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聿白孑然立于院中，目光透过木窗的缝隙，落在屋内案几上那摇曳不定的灯影上，眸光幽邃，藏着些道不清的思绪。
屋内的容止渊垂眸敛目，手中的锅铲随意摆弄着，动作间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身旁的王杏儿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容止渊不耐地轻揪了揪她的后领，作势要将她提溜出去。
师尊曾说：人间烟火最慰人心，青衫布衣难敌卿意。
此前，时聿白一直未能参透其中深意，可看着屋内熟练鼓捣器具的容止渊。
好似一滴清透的水珠坠入深潭，惊起一串细碎的水花，涟漪缓缓散开，由近及远，逐渐蔓延。
“仙师哥哥…”
一抹身影轻快跳下门口的石阶，朝时聿白蹦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下，撅着嘴巴嘟囔道：“漂亮哥哥把我赶出来了，不许我扒门外偷看。”
时聿白被那声轻唤拉回了思绪，又瞧着她这般眉眼低垂，小嘴轻撇，满脸委屈巴巴的模样。
他唇角弯起清浅弧度，眼底噙着一抹温色，轻声道：“杏儿可愿带我去看那座凉亭看看？”指尖遥遥点向半山腰，惊起两三只寒鸦。
小丫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瞬时雀跃起来，攥着他两指往前拽，欢快说道：“好呀！那个小亭子是爹爹亲手搭建的，从那儿看出去，可漂亮啦，可以看到……”
“好。”
时聿白顺从的跟在她身后，任由衣袖在风中翻卷，泥地板映出他颀长身影，将小丫头笼在其中。
“从这儿能望见整个村子呢！”王杏儿踮脚指着山下雾霭中浮动的光晕，瞳仁映着点点星火。
时聿白拂去长椅积灰落座，山风挟来潮湿的清木气息，他微微仰头，凝视着雾中明明灭灭的光点，眸色如深潭般静然。
“很漂亮。”
他轻声应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栏裂纹，上面的红色漆料许是被风吹雨淋，被轻轻刮蹭便簌簌落下。
“杏儿，”时聿白轻声唤道，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身旁的小丫头身上，“能告诉我，白日里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王杏儿晃动的双腿蓦地停住。
小丫头眼中的星火倏然黯淡，她转过身，脚尖堪堪够着地面，在长椅边缘轻轻摇晃。
良久，山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
“他们在丢尸体。”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里，“我看见了...就在沅域西边的天坑里。”
“我有点害怕，就往回跑，还没跑多远，就被发现了。”小丫头手掌轻轻拍着胸口，“幸好遇到仙师哥哥跟漂亮哥哥了，救了我。”
时聿白眼中闪过一抹疑惑，问道：“沅域应该属于曜灵的地界，听说苏家培养军士，守着整个曜灵州，为何还会出现山匪？”
“这里此前只是一片荒域，并无人居住，苏主将便没有在沅域建立驻军。”
小丫头撇了撇嘴巴，语气愤然，又带着些委屈：“我们村子迁来后，一开始倒也安宁，可自从那些黑袍人出现之后，山匪就突然聚集在这里，害得我们平日里都不敢独自外出了！”
时聿白面色一怔，眼中疑惑更深：“黑袍人？”
“不久前，村里忽然来了人，”小丫头点了点头，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他们穿着黑袍，脸上带着奇怪的面具，说话时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们说自己是某个大宗门的仙师，能教人修炼成仙，长生不老。村里人一开始都不信，但他们……他们真的会法术。”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恍惚，“他们随手一挥，就能让枯树开花，能让石头浮在空中。村里人都看傻了，觉得他们是真神仙。
“后来…后来他们说要挑选有仙缘的女孩子去宗门修炼，还答应给每家每户一笔钱，说是供养金。”
小丫头拳头攥着袖子擦了擦眼睛，接着说：“他们说，这是天大的机缘，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时聿白的眉头越皱越紧，追问道：“然后呢？”
“村里很多人都信了，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耳语，“那些被送去的女孩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时聿白拧着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你们村里的人，难道没有怀疑过？”
小丫头摇了摇头，声音哽咽，“有人问过，可那些黑袍人说，修炼需要时间，不能被打扰。”
“他们还威胁说，若是有人敢多嘴，就会断了村里的供养金，甚至降下灾祸……村里人怕了，就再也不敢多问了。”
她稳了稳情绪，轻轻叹口气，继续说道：“我们村子里的人是从别处迁过来的，原来住的地方遭了洪水，田地被淹了，房子也塌了，死了好多人。
“后来逃难到这里，才勉强安顿下来。大家穷怕了，苦怕了，所以…所以看到钱就什么都忘了。”
“我娘也说要我跟去一起学仙术，我才不要去呢！”她鼓着脸，满脸的抗拒。
“所以，你今天是想去找那个宗派吗？”时聿白轻声问道。
他指尖轻动，银色灵力凝成一只轻巧的银蝶，扑棱着翅膀飞向小丫头，撒在的灵粉落在她身上，透着些暖意。
“昂，我想去找张婶家的玲儿姐姐，”小丫头好奇地瞧着银蝶落在她的鼻尖，翅膀轻轻忽闪着，像是逗弄她一般。
她紧张得不敢呼吸，生怕惊飞了这小小的灵物，却不小心打了个喷嚏，银蝶被惊得飞起，绕着她转了一圈，又稳稳地停在她的肩头。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明亮，但很快又被忧虑取代，“玲儿姐姐被带走了好久了，我…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时聿白看着她，目光柔和了几分，“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到她。”
小丫头抬起头，眼中满是希冀，“真的吗？仙师哥哥，你真的能帮我找到玲儿姐姐？”
“嗯，”时聿白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我答应你。”
山风轻轻拂过，银蝶的翅膀在月下闪烁着淡淡银光，它展了展翅膀，绕着小丫头飞了两圈。
