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禧青想喂给何野行自己的血,可眼下人多,他又无从下手,只好先将他扶起,等之后再说。
苏禧青见过闻思劫的手段,知道他就算没把人杀了,也一定把何野行伤得不轻。
他环着何野行的腰,想先带他离开演武台,回房间疗伤。
谁知闻思劫迈了一步,拦在他们身前,不让他们、准确说是不让苏禧青离开。
苏禧青面色为难,同他商量说:“思劫,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眼下何师兄伤得如此严重,你且先让一步。”
有话等人脱离生命危险再说。
本就是闻思劫打伤的何野行,眼下苏禧青让闻思劫让步,与“让狼同它咬伤的羊道歉”没什么区别。
于狼眼中,羊只是食物,哪里有尊严可言。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苏禧青这只牧羊犬。
可牧羊犬只在意羊的伤势,并不在乎狼因何而咬羊。
牧羊犬与狼结姻,可说亲近,可牧羊犬与羊为伍,亦可说亲近。
是非取舍,立场如何,全凭牧羊犬的取舍。
是激发野性,还是坚守良善。
这处戏本就是为了让苏禧青疏远何野行、专门为苏禧青上演的。
如今戏台子才搭起来,闻思劫本来就不想让人走开,见苏禧青如此照顾何野行,闻思劫更不想放过何野行了。
“哥哥,天阶的法器,价值连城的东西,你知道它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你莫要多管闲事,今天他若是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的。”闻思劫说。
若说平常,只要苏禧青想要,闻思劫能拿出一堆天阶法器让苏禧青拿去耍玩,可眼下,他却必须紧抓着这件事不放。
不把潜在情敌搞垮,哪天夫君和别人好了,他又去哪里说理的。
如果是在外面,闻思劫直接一刀了断了何野行。
可现在他在临天宗,还不知道尹正初有没有渡劫成功,闻思劫就算行事无忌,也要忌惮三分,采取稍微温和的方式去解决情.敌。
苏禧青眉头微皱,看向身旁的何野行,见他还有意识,苏禧青语气隐隐透着几分担心,忐忑地问:
“师兄,你且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误会?你只要说你是清白的,我便信你。”
闻言,何野行垂头,用气音在他耳边轻声道:“他陷害……我。”
何野行从小孤身一人,也不是没被诬陷过,小到半个被人吃剩下的馒头,大到宗门的法器,经历的多了,何野行对这种没来由的冤枉,早就习以为常。
可令他无法接受的是,眼前这位新入门的弟子的修为远远高于他,素来战无不胜的他,方才却没有丝毫反手之力。
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他甚至连对方到底是什么修为的,都无法窥探。
何野行的一只手臂搭在苏禧青的肩膀上,另外一只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
垂下的不只有他的手臂,还有他的心。
究竟到何种地步,才可为真正的天才……又究竟到何种地步,才可天下无敌,不再蒙受侮辱冤屈……
苏禧青不了解情况,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什么,可他相信何野行的人品,或者说,他相信何野行的清高。
何野行阴郁独行,是不求外物,专注本心的人,或者说是对外界失望、于内室求索的人,正如他那本落叶飞花,相信凭借自身便可走到求道顶点。
偷盗之事,猖狂肆意,漠视规则,不受道德束缚。
何野行若是能行偷盗,自然对外物有所求,对他人之物有觊觎之心,又怎么可能孤僻古怪?
既自卑封锁,又孤傲偏执。
换句话来说,何野行若是能放弃自己的清高,凭借他的能力,侵占掠夺,怕是早就登上顶点。
“思劫……其中可能有误会,眼下何师兄也被你平白打了一顿,可否先为他疗伤,在……”
“为他疗伤?”闻思劫看了苏禧青一眼,眼底的笑意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用只有两个人能懂的话,笑说:“哥哥你了解我。若是在外界,我会处理这件事,我想你比我清楚。”
苏禧青:“……”
自然清楚。
这位爷杀人不求原因。只要惹到他,让他不爽了,就是他出刀的理由。
他也隐隐能猜到,闻思劫找何野行麻烦,不一定是因为何野行偷了他东西,可能单纯是闻思劫看何野行不痛快。
偷不偷,只是一个借口。
这件事的本质,也不在于何野行到底偷没偷闻思劫的东西,而是落脚于,闻思劫到底想不想放过何野行。
真是格外棘手……
现在破局的关窍——就是找到闻思劫针对何野行的原因。
不过眼下,先稳住闻思劫再说。
“思劫,你过来一下。”苏禧青柔声笑说。
听到指令,闻思劫没有犹豫,凑到苏禧青身旁。
单手扶着何野行,苏禧青向闻思劫的方向偏头,唇几乎贴着闻思劫的耳朵,用极微弱的气音小声道,
“思劫。你是我的妻子,何野行是我的师兄,四舍五入,何野行也是你的师兄。可否给我个面子,先放过他,你也打他出气了,再纠缠下去,以后你如何同他相处?”
