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元恕回到了偏殿,他没有证据,仅凭三言两语无法将褚元苒抓起来,况且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他。
百官对西番提出的要求震惊不已,几乎是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但多数人的态度却是一致的:不应战。
也有人小声提出质疑:“可那西番宣慰使是个疯的,倘若他真的打到了城门口,又该如何?”
“还有神机营呢。”接着有人接话:“难不成,你要陛下披挂上阵?”
“胡说!”先前质疑的人连连摆手,“我岂是那个意思?你莫要指鹿为马!”
褚元恕坐在椅子里,摁着额头听着众人议论。他心知肚明,这些个官员都狡猾着呢,绝不会将心里话说出来,说“不应战”只是给了他一个台阶,实则是怕他不敌西番丢了大洺颜面。
褚元恕也承认自己不是块习武的料子,少时校场学武时,他通常是能躲则躲,倒不是他生性懒惰,而是其他的皇子磕了碰了回宫总有母亲关心,但他的母亲李氏向来只在乎他得了几分贤名。久而久之,身体上的伤痛无人在意,他便有些憷那些刀剑了,时至今日也只学会了一些假把式。
想到这里,褚元恕莫名地感到难过,登基后他鲜少去看李氏,好像自从他拿掉了李鸿潜手中的兵权,他的母亲李氏,便再也没有差人过来请他前去用饭了。母子做到这个份上,着实令人唏嘘。
这头百官还在议论,一个宫女突然急匆匆走了进来,正是李氏身边的掌事宫女瑾霜。瑾霜走到褚元恕身前,先行了礼,继而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
褚元恕到时,就看到李氏站在鸟笼前逗鹦鹉,一个小太监捧着鸟食跟在后头。
李氏见了他,妆容精致的脸上未露出一丝表情,只轻轻放下了手头的玩意儿,“哀家要与陛下说些体己话,瑾霜,你带着人退下吧。”
瑾霜领命,带着左右退了出去。
屋内佛龛生香,一尊镀金无量寿佛笼罩在氤氲烟雾下,倒是很难看出佛像原本的悲悯之相了。褚元恕扶着李氏行至暖榻前,母子二人一左一右坐了下来。
“听说西番派了使者前来,还说了些荒谬之言。”李氏转着手里的佛珠,“哀家希望陛下莫要理会。”
“并非荒谬之言。”褚元恕苦笑一声,“只可惜,朕虽有心,却无力。”
“阵前对决还不荒谬吗?”李氏略略提高了音量,“大洺就是再无良将,也无需皇帝亲自披挂上阵,西番人这是无视天子威仪,更是枉顾昔日君恩。”
“母后。”褚元恕看着李氏,缓缓开口:“您这般说,其实是怕儿子会输吧。儿子确实拿不稳刀剑,若是一时冲动答应了,结果成了他人的手下败将,届时,儿子的脸面,大洺的脸面,还有您的脸面,就都丢了。”
“你……”李氏胸口起伏,似是有话要说,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褚元恕坐得难受,连茶也没喝一口,就站了起来,“母后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朕就先告退了,偏殿那边,百官都等着呢。”说罢就要走。
“恕儿!”李氏突然站了起来。
褚元恕的身子一顿。在他的印象里,李氏极少唤他的名字,登基后更是不曾有过,上次这般叫还是西番向大洺求亲时,那时李氏据理力争,为他挡下了与西番公主的联姻。
李氏一手扶住桌案,一手捂在胸前,“你听母后一句!”
褚元恕缓缓转过身来,对上李氏的眉眼,那双凤眸依旧顾盼生姿,依稀可窥见当年的风采。
李氏嘴唇翕动,“你与其他人不一样,若你是先帝的儿子,那何索钦不会动杀心,可你偏偏……偏偏是明崇帝的儿子。”
“朕是谁的儿子真的重要吗?”褚元恕凝视着自己的母亲,“事到如今,母后想的也只是这些陈年旧事,这些陈年旧事能救大洺吗?”
“能救你!”李氏泄露了深埋心底的情绪,“你不知……当年,明崇帝率军西征,逼迫大土司何索格勒、也就是何索钦的父亲对大洺称臣,哀家不知道这个何索钦是怎样一个人,但他能把明崇帝身边的将军收为心腹,就不简单!他两次进犯京都是有意为之,他……是带着私怨来的。”
褚元恕愣在原地,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李氏说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跌坐回暖榻上,“哀家承认,为了权力,哀家曾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做夺权的工具,陛下记恨就记恨罢,哀家……不在乎了。”
“既是不在乎了——”褚元恕道:“母后这又是做什么呢?只是劝儿子莫去送死?”
李氏怅然若失,她张了张嘴,半晌后才说:“哀家已经送走了两位皇帝,实在不想再送走第三位了,尤其还是……还是……”
她终是没能说出那两个字。
褚元恕行了个礼,算是应许了。
李氏了然,那颗悬着的心就此放下。她长舒一口气,“去吧,百官们都等着呢,陛下莫要耽搁了。”
檐下的鹦鹉学着人说话——“去吧,去吧,都等着呢”,声音颇有一丝悲切。
褚元恕走远后,瑾霜端茶进来,跪在地上给李氏敲打着小腿,“陛下心里还是念着太后的,母子情深,断不了的。”
李氏端起茶盏,可不知怎的手心里一滑,上好的白瓷摔在了地上,断成好几片儿。
从李氏宫里出来,褚元恕越走越快,他前脚才迈进奉天殿偏殿,一个士兵就跟着跑了进来。
那士兵跑的太快,直接撞开了几位站在门口的官员,跑到褚元恕面前,“陛下!志喜!”
殿中众人纷纷侧目,实在不明白这生死攸关的档口有什么可“喜”的。
只听那士兵说道:“明王殿下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带着边军在西门外截停了西番的骑兵,明王殿下着小的带话,说,若西番执意阵前对决,他愿一战!”
“回、回来了?”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一屋子人顿时激动起来,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消息了。
蔺宁拨开人群朝前去,他虽提早知道了褚元祯的计划,但眼下听见了“愿意一战”的字眼,还是止不住地心慌,想着凑上去听个明白。
褚元恕也很激动,“当真?”
“千真万确!”士兵赶紧回话:“一切等着陛下圣裁!”
“好,好。”褚元恕快速说道:“传话明王,不必理会西番的挑衅,莫与小人逞口舌之快。但是,西番屡犯我边境,令京都上下人心惶惶,为捍卫百姓安危,当逐;宣慰使出尔反尔,违背两国定下的盟约,已非我大洺盟友,当诛!”
“还有——”褚元恕闭了闭眼,长长地舒了口气,“告诉他,朕和所有人,都等着他回来,务必完胜而归。”
秋风烈烈。
京都外面两拨人马已然呈对峙之势,马蹄下面扬起了如硝烟一般的尘雾。褚元祯胯/下/骑着一匹炭红色马驹,身着玄甲,他的背后密密麻麻立着两万边军。
玄色风氅被风吹得高高鼓起,褚元祯嫌碍事,干脆一把扯了下来。
“何索钦,你是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褚元祯开口:“我不去找你,你偏来找我,分明是天堂有路你不去,地府无门闯进来。既然来了,便不能叫你活着回去,新仇旧账,一道算罢!”
言罢,只见身后一排排边军齐齐拔刀,寒刃出鞘响彻云霄,像极了急雨落下前的道道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