随后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接着便悄然碎裂，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夜空中。
小丫头怔怔地看着那消散的光芒，她抿了抿唇，低声呢喃：“真好看……”
“走吧，”时聿白站起身，看向山腰处隐在树丛间的那点星火，“你漂亮哥哥的饭应该也做好了。”
“哇！”小丫头闻言，眼睛微微一亮，像是被勾起了食欲：“漂亮哥哥这么好看，做的饭肯定也好吃！”
时聿白唇角微扬，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有趣，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那我们快回去吧。”
小丫头连忙点头，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月光洒在山间小道上，拉长了两人的身影。远处，那点星火在树影间若隐若现，时聿白不禁想：若能一直这般，貌似也不错。
“抓小偷啊！”
两人还没踏入院中，一声尖锐的叫喊声瞬间让他们脚步顿在原地。
小丫头“呀！”了一声，脸色骤变，拔腿就往院子里冲，边跑边喊：“是我爹爹的声音！”
“小偷？”时聿白眉头一皱，心中闪过一抹不好的念头，脚步不由得加快，紧随其后往院里赶去。
院子里，火光摇曳，映照出一片混乱的景象。王杏儿的爹娘正手持木棍，气势汹汹地围着一个身影。
容止渊抱着臂站在院子里，脸上染着黑灰，一脸怒色：“我不是小偷，我只是在做饭。”
“做饭？”王杏儿的爹瞪大眼睛，手中的木棍举得更高，“你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跑到别人家里做饭？骗鬼呢！”
王杏儿的娘也在一旁帮腔，声音尖锐：“就是！看你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竟是个贼！快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够了！”容止渊脸色愈发阴沉，右手按上腰间剑柄上，周身隐隐散出赤色灵流，“张口闭口就说我是贼，真当我不敢动手吗？”
王杏儿的爹娘被他的气势所慑，手中的木棍不由得低了几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你！！”男人咽了咽口水，强撑着说道：“你想做什么？杀人灭口吗！？”
“也不是不行。”容止渊冷眼瞧着他，勾唇冷笑出声。
就在这时，小丫头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挡在他面前，急得直跺脚：“爹！娘！你们误会了！漂亮哥哥不是小偷！”
时聿白也紧随其后，踏入院中，目光扫过众人，冲几人俯身行了礼，温润出声：“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我们二人是宗门弟子，来此暂歇两日。”
“方才我这位同伴见厨房有些食材，便想着做些饭菜，权当借住的谢礼。”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歉意：“惊扰了二位，真是抱歉。”
王杏儿的爹娘闻言，脸上的警惕和愤怒逐渐消散，目光在他们身上打量着。
相比于容止渊一袭黑袍，面相阴柔，眉眼间透着冷冽的气息，语气也凶得可怕。光是站在那里，就感觉冷飕飕的，让人不寒而栗。
而面前的少年却截然不同，白衣加身，温润如玉，并且举止谦和，妥妥仙门贵公子，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王杏儿的娘悄悄扯了扯丈夫的袖子，低声嘀咕：“你看看，这位仙师一看就是正经的仙门弟子，哪像什么坏人…”
“哈…哈是啊。”王杏儿的爹也点了点头，将手里的棍子丢向一旁，脸上的戒备之色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歉意与恭敬。
他讪讪笑了笑，冲着时聿白拱了拱手：“这位仙师，方才真是对不住…”说着，他又偏头看向冷着脸的容止渊，再次拱了拱手。
时聿白浅浅抿了抿唇，语气温和：“无妨，二位也是为家中安全着想。”
“呵，你们骂的是我，跟他道哪门子的歉？”容止渊瞥了一眼妇人手中的黑棒子，冷嗤一声：“还趁我不备给了我一棍…这账怎么算？”
“那个…抱歉哈，这位仙师…”王杏儿的娘尴尬笑了两声，随手将手里的棍子丢在脚下，还探出脚后跟朝远踢了踢。
小丫头转过身，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道：“漂亮哥哥，你别生气，我爹娘已经知道错了…”
“好了阿止，误会一场，别气了。”时聿白朝他走了过来，像是哄着闹脾气的孩子。
他抬手轻轻抵上容止渊的脸，指尖温凉，细致地擦去他脸上沾染的飞灰。
容止渊微微一怔，脸上的寒意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打散了几分。
他别过脸，语气虽仍带着几分不悦，却已不似先前那般锋利：“你倒是会做好人。”
时聿白轻笑一声，他微微侧头，靠近容止渊耳畔，压低声音，气息轻拂过他的耳廓：“待夜里，我有事要同你细说。”
“……”容止渊耳尖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时聿白不动声色地拉住了手腕。
他抬眼看向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什么事不能现在说？”
时聿白唇角微扬，笑意浅浅，却未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低声道：“夜里再说。”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容止渊能清晰地感受到时聿白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像是山间晨露，又像是初雪后的松林。
他心头微微一跳，迅速抽回手，别过脸去，语气故作冷淡：“随你。”
“赶紧进来吧，一会菜冷了。”容止渊闷着声，朝灶屋里走去。
“咦，仙师哥哥跟漂亮哥哥在说什么悄悄话呢？”小丫头站在一旁，眨了眨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低声嘟囔着。
王杏儿的爹娘则是一脸茫然，显然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只是热情地招呼道：“仙师快请进屋吧……”
“嗯，您二位先请。”时聿白微微侧身，让开路，伸手示意他们先进屋，举止谦恭。
随后侧目看向灶屋中的容止渊，却撞上他看过来的视线，二人目光相对，他眼尾轻挑，氲了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