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的画一文不值，也许是因为他一点没画——颜檀的实习记录

前方渐渐显出来的画面是个破旧的巷口。齐寻照旧穿得破破烂烂，他蹲在小巷里，旁边躺着个人。

那人一只手掌垫在脑下挡着地面的碎石，重重咳嗽时上扬的额头在剧烈起伏过后回落，将手指压得发青。他边咳边给齐寻展示自己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红色鼓包，有些宛若水泡，半圆晶莹剔透。他断断续续地开口，“我，我这是病毒感染，不是上火。能不能相信我……”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后，他坐起来，“那些人……那些人都不信！我需要药，药可以治好我，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有没有药啊……”

齐寻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的手腕，即使是下蹲的姿势，他也蹲出了居高临下的态度，“之前带给你的那些药没有用？”

“没有啊……没有啊……”

地上的人开始流鼻血，他慌慌张张地去摸自己的脸，“怎么会这样，我是不是要死了……”

“应该还有几天。”齐寻平静地说。

颜檀觉得这幅场景有些稀奇，无论是在她哪段记忆里的齐寻，似乎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的时候。偶尔安静一下，转头就能做出些疯狂的举动。

也不知道这几个轮回里他经历了什么。

“我不想死……我要，我要过去，他们不相信是病毒，我就传染给那些人，他们、他们就会相信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齐寻盯着他，“不帮。上次帮过了。”

“再帮我一下吧，我舍不得就这么死了……凭什么是我，凭什么不是那些人，我这么相信科学……你……你不帮我……”

说着说着，他停了下来，被咬出血的唇瓣抖动几下，紧接着他突然撑起上半身，染着血的牙齿往齐寻膝盖咬去。

随后画面消失。

颜檀觉得蟑螂神很小气，就给这么一小段。要是对方一次轮回给一个片段，颜檀还能闲来无事思考下每次轮回齐寻的死因，但现在已经不知度过了几个轮回，也就只能猜猜这个片段所在轮回里，齐寻是怎么死的。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第二个画面来得很快。

这次齐寻手腕上系了许多袋子，红色白色的塑料袋里都是吃食，他直挺挺地站在那，与对面的人有商有量地说道，“我给你食物，你去死。”

她第一反应是，怪不得这次画面来得这么快。

颜檀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答应，毕竟齐寻刚把话说完，眼前就黑了。

他在做什么？防止疫病扩散吗？

颜檀不太清楚，但她还记得生生村的蟑螂在死前告诉她，过去无法被改变。

蟑螂神说的五十次死亡，其中有多少次是齐寻想要改变什么而死的？

或者换个说法，那五十次，是不是在用一次次的事实来让齐寻意识到他做的都是无用功，过去无法被改变？

祂说这是获得回报前的努力，努力什么，努力认清现实吗？

可颜檀觉得这似乎有些难。

如果认清现实这么容易，齐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怪不得五十次只是个保底的数目，齐寻或许会试上很多很多次。他会永远试下去吗，颜檀不知道。

现在的她不怎么了解齐寻，却也知道他不是那么容易放弃想法的人。他可以一个人一双脚在鸟不拉屎的山里走来走去，可以抱着个只有自己认同的想法对抗所有人一致说出口的“真话”，他不会认的。

颜檀越想，心情越复杂。

在黑暗里她想了很多东西，但也没像在庙里那样自残似的不顾疼痛疯狂思考，她累了就会停下，等着不知什么会出现的画面。

第三次轮回片段迟迟没有到来。

颜檀等了很久，却只等到了一片亮眼的白色。

绚烂的霓虹灯闪出的光在地面跳舞，几个年轻人站在酒吧门口，个个脸上泛着醉醺醺的红。

颜檀认出边上那个是齐寻。

有人傻乐着摸了摸自己脑袋，然后用力拍了下齐寻，“可以啊你齐寻！给刘总哄得服服帖帖的！拿到了入场券，凭我们画室的实力肯定能获奖。嘿，到时再办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画展，以后别人都喊我布大家！喊你就是齐大家！我们的名字肯定能在世界艺术史上名垂青史！！平凡的人类啊，接受美学神的馈赠吧！”

路过的人投来莫名其妙的一瞥，默默加快脚步。

齐寻没什么反应，他似乎喝醉了，面部神情有些许僵硬。

同伴拍他，脸上止不住露出笑容，“还没问你呢，以后成为名家了，你的画要卖多少钱啊？”

