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市到了啊,Y市到了,到站的都下车,醒醒,赶紧都醒醒了!”
车厢随着哐当哐当的车轮摩擦转动声,左歪右斜,梁淮青看着前面快挂到厢顶的时钟,指针走到了夜里近12点。
从淮城发往Y市的列车,一天只有下午一趟,车程近七个小时,Y市入秋的天气,昼夜温差较大,绿皮火车几乎没有保温效果,车厢内感受到冷意的人,都早早穿上了外套。
梁淮青往下看了眼许听榆,窝趴在他的腿上还没睡熟一会,就被吵得醒了过来。
他伸手往里碰了下他的手背,问:“冷吗。”
许听榆揉着睡迷糊的眼,摇了摇头。
他听着前后边座椅都开始收拾东西的嘈杂声,从梁淮青腿上爬了起来,好奇地趴在窗户上,想往外看看Y市是什么模样,却只看到漆黑一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几幢高楼亮着微光。
这时,本就龟速前行的列车,彻底慢了下来。
原本就人堆人,挤到再难下脚的过道,顿时又往前再推加了一批,从座位上拿着行李准备下车的人。
列车咔哒一声停稳的瞬间,车头到车尾一时间都是你推我,我推你,齐刷刷往下挤,又乱成一团的景象。
“前边的走不走啊,不走别出来!”
“谁踩我,长不长眼啊,都怎么回事!”
许听榆跪趴在座椅上,注意力全被挑着扁担,骂骂咧咧的声音吸引过去,明明他们上车都没有那么多人,下车却感觉这些人挤下去,车厢要空一大半。
梁淮青也没见过这堪比春运的阵仗,他牵着许听榆的手,说:“下来,跟紧我。”
他好不容易护着许听榆,从开闸般的人流夹缝中,走出火车站,在周围找了三家旅馆,店员都说住房已经满了。
梁淮青看困的直揉眼,被他牵着也累得站都站不稳的许听榆,问:“附近哪里还有旅馆。”
“再往火车站前边走两公里。”店员撑趴在柜台上,打着哈欠散漫的说:“不过你就算去了,那边我估计也都住满了。”
“为什么。”
“为什么?”店员大概头一回听人明知故问,他提着嗓子重复了一遍,又把梁淮青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笑笑说:“你是第一次来Y市吧。”
“连明天是最后一批白露茶开市售卖,都不知道。”
“这几天,全国天南地北的经销商和老板都往茶城来,你别说这都过十二点了,你就是今天一早大过来,这还有前两天就提前过来看茶的老板呢。”
店员说着,从柜台前边趴出半边身子,拿手指着不远处火车站前边的一片空地,说:“那广场上不就有一群不舍得花钱住旅馆的人,不知道打哪听的,这几年国内各个地方的人都喜欢往茶城来打工,以为这是个谁来都能遍地捡到钱的地儿。”
“最开始都是一脸的兴冲冲,来到就搁这雄心壮志的嚷嚷着,要在这闯荡出一片天地,在这扎根,只要肯奋斗就能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看见个什么东西,就以为自己哪天一定也会拥有。”
“最后呢,你看哪个混出名堂了,还不是租不起房子,找不到个正经工作,又没脸回老家。”
店员趾高气昂的指着,一个身下铺着薄薄的被单,身上盖的棉被都已经脏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正躺在广场边睡觉的年轻人,说:“那不,在那睡半年的都有。”
“你也别挑,现在哪都没空房间了,你再另找,还有五个小时天都亮了,跟着他们在那凑合一晚得了。”
梁淮青侧身,往店员意有所指的方向看了眼。
火车站出口前不大的广场上,不仅躺着无处可去的年轻人,也成了许多外出务工人的露天卧室。
随处可见,靠着大布绿包,躺在台阶上,或简单铺个被单躺在地上睡的人,还有的旁边放着竹筐扁担,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抽烟聊天,熬着漫长的夜间。
许听榆已经困得,双手抱住他的腰,脸颊直往他身上贴蹭着想睡觉,再往周边找旅馆,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梁淮青往广场边,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坐在地上。
他从包里翻找出厚点的外套,包垫靠在身后,把许听榆整个托抱进怀里,外套盖住他的一大半身体,说:“先这么睡一会,明天就去找房子住。”
