胡诌的“太华古文字”,但现在那到底是不是太华古文字已经不重要了,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文字。
那日长廉在屋子里修养,看窗外远山逐渐显出山的形态。天与山的相接处是厚重的云层,留下了一道缝。自那道缝里,开出万千金光,仿佛盛大王朝的开端。西下的阳光肆意铺在云层上,染得整个天空都是金红色。
直到晚霞慢慢褪去,天边金光消散,露出青色与黑色的渐变相接。在那样的天空下,远山的黑色剪影变得沉重,月亮顺着山脊线往上爬,在山尖短暂停留后悬在空中。
入夜,天空中渐渐多了厚重的云层,许是大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