早在闻思劫听到那句“你是我的妻子”,他紧绷的情绪便瞬间放松了,脸色微微发红,也没注意听苏禧青之后说了什么,颇有几分羞涩地讲: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承认自己的身份,认自己为他的妻子。
“自然是真的。我的好思劫,放过他吧。有什么误会,我们关上门,平心静气冷静推敲。”
“既然你都开口了,那……”
“发生什么事情了?真是好生热闹。”
突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打断闻思劫的话。
众人寻声看去,却见尹嘉木率领一众人,从远处走来,众人纷纷向两侧退让,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尹嘉木走到几人面前,嗤笑说:“方才听闻有斗殴之事发生,还以为是怎么个情况,原来是偷人东西的何师兄被打了。”
“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休要随意给人定罪。”苏禧青冷言道。
“谁说我没有证据?昨夜我亲眼看见你这位好师兄拿着驱灵法器,从闻师弟的房里出来,南宫师兄当时也在场,可以作证。”尹嘉木笑说。
“亲眼所见即为真吗?”苏禧青反问。
“那难不成还能是假的吗?”尹嘉木笑说,“你不信我,总要信大师兄吧?昨夜大师兄可是亲眼看见,何野行拿着那件驱灵法器,你若是不信,大可去找南宫师兄对峙。”
南宫师兄……这人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多说无益,苏禧青无意与尹嘉木纠缠,见何野行面色愈发苍白,他冷声道,“这件事等下再说,何师兄现在急需疗伤,你且让开。”
“不让。你也说了不让我随意给人定罪,那当务之急不应该先证明何师弟的清白吗?疗伤之事哪里有何师弟的清白重要。”尹嘉木话语带着几分嘲弄说。
苏禧青面色冷凝,眼底的情绪逐渐褪去,“这件事同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没关系,和你就有关系了?”尹嘉木反问。
目光看向尹嘉木身后的几位长老,苏禧青心知,今天这件事必须分出个是非对错来了,怕是不能私下和解了。
不过……尹嘉木既然能带人适时出现……
苏禧青的视线在闻思劫和尹嘉木两人之间扫视,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勾当。
“自然和我有关系。”苏禧青说。
一个人是他兄弟……另一个人姑且算作他的妻子。
若不是尹嘉木出来掺和,这件事本来可以平和解决。
可如今……
“和你有关系是吧?”尹嘉木笑说,他挥了挥手,“把他们都带到戒律堂,是非对错,到戒律堂说去。”
见那几位长老上前,苏禧青侧身,将何野行挡在身后,“你凭什么带走我们?”
“苏两千。偷盗之事本就归戒律堂管,这是宗门的规矩,难道你还要违背法令不成?”尹嘉木语气闲适道。
苏禧青双眼微眯,没有理会尹嘉木的话。
又不是现代社会,这戒律堂法令的最终解释权归谁所有,可说不定。
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也不一定。
早在尹嘉木带戒律堂长老上凌霄峰逮捕他的时候,在苏禧青的心里,戒律堂便不再具备任何权威,没有丝毫公平可言,只是上层的工具,下层的监狱。
见苏禧青不愿退步,尹正初看了其中一位长老一眼,那几人收到指令,随即上前,想要强迫两人“伏诛”。
苏禧青手握剑柄,刚要抽出小青,手腕就被人握住,他转头看去,却见南宫岷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旁,对他笑了笑,随即抬手示意那几位长老停下脚步。
“师兄……”
南宫岷淑微微俯身,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怕。把何师弟交给我,我带他去疗伤,你且先随他们去,等下我带何师兄去戒律堂寻你和闻师弟。”
“这……”苏禧青面色迟疑。
“相信我。”
与南宫岷淑平静的双眸对视,苏禧青沉默片刻后,将何野行交给南宫岷淑,“南宫师兄,何师兄不是那样的人,你要相信他。”
接过何野行,南宫岷淑笑说:“我知晓何师弟的为人。可宗门的规矩就在那里,的确需要去戒律堂审判过后,才能证明何师弟的清白。难道你想何师弟一直被人怀疑吗?”