连头发都一起被盖上,许听榆觉得上半身暖烘烘的,他跟着困意打着哈欠,手往梁淮青的腹部伸了伸,闭上眼脸一下贴紧他,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
杨大顺背着大布包孤零零的坐在台阶上,找了一圈,看见昏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不知道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的人。
他正要挪开眼,就瞧着那人的身体往前动了一下,一副很爱护的模样,掀开搭着衣服的一个角,表情平和的盯着衣服里面。
从昏暗里露出的半边脸,让大顺眼睛顿时一亮,总算让他找到,看着和他一样初来乍到,年龄相仿的人了。
他兴奋的凑到角落里,想和他拉近关系,开口就自报家门,说:“哥,你也是一个人来的Y市?我也是,你是哪人?我家油城的,三堰村你听过没有?我家就住在那。”
“我这次还是头一回一个人出来,我妈在那种了几十年的地,总说外边危险,走了就怕联系不上了,一直没让我出来过,我读了三年小学,一直跟我叔在老家工地干杂工,两百块一个月,连城里都没去过几回。”
杨大顺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和帆布鞋,满目憧憬的说:“你别看我没啥见识,但是我舅之前来过Y市,我听他说的,这个城市遍地都是几十层的高楼,还有叫电梯的高级玩意,那东西坐上去都不用自己的腿走,唰的一声一分钟不要,就能把人送上楼!”
“城里夜里的灯就让亮着,点一夜都没事,也不怕浪费钱,电视机你看过吗,听说这个城市,人人家里都能买得起,搁咱们村,一辆自行车都能娶个媳妇儿了,我舅说,这里遍地轿车跑呢!”
他嘿嘿笑得十分质朴,说:“我妈她就是不懂,来了大城市嘛,机会肯定是多,我就是听我舅说的,年后这里有个什么茶叶市场要开业,大量要人,很多地方和店面都提前招工,听说这里的茶叶采摘工一个月都能赚六七百甚至上千!好多人都来这找活干。”
他想着,心里还挺美滋滋,说:“只要我肯多吃点苦,好好努力奋斗,一定是啥都能赚来,买个车子房子,给家里争争气长长脸,让我爸妈好好看看,到时候就不让他们在农村住了,都给接到城里过好日子去。”
“再过几年说不定还能自己掏钱,娶个漂亮媳妇儿。”
杨大顺刚说完,就听见在斜对面的地上,打铺盖睡觉的年轻人发出一声嗤笑。
那个年轻人,他在这看了他好几个小时,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人,明明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正是前途大好的年纪,却整天死气沉沉,自暴自弃的躺在这里。
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干个什么不行,又有啥天大的困难,不能挺过去。
如果是他,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杨大顺不理解的看着他,又转回梁淮青面前,问:“哥,你呢,你是来找啥活干的?”
梁淮青从他跑过来,莫名其妙开始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就背靠墙,无视地闭上了眼。
这会听他的问话,也只把他当成精神错乱的人,圈紧了怀里的许听榆,并不搭理他。
杨大顺见他连眼睛都不睁开一下,自顾自从包里掏出一个菜包子,啃着说:“哥,你咋不爱说话。”
虽然他嘴里兴奋的规划着一切,但吃了半个包子,脸上还是露出了刚来到大城市的迷茫,说:“就是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去哪个地方给的工钱更高。”
许听榆放在梁淮青身上的腿,不安稳的蹬动了一下。
梁淮青听烦了,睁开眼,盯着他说:“我认识你?你的习惯是路边随便抓一个人,让他们听你说一堆废话?”
看着长得帅是帅,就是没想到脾气会那么差。
杨大顺被他说得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笑笑说:“不是,我是觉得好不容易碰到,都是一个人来Y市的人。”
“你这是抱的啥,咋还会动?”
