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说你明天去AMAZONITE?要给你留层楼吗?”郝正雄拉紧领带,左右调整了两下,还是心虚地避开了自家儿子投来的审问眼光。
“去哪儿?”
“我……我那啥……”
细碎黑发抵在沙发沿上,郝夭阙闭眼轻哼了声,摩挲了几下中指指腹,算是妥协,“别带回来。”
“哎,哎……”郝正雄低声应允着,谁能想到在外面叱诧风云的首富,在家里面对儿子如此低声下气,简直就是怕含在嘴里化了,捧在手里碎了。
可对郝夭阙来讲,这种无止境的宠溺只会越令他反感。青少年的烦躁就如山风刮过,毫无道理地说来就来,席卷全身。
外套勾过中指被轻甩上肩,“出去一下。”
郝正雄接过管家的车钥匙,闻言喊道,“你这么晚了还去哪儿啊?又去你同学家啊?”
急于离开的脚步一顿,郝夭阙捏紧了手中的衣领,头也没回地消失在了转角。
“我是不是太放纵他了?”
郝正雄看向掌心,呢喃自语,随既抬头望着笑眯眯的管家,无奈道,“去吧,让老张悄悄跟在后面护着。”
“少爷不会知道这件事的,您也不用太过焦虑。”
“是吗?”
郝正雄的目光从管家身上游离开去,落在了一个陈旧的木盒子上。
那些久远的、破碎的过往,逐渐的与墨黑的夜交融为了一体。
夏夜晚风,带着微醺人的醉,将不知名的温柔送进了那颗烦闷的心,渐行渐缓,直至停在那幢三层小楼前,熟悉的气味才将心中这抹动乱抹平。墙体还透着些许红色印记,就如那天他离开时那样,一成不变。
二楼的灯管忽闪几下,随着防盗窗上老式空调外机轰隆隆响了起来,有人光着膀子探出手拉上玻璃窗,将夏季的一腔热意隔绝在了室外,也将楼下那道不明的凝望阻隔于此。
黑夜里,一道杂乱的脚步匆匆停在锈铁门前,郝夭阙身形一晃,躲进了及人高的杂草堆里。
“见了鬼了,我干嘛要躲起来……”
思及间,铁锈门在吱呀一声中大门洞开,那个他寻思了一晚上的人,就这样“欢欢喜喜”将那个女人迎进了门。
还环肩相拥?
还柔弱依附?
他可从来没见过顾灼青跟任何人有这么亲密的举动!
“艹……”
“我有病吗?大晚上来找晦气……”
草丛堆里一阵窸窸窣窣,顾灼青和女人同时转头。
顾灼青侧头看了她一眼,问她,“你脚没事了吧?”得到应允后,提溜着她肩膀衣服的拇指和食指迅速松开。
“你门不关吗?”女人不安问道。
顾灼青屏息静气等了一会儿,确定草丛堆里再无声响。
“青子,你有其他客人?”女人再次询问,语气里多了几分恐慌。
顾灼青摇头,抬手带上门把,“耗子溜了。”
女人明显松了口气,跟着顾灼青上楼时还自顾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你门前站着一个人,一转眼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你开门我还有点意外,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敢情你不是下来接我的……”
“嗯。不是。”
女人,“……”
“这次呆到什么时候走?”顾灼青将二楼的对门打开,许久不见人住,空气里的灰都带了一层潮湿气味。
女人局促地搓了搓手,不自然搅动手指,支吾道,“不久呆……听说我爸被他们抓了,我这次就回来看看他……青子,你……”
顾灼青下意识避开女人着急伸过来的手,垂眸冷淡道,“既然已经走上正路,就别回头。老爷子这些年在你身上压了多少笔债你自己清楚。带你走上赌博这条不归路的人,你也要记着。别因为他,又把你拖回深渊。说到底我只是一个租户,你们的家事你自己要有定夺。”
泪珠唰的一下从女人的眼眶中滚落,她频频点头道,“还完剩下的赌债,我就……”
“这话……”顾灼青将门带上,轻声道,“你对自己说就行。”
“网吧素来是通宵圣地,游戏能带人忘却烦恼,通宵游戏更能填补空虚的灵魂……”
“真……真有这啊啊啊么神?”