苏禧青抿唇,“我知道了师兄。”
的确要还给何野行一个清白。
南宫岷淑素来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只专心修炼、维持秩序。把何野行交给他疗伤,苏禧青很放心。
南宫岷淑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苏禧青一眼后,带何野行离开。
回到大殿,南宫岷淑命人给何野行处理完伤口后,便让其他人出去。
南宫岷淑站在床边,视线落在何野行满是伤痕的脸上,笑说:“何师弟,苏禧青待你情深义重,如今也是为了你去戒律堂了。”
知道他话里有话,何野行紧闭的眼皮撩起,看向南宫岷淑,等他挑明。
凭何野行对南宫岷淑的了解,对方不可能无故插手他人的事情,想必一定是有所谋算。
“何师弟,其实昨夜我看见了,那尹师弟将法器硬放到你手中。”
“你知道?”何野行闻言,眉头微皱。
那为什么不说?任由他们冤枉自己。
南宫岷叔轻笑一声,迎着何野行满是怒火的眸子,他不在意地不紧不慢解释说:
“何师弟,你也知道,尹师弟是宗主之子,我也只是一个弟子,如何为了你出头,去惹尹师弟不快?”
何野行深吸一口气,强压心中怒火。
他也明白,尹嘉木身份高贵,非他们所能对抗的。况且他们如今在临天宗拜师学艺,却是处处低人一头。
南宫岷淑佯装畏惧的说,“何师弟,你也知道现在师傅正在清崖洞闭关,无人能教管尹师弟。他气量极小,就算你今日证明清白,他之后也不会善罢甘休,不如……”
“不如什么?”何野行追问。
南宫岷淑笑了笑,随即说:“你先承认你偷了那位师弟的法器,等师傅回来,再找师傅为你主持公道。”
何野行闻言,闭上双眼,“师兄,尹嘉木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于我,我都可以忍让,可眼下,苏禧青为了我,已经去了戒律堂。”
过惯了独自一人舔舐伤口的日子,如今有人坚定的站在他身前,无条件地相信他,何野行不想让苏禧青难做。
听出他话里的拒绝,南宫岷淑也没有很意外的样子,而是补充说:
“我知道你和苏师弟关系很好,也不甘被人污蔑。可我要是说,尹师弟负责此次试炼秘境的资格考核呢?”
何野行抿唇,冷言道:“不参加便是了。”
南宫岷淑挑眉,眼底划过一丝异样。
何野行素来重视每一次的秘境试炼。今日却为了苏禧青,能决定放弃试炼机会。
看来这位苏师弟,早已入了他这位二师弟的心里。
两人还真是难兄难弟,谁也不舍得谁受委屈。
南宫岷淑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笑说:
“就算你可以为了苏师弟放弃此次的试炼秘境。可被初出茅庐的师弟压着打,师弟你真的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
见何野行沉默不答,南宫岷淑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听梁师叔说,这次秘境里面有地阶圣灵花。”
话音刚落,何野行眸子微凝,转头看向南宫岷淑,“此话当真?”
南宫岷淑轻笑,“自然是真的。”
圣灵花,可遇不可求,是灵植中辅助突破的顶级灵植。
可帮凡人铸仙骨,可帮灵兽凝妖丹。如果被处于下界的修士吸收,甚至可以越级突破,直接成为中界修士。
此次试炼秘境里的圣灵花,竟然还是地阶的……
在修真境界当中,
下界为筑基、开光、融合;
中界为心动、金丹、元婴;
上界为分神、合体、洞虚;
过此三界,即为大乘,只待渡劫,飞升成神。
“何师弟停在元婴期久已,若是得到这地阶圣灵花,便极有可能突破元婴期,进入分神期,成为上界修士。”南宫岷淑说。
既然当下何野行格外在意苏禧青,那他就借苏禧青,再烧一把火。
他补充说:“门中规定,分神期便可收徒。虽说梁师叔对苏师弟极好,却从未对外宣称苏师弟是梁师叔的徒弟……”
言下之意,若是何野行进入分神期,便可自立山头,出师收苏禧青做徒弟。
何野行彻底沉默了,垂眸看着虚空,手指不自觉紧抓被子。
视线落在他由于格外用力而青筋凸起的手背上,知道他已经动摇,南宫岷淑笑了笑,继续说:“明明天资聪颖,勤学苦练,却还是处处被人欺辱。何师弟,你难道愿意一辈子忍气吞声吗?”