杨大顺很自来熟,掀开了他盖在身上的外套,想看看他刚才往里盯看什么,凑近了才看清他抱着的是个人,还是个小孩,正趴在他的胸口上酣睡。
“这是你弟弟吗,长得真可爱。”
他看许听榆睡得脸热烘烘,脸颊肉都堆在一起,伸出手就想去摸他的脑袋。
梁淮青在他手指快要碰到许听榆的那刻,下意识以一种防护姿态,打开他的手,“别碰。”
杨大顺只不过是想摸一下他的头,哪成想他会突然打过来,躲闪不及,手腕处被打了个正着,疼得他龇牙咧嘴,埋头搓了好一会,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表情那么不悦。
他一脸茫然的问:“为,为啥?”
大概是刚来到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陌生城市和环境,又身处露天的夜晚。
面对素未相识的陌生人,更容易变得紧张,担心他受到未知的伤害,从而产生强烈的保护欲,本能排斥着他人的接触。
但归根究底,只有两个字。
我的。
所以不能碰。
但这说出去像有病,许听榆是人,不是一件物品,或者只属于他的猫猫狗狗。
梁淮青拧着眉,用外套把许听榆包的更严实,说:“他在睡觉。”
“没啊。”杨大顺又掏出一个菜包子啃着,指着许听榆慢慢睁开惺忪的眼,说:“他醒了。”
许听榆半梦半醒的时候,就感觉身体被紧紧包在一起,很不舒服,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双手双腿都被梁淮青的手臂圈裹着。
他双手用力往下推着,顺利挣开了背上束缚的外套,才拿脸去蹭了两下梁淮青的衣服,完全转醒,鼻尖闻到了一股香味。
杨大顺看他盯着自己手里的包子,恍然说:“啊,你饿了吗?”他把包子咬在嘴里,再去打开包里的塑料袋,拿出一个新的菜包,递到他面前。
“吃吧,这是我妈亲手包的,豆腐白菜粉丝馅儿,绝对好吃。”
许听榆看着他露出的淳朴笑容,很像淮城那些经常送他吃的大爷们,他抿唇冲他笑了一下,刚要伸手去接下。
手指还没碰到,就感觉到身后的梁淮青,情绪明显往下压着。
许听榆侧头看看好像有些生气的梁淮青,又看看杨大顺,然后收回手指,摇了摇头。
“你不是都饿了,干嘛不要?”
梁淮青感觉到趴回来的许听榆,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在火车上吃过晚饭,到现在也过了四五个小时,是该饿了。
他眼睛盯着杨大顺吃完手里最后一口菜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钱,说:“我买了。”
杨大顺看他还这么客气,怎么都不肯要,推着说:“我又不是卖包子的,自己家做的,弟弟你就放心吃吧。”
这次许听榆感知到了什么,他在伸手拿之前,先看了看梁淮青,听到他说:“拿吧。”才接下包子。
他把菜包掰成了两半,右手大一点的那个拿到梁淮青的嘴边,要给他吃。
梁淮青头往后撤了一下,说:“我不饿。”
许听榆低头盯着手里的两半包子,把左手的还给了杨大顺,右手的包子正想往嘴里塞,却发现手被握住了,他疑惑的看向梁淮青。
杨大顺见许听榆自己都饿着,还想着分给他吃,接下包子就感动的塞进嘴里,使劲嚼着。
梁淮青眼睛直到看着他把包子整个咽下,才松开许听榆的手,说:“吃吧。”
天刚过蒙蒙亮,最早的公交一开始发车,躺睡在广场上的人,不管知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向何处,都弯腰收拾起行李,脸上带着迷茫或者麻木,重新出发。
杨大顺也随着逐渐散去的人流,背起包,和他挥手告别。
梁淮青站起身,缓过被许听榆睡久了的那一阵腿麻,看着兴冲冲离去的杨大顺,用他能听见的音量,说:“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
杨大顺都走了一两米远,听到了他说的话,但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他没放在心上,朝他挥挥手,消失在人海中。
梁淮青牵着许听榆的手,横穿过广场,目标明确的往附近公交站走去。
“老许啊,真不好意思,在这等我半天了吧!我都说不吃饭了,你嫂子非要让我吃了早饭再来接你,走,赶紧走吧。”
“爸爸,要走了!”