“不信邪?要不来试两手?”
额发两抹红的男子迅速撸起袖子,朝着手心呸呸两声,“试试就试试,老……老子还没怕啊啊啊过谁。”
郝夭阙踏进网吧时,乒呤乓啷砸桌搬椅的声音震聋半边天。网吧闹事者十之八舅都是游戏不顺故意找茬,但是敢在漫云西归闹事的,倒还真是少见。
长指微曲叩击青花瓷面,郝夭阙抬了抬下巴,“卡。”
前台小哥回头,立刻俯身将一张金片递出,“阙哥,您的卡”。
紧接着前台小哥头疼的和身旁另一位姐妹嘀咕道,“估计喝酒了,不然就是脑子缺根筋,哪有人游戏打输了,还一门心思想钻进电脑里打人的,这还不说,人家上来劝说,硬把人当成同伙,二话不说一拳捅人鼻梁上了,不干起来就怪了。”
郝夭阙侧身瞄了眼那个额发两抹红的男子,兴趣缺缺,甩两甩手中的卡片自顾往包厢去了。
也不知那名男子吃错什么药,恰好看见郝夭阙冷漠转头,张口就骂,硬生生给人家扣上了挑衅的罪名,两步上前挥拳就要揍来。
拳风呼啦一下,在刮过郝夭阙的耳畔时被他侧头躲开,本来今晚心情就欠佳,谁都不想和这种醉鬼做过多纠缠,就在众人推搡拉扯之间,郝夭阙丢下卡,一个手肘从背后击晕了闹事者,干净利落。
长睫轻垂,郝夭阙蹲身将地上的人影翻了个面,视线停留了几秒。
前台小哥将金卡收好,探出身子问道,“阙哥你熟人?”
他摇头,“不认识。”起身拍了拍外套上的灰,冷着一张脸离开了网吧,心情尽扫。
AMAZONITE,镶天银河落地石,日月成裳风成丝。
设计师在构造AMAZONITE的外观时,定是将毕生的宏观与心血套注在其身上,使之建成落地之时,就拿到了全球建筑物设计的金奖。毕竟……
没见过天下,怎能搭得出宇宙。
而这个设计师,正是AMAZONITE的老板,正是眼前笑眯眯盯着郝夭阙,穿着及其骚包,后脑蓄了一麻花辫长发的“年轻男子”。
下属唤他老板,郝正雄唤他老陈,客户唤他陈老,郝夭阙唤他,“老不死的”。
“嘶……”陈寰(huán)然收起笑脸,两指夹着高脚杯一倒,将杯底朝对面那人递了过去。眼瞅着郝夭阙那只长手有蠢蠢欲动接过的姿态……
“未、成、年。”
陈寰然愣了下,被对方这三个振聋发聩的字惊出了双下巴。
他用着狐疑的视线将自己颤抖的手收回,“你踏马在乎这个?”
薄唇嚅嗫几下,郝夭阙将后背埋进沙发里,喃喃,有人在乎。
“呵……”陈寰然起身撵了撵脚趾,一字道尽他的“不屑和鄙夷”,颇为风骚的将他的小辫子往空气里甩了几番,才慢悠悠往房门口挪去,拉上了隔绝视线的移门。
AMAZONITE的顶楼,整层只有两间房,房与房之间由一层特殊玻璃隔开,单面可视。
当初设计时倒是满足了陈老不死变态的监视欲,但是至今为止,对面被监视的房间从来没有人住过,包括他自己。
而郝夭阙现住的房间,至今为止除了他,也没人来住过。
可以这么说,陈寰然造了AMAZONITE,却又极度嫌弃这栋建筑,除了日常公务,根本不会踏进半步,更别说在这里住一晚。
AMAZONITE的顶楼矗立于山野之上,郝夭阙这个房间正处中心,飘窗采取四方玻璃透视,正下方悬空,人处其上,乘着晚风背靠躺椅慢慢摇,身心皆神往。
纵观是林茂风清,下望是郁木绿野,远眺是阑珊烛跃,仰面是星繁落幕,该是惬意的一个夜晚,该是伴着漫天萤火悠然入空,舞动凉风的夜晚……
但是总有一双眼睛,一个人,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一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对任何事都好似漠不关心,他甚至觉得,顾灼青的那颗心仿佛空置许久结网已深的房屋,大得很,却装不下任何东西。