“以你的能力,进入试炼秘境取得地阶圣灵花,不过是探囊取物。眼下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如何选择,全凭你自己的意愿。”
他颇有几分语重心长地说:“师兄说这么多,也只是不想你因为一时的义气,而误入歧途。”
“当机立断,该断则断。”
紧抓着被子的五根长指舒展,何野行阖上双眼,已然有了决断。
见此,南宫岷淑唇角几不可察地上扬,随即转身离开。
戒律堂主殿。
主位和两侧座位坐满了长老。
尹嘉木站在高台上,俯视站在大厅中央的苏禧青。
闻思劫站在苏禧青身旁,身为魔族,却姿态闲适,没有丝毫畏缩的意思。
他乃大乘期魔修,眼前这几个不入流的老家伙,又哪里能窥探到他的魔气?
就是那位剑仙来了,发觉他的身份,他也有本事毫发无伤地离开。
他来临天宗,不过是为了长久地陪伴在苏禧青身边,只等苏禧青彻底接受他,便带苏禧青离开临天宗,回到青城山。
有戒律堂弟子上前,想要让苏禧青下跪,苏禧青自然是不愿意的。
那弟子见此,想要动手强迫苏禧青,可手还没等碰到苏禧青,就被闻思劫捏住了手腕。
“你……”那弟子吃痛大叫,“啊——”
在几乎要把那腕骨捏碎时,苏禧青伸手,拦住了他的动作,示意他安分些。
眼下都是临天宗的长老,苏禧青怕他们察觉到闻思劫是魔族。
只是手腕被轻轻一握,闻思劫便松开了自己手,极为乖巧地站在苏禧青身旁。
在场的长老面色纷纷一沉,尹嘉木适时打圆场说,“他不愿意跪,就不让他跪。你强迫他做什么?快下去。”
那弟子闻言,握着阵痛的手腕,眼神惊恐地看了闻思劫一眼,随即快步离开。
苏禧青意外地看了尹嘉木一眼,没想到他今日这么通人性,不仅没有刁难,反而主动让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掩盖他穷凶极恶的本相。
苏禧青收回视线,看向闻思劫,顶着众人的视线,轻声叮嘱说:“等下一定要说出实情,莫要冤枉了好人。”
闻思劫微微点头,垂在身旁的手忍不住向苏禧青靠近,想要勾住他的手指,被反手拍了一下后,默默收回自己的手。
苏禧青方才通过闻思劫,已经了解闻思劫同尹嘉木的算计。
他就知道何野行是清白的。怎么可能会做出偷盗的事情。
苏禧青已经想好了,等下人到齐后,他就让闻思劫说出实情,还何野行一个清白。
如果尹嘉木仍然纠缠不放,他再搬出尹正初也不迟。
两手准备,苏禧青认为,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该翻盘了,可令苏禧青没想到的是……
“对。东西的确是我偷的。是我心思不正,想要窃取这位师弟的法器。”
何野行跪在地上,后背挺直,低头沉声道。
苏禧青双眸微怔,随即走上前,一把抓住何野行的肩膀,不可置信道:“何师兄?你到底再说什么啊?你明明是清白的啊!”
何野行偏过头,不看苏禧青,“是我骗了你。东西就是我偷的。”
“不是的!不是的!何师兄,是有人逼迫你了吗?你告诉我,我帮你出头,你不要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啊。”苏禧青急切道。
分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疗伤回来后,便开始说胡话了。
“没人逼迫我。全是我一人所为,我急功近利,违背了门规。”何野行面色平静道。
他目光冷静地仰视尹嘉木,没有分给苏禧青一丝余光,却是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苏两千,这何师弟也已经承认自己的罪行了,你也不要继续为这种背信弃义的人而劳心伤神了。你看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根本就不是诚心对你。”尹嘉木火上浇油地说。
苏禧青深吸一口气,他的确没想到何野行会主动承认罪名。
这……
太荒谬了。
苏禧青站起身,由于过于震惊,而身体颤抖,闻思劫见状,眉头微皱,走到他身后,扶住他的身体。
在他耳边轻声道:“夫君,事已至此,我们先回去吧。”
苏禧青这次没有再挣扎,深深地看了何野行一眼后,听从了闻思劫的话,宛若行尸走肉一般向大殿外走去。
明明是清白的,却为什么要承认?
南宫岷淑站在何野行身旁,望着苏禧青失魂落魄的背影,半阖眸子,唇角上扬。
还真是单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