见他似乎在神游，同伴又晃了晃齐寻。

“怎么了？”齐寻这才偏过头。

“你觉得你的画值多少钱？”

齐寻的目光落在前方路灯投下的那一片亮色里，半晌道，“一文不值。”

“噗，醉糊涂了吧你。”

画展啊，颜檀想，可在她死后的齐寻家里，她没在那里看到作画的工具，齐寻那段日子也没画过什么。

家里仅有的图画都来自于他往地面丢饮料罐时划开的水痕，以及吃食掉落在瓷砖上的油渍。

还有那个被黑色涂满大半本的本子。

回忆结束时颜檀重新身陷黑暗。

“这些回忆的出现，也有规律吗？”

她向虚空问道。

好半天声音才回她，“不告诉你。”

“我们聊聊。”

“等你知道的更多一些，再与我聊吧，”声音意有所指道，“不然你会后悔的。”

“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情感，”声音说，“你现在想帮那个人类，未来可不一定。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我就提醒你这一次。从现在起离那个人类远一点，这样以后做抉择时也会少一点痛苦。”

离齐寻远一点吗？

现在还不够远吗？

颜檀愣了愣，突然问道，“我不爱他吗？”

“蟑螂的世界里可没有爱，你是觉得你现在爱他吗？”

“我不知道。”

“那你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这回颜檀确定地说：“知道。”成为蟑螂后她忘了很多事，唯独死亡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人类世界有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冰水混合物。你看，人类时的你，是块冰，死亡无非就是……升温，部分冰块融化成了水，知道了吗？你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没脱去人类时的思维，甚至没法很好地适应蟑螂的身体，可你又切切实实的是一只蟑螂，只是不完全。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人类世界水冰能任意转化，但死亡不能。你现在就像高温环境里的冰水混合物，除了将所有的冰化为水外，你别无选择……哦，这也算不上选择。”

颜檀：“……”

“你没法永远是混合物，也不会永远保持现在的状态，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等你将人类的心理再抛去的多一些，”声音慢慢说道，“我会告诉你一点……跟那个人类有关的事情。到时怎么选择，全在你。”

颜檀沉默会：“我知道了。”

没过多久，第三个画面也跳出来了。

齐寻徒手扒着土壤，将旁边稀疏的土往地上的坑里填，从零零散散的土嚷缝隙里，可以看见坑底那只鲜血淋漓的老鼠，有小小的白色肉虫在从肉里往外钻。

然后没了。

颜檀觉得蟑螂神越来越小气。就给她看这么一小段画面。

她朝虚空问道，“我与他所在地方的流速是不是不同？”

“这个啊，他那边是快一点。”

颜檀：“为什么这次没有回忆了？”

“你以前话没这么多的。”

“我们怎么认识的？”

“比起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比较希望你闭嘴。”

颜檀很无奈地叹气，“我也想。”

“但是好无聊，那些片段只有一点点，回忆也很少过来，我没东西看，就只能找你说话。”

“你怎么突然……算了，随便你怎么说。”祂继续关注生生村，那个人类此刻正挨个洞掏着蟑螂。

后面颜檀再说什么，声音都没了回应，她也没再开口，等下一个画面出来。

第四个画面来得很晚，齐寻脚边还是一只死老鼠，但少了个坑。周边地面平坦，他拢了拢自己的口袋，很快有蟑螂触须甩出来，挂在衣服破裂的缝隙里，他将口袋一拉，十几只肥硕的蟑螂掉了下去，它们身躯过于厚重，砸在地面后只能蹬着腿摆着触须，趴着的一阵手忙脚乱后翻身变躺，躺着的继续躺。

齐寻捏住蟑螂一个个看过去，然后掰开老鼠皮，有蠕动的蛆爬上他的指尖，齐寻将扯下的一些肉放进最靠近他的几只蟑螂嘴里。

颜檀心下重重一跳。

“人类可以听懂蟑螂的话……只需要一点，一点代价。”

声音不让她再待在齐寻身边，是因为他能听懂蟑螂的话了？所以他才来喂这些蟑螂吃老鼠肉？颜檀不确定，也没法验证。

齐寻动作不慌不忙，几乎把所有蟑螂都喂了个遍，他捏起其中一只，似乎要把它拎起来，可胳膊才抬起一点，画面就散去了。

与画面消失同步进行的，是亮起的白光。

又是一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