老许捡起堆在广场边的一堆行李,背在身上,眼神古怪的往着广场上看了又看。
“怎么了。”老赵看他定在那不动了,问:“咋不走了?”
“我怎么好像看见,我家以前那个大点的孩子了。”
说来也是可惜了,老赵叹气拍着他的肩膀,说:“不是说活不过七岁吗,那都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应该早就死了,你也尽力了,别想了,快走吧。”
梁淮青手指在公交站牌上,挨个点着,辨认了一会。
站在旁边等车的阿姨看他只简单背了个包,又是从火车站那边过来的,笑着说:“你要到茶城去的吧,他们今天白露茶开售,做3路公交就能直达。”
梁淮青往站牌最上边看去,指着3路的牌子,说:“这个?”
“对,北环街下就行。”
“不是你说要帮我指路,我都说了不让你背,你非要帮我拿包,怎么还有找人要十块钱的!你怎么不去抢!”
“不然你以为天底下还有免费的午餐?我是大善人?我有那么多时间还来好心帮你,赶紧拿钱!拿不出钱来,你别想走了!”
梁淮青刚道完谢,见许听榆拽着他的衣服,脑袋一直往后边看,问:“怎么了。”
许听榆听着那边的吵架声,很像给他包子的那个人。
他探头寻着声音找了一圈,没找到人,3路公交到达的刹车声,彻底掩盖了最后一点声音。
他转回脑袋,冲梁淮青摇了下头,跟他走上公交。
梁淮青隔着公交的玻璃窗,看着外边一幢又一幢耸立的高楼,都是几十层高的建筑,在淮城很少见,这边却是常有。
红白相间的公交车一辆又一辆驶过高架桥,平坦的水泥路上堵满了小轿车,红绿灯亮光变化的时间很快,穿着得体着装的人们,都在急急忙忙趁着这短暂的时间,穿过忙于指挥的交通厅。
随处可见的大型商场,彻夜后正在收拾的夜市排档,井然有序,但依旧杂乱的汽车鸣笛声……似乎这座城市的一切繁华,都堆积在市中心这块。
而火车站,则像这座城市最乱最旧的地域,那里每天都躺睡着,天一亮就会各找去处的人,鱼龙混杂,是和城市的繁华区,完全割裂出来的两个地方。
不知道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区,抛弃了那些底层人,在肆意发展,还是这座城市的华丽,本身就不为那些人服务。
梁淮青静静的看着这一切,直至公交到达终点北环街。
他拉着许听榆的手,走到了茶叶市场的入口,迎耳就听见很多人挤在一起同时说话,像蜜蜂嗡鸣般的嘈杂声。
市场的两条街道还没到八点钟,已经是人挤人,排着队往里进的景象,北环街还再有络绎不绝的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大包,走进茶叶市场。
街道从入口到中间和街尾的位置,各站着政府拨来的警察,进行安保巡逻,保证着现场大量现金交易的顺利进行。
梁淮青挤进人群,手臂护着许听榆从头走到尾,总算找到了一家这会不那么忙的商铺,走进去问:“老板,你们这里的商铺租……”
他还没说完,老板扭过头一看,这不是早上邵洋刚拿过来,照片上面的人。
他打开抽屉,拿着照片一比对,懵了,说:“你是梁淮青?!”
“还真是你!”
他说完,也不等梁淮青说话,赶紧往店里边喊着人,“小方呐!赶紧给邵洋打通电话!”又回头和他说:“你就在这等会,我们这的大老板可发过话了,看见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没过多少时间,接到电话的邵洋走到店门前,看着穿着打扮,都带着小城小镇土气的梁淮青,心里啧了一声,瞎猫碰着死耗子,还真让他碰来了。
他把人往市场正对面,近20层高的商业楼那边带,说:“走吧,我们总经理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