他见过顾灼青的笑,很浅,很明亮。
他见过顾灼青的怒,很深,很沉闷。
他自也是见过顾灼青的冷漠与援手他人,见过那人刷题时的认真和微抬的眉头,见过那人吃饭时悄无声息地吞咽,见过那人沐浴后所带出来的团团雾气,见过那人行走时笔挺的双腿,见过那人骑车时躬起的背脊,见过那人翻箱倒柜,两指捏着一瓶清凉油递到他跟前,说,“过期了,凑活用吧。”
然后他见到自己笑了,在闭上眼的脑海中,自己笑得很放肆,任过期的清凉油被那人涂上自己满腿红肿的蚊子包,还腆着脸要人赔偿他的清白。
唇角勾起,这抹笑容竟无端端让这夜色占了些许便宜。
突然一张披着墨色长发,神似顾灼青的脸逐渐靠近他的唇,惊得他瞬间掀开眼皮。
那个人也叫……顾灼青。
心脏在扑通扑通狂跳。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郝夭阙好似明白……
顾灼青搬着他的空房子,早已违章搭建在了他心的空地上。
夜已深,而他独自拥抱着夏意,直至黎明。
他的左边是昨夜剩下的蝉鸣,他的右边是今早刚起的风声,窸窸窣窣,像在说话。不过片刻,阵阵布谷声响彻山野,将那调皮的风压了下去,时断时续,不出一会儿便又和别的鸟鸣糅合在了一起。
他躺在黑夜与白昼的交界处,被托成了日月。
天泛亮而又暗,就在天与地于地平线处交融之时,几声振动,来自于现代科技的响声,打破了大自然的乐章。
郝夭阙睁开眼,怀揣着昨夜那些复杂心思,下楼迎接那几个早已约好的“不速之客”。
但是……
不顺心的事有时总喜扎着堆滚来,气了身,堵了心,还总有人滚雪球,凑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大。
比如现在站在AMAZONITE门口,面面相觑的三人。
“灼青?”拇指抵在脸侧,食指不断勾勒下巴,糟老头子哥一张嘴,任何时机和场合,都得靠一边,哪管于老妈子眼皮眨破天。
“灼青今天参加运动会啊……”糟哥歪头无辜反问了一句,“你不知道吗?”
捂嘴的手渐渐上移,干脆挡住了自己全脸。于飞已经看不得郝夭阙现在脸上的表情,至少他能感觉到,38度的高温让他有种今天穿少了的错觉。
老钱一巴掌刮过糟哥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瞎说什么大实话。”
这下别说于飞了,连糟哥都察觉到事情不妙,急忙回补了一句,“但是他打完羽毛球比赛就会过来的,是吧?”转头看看老钱,“是吧?”看看于飞,“是……吧吧??”看看郝夭阙冰冻三尺的背影,咂巴了两下嘴。
“小飞飞,我是不是闯祸了?”
于飞朝天翻了个白眼,推搡间急道,“赶紧走啊,不然打起来你踏马拉架?”
青钟,体育馆,羽毛球赛场。
“高一男子组羽毛球单打初赛即将开始,请运动员到检录处检录。”
赛场上的广播在有条不紊地播报比赛场次,徐栩顺手递过来一条毛巾和一瓶水,拍了拍顾灼青的肩,“不错嘛,打得对手一点招架能力都没有,没想到你还有这个天赋。”
汗珠顺着下颌如细流般滑进宽大的运动服领口,干毛巾卷了一轮头发下来,几乎能拧出水来。顾灼青将毛巾挂在脖子上,看了眼徐栩,道,“这么热的比赛场馆,流点汗吧。”
双耳灵动几下,徐栩吐舌,“我不喜欢嘛,人类的汗太臭了。好啦好啦,那我装得像一点。”
然后顾灼青看到一颗芝麻粒大小的水滴从徐栩额角流下,紧接着两颗,三颗,四颗……无数颗……直至面部被水珠淹没……
“水帘人”转头笑呵呵地看向顾灼青,“怎么样,还像吗?”
顾灼青,“………………嗯。”
“高一男子组羽毛球单打初赛,第1组,郝夭阙,潘海波,请运动员进入比赛场地准备。”
徐栩抬头问了一句,“夭阙也参赛了?”说完四处张望,嘟囔道,“没听他提起过啊,人也不在。”
顾灼青灌下几口水,拿胳膊肘擦嘴边时,眼神便定到了一处。体育场馆门口有一道冷气冻得周边人直哆嗦,而“散发源泉”浑然不自知,低气压如飓风过境,横扫场馆直逼顾灼青面门。
“小朋友生气了。”
“谁?”徐栩顺着视线望去,越过熙熙攘攘的学生,总算看到了那个行走的发光体。长得好看的人,到哪里都不会被掩盖。
更何况像郝夭阙这种妖孽。
质问是来不及去质问的,也不能去质问,无论昨晚上的那个女人还是今天的失约。
他没有立场去在意昨晚,便也没有理由去气恼今天。
所以他的对手-潘海波同学,无疑成为了负面情绪接收站。
哪怕郝夭阙面无表情。
哪怕他的行为与平常并无差异。
在场的,有眼的,都看得出来潘同学成为了出气的靶子。
每一个扣杀都干脆利落,凌厉猛烈。
都杀气腾腾。
“哟……”徐栩啧啧两声,“谁惹我们的小祖宗生气了?你啊?”
一块干毛巾从右边递出,徐栩疑惑地看了眼顾灼青,便听对方道,“擦擦汗吧。”
徐栩,“……”
徐栩……
徐栩……
空气里飘来两道声音,直接抵达萏嫫的大脑。徐栩一怔,和顾灼青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往场馆的杂物间跑去。
小小一杂物间,同时容纳了三个大男人,开门的瞬间徐栩只感一阵窒息,好似里面的氧气被瞬间抽干。
哦不对……她不需要氧气。
心下腹诽几句,当为首的人转身时,饶是她再怎么粗线条,也知道眼下是有大事发生了。
“太岁星主,岁破星主,白虎星主。”
太岁点点头,伸手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挂在胸口,左右微调摆正,然后拍拍本不存在的衣服褶皱,脸上挂起职业微笑,开口,“吃饭了吗?”
岁破&白虎&徐栩,“……”
“吃……吃了吧。”
太岁点点头,微笑问道,“最近工作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压力?”
岁破&白虎&徐栩,“…………”
“大哥!”岁破一把将太岁拉到身后,实属受不了他的磨叽,横眉倒竖似黑脸张飞,大声询问,“徐栩,为……为什么将人类带……带……带去溟戈漠?”
“也不是她故意要带的,你不是知道有个小孩的魂被勾走了嘛。”白虎将手搭在胸前,直接结束了这种无意义问答。
“小萏嫫你不用害怕,我们这次来不是兴师问罪的。但是生人灵魂闯进溟戈漠壁确实不是一件小事,而且这件事的严重性在于,我们查不出来是谁勾的魂,是谁要置那小孩于死地。你知道什么零星信息吗?”
在最后一句话落地时,徐栩的脸已然变得煞白。
她将头低下,只更加深了三位神煞星主的怀疑。他们自然不会认为是萏嫫从中动了手脚,往生镜观四方,还没有信息能够逃脱出它的法眼。
除非……
“徐栩,”太岁收起假笑,严肃道,“是那位出来了吧?”
至此,徐栩双肩都在发抖。
她倒不是怕得来余凉破的报复,而是这话一旦说出口,对郝夭阙,会不会是另一种更大的伤害?
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余凉破会如此针对这个小孩,甚至宁愿毁掉自己的名声,如果星主无法保护郝夭阙,将余凉破供出,会不会加深它对郝夭阙的厌恶?
“你不用明说,我们只是求证。往生镜都推算不出来的人,天地间还有谁?”白虎温柔安抚道,早就明了徐栩的顾虑。
确实,余凉破如果要针对谁,就算他们十二神煞拼上命,都不一定能够保得住。
“青蕲方的丽鸟将口信捎过来时,我们第一时间赶到了溟戈漠,速度并不算慢……”徐栩抬头看向白虎,听他接着道,“你们也应该疑惑为什么獗狌后面没有追上来。”
“因为……”徐栩睁大双眼,“是余凉破大人救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