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突然妖化?”
要知道,自从马修文妖化后,许安平每日起床就是砒霜就一杯黄酒,严格控制毒物摄入,有什么突发事情也是身上常备月禅紫艾粉,怕的就是这个青天化日人海茫茫之中措不及防的妖化。没想到,千防万防该来的还是来了。
“永明神教试图刺杀我。刀上淬了毒。一下子超出了平时的量。妖化就提前了。”
“永明神教发现我们了?”
“恐怕是的。”
“那他们这是正式宣战了?”
“不敢。只是一场失败的刺杀。他们教主治下不严。”
“太危险了。我早就说让你听我安排。”
“我不会死。”
又来了又来了。怎么又开始不爱惜自己?许安平总说自己不会死,受伤越多越好死了最好。说是一点点消耗云霁的力量,再过半年,计划大成,一击毙命。
马修文就奇了怪了,他受伤跟云霁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什么话?谁是不会死的?你这一次没死不代表下一次没事。”
“修文,你若是害怕这条路我可以自己走。”
初见时,眼看着他四处奔波为天下,很敬佩他。但是觉得他真的太偏执了。如今更加觉得。
“你胡说什么?我马修文是贪生怕死之徒吗?我这些年跟着你做了什么你都是亲眼见的。我只是觉得,劝降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何必鱼死网破呢?”
许安平穿戴整齐,倚着床沿,正色道:“修文,云霁必须死!这事,没得商量。”
为什么说到这个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呢?明明做生意那么灵活的一个人。护卫也不要。如小娴所说他油盐不进一心求死。
他的计划就是跟云霁同归于尽!
马修文回到马家依然忧心忡忡。
瘦不拉几的小少年跨过三重大门,着急地向他飞奔而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使用烟花求助的。尤其是他安平哥哥那么高傲的一个人。
“修文,安平哥哥没事吧?”
声音软绵绵的少年在听到他的安平哥哥平平安安之后,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把抱住他。眉开眼笑的样子甚是讨喜。
马修文:“但是,他太不会珍惜自己的身体了。我担心他这么一意孤行,早晚有一天要倒下。这一次是刺杀,侥幸没事,下次呢?”
元心明眨眨无辜的大眼睛。那里,闪着清澈的愚蠢。“我相信安平哥哥。”
马修文:“你就是无条件相信你的安平哥哥。”
元心明反问他:“你不信安平哥哥?”
马修文相信许安平的能力。但是,他觉得许安平执着于杀云霁,很多危险都视而不见。
元心明推着轮椅往屋里走。两人谈了一些晚饭、鹿肉脯的事情。谈到童心尘的合作请求,元心明停住了脚步。语气几乎是警告。
“你别搞事情,安平哥哥没教你这么做,坏了他的计划怎么办?”
眼看马修文还想辩解,元心明放下轮椅,二话不说跑进旁边小屋去。嘴里不住地嚷嚷着:“大哥!你快来!修文要害安平哥哥!”
一个凶神恶煞的厨子操着菜刀掀开门帘来。“心明,你说认真的?”
马修文轻轻推开快到脖子的菜刀,连忙解释。说出许安平被永明邪教盯上的事情,妖化的事情。
当晚,被揪着头发拖到祠堂,被撤走轮椅,扔在三个大神龛前。
“跪着!”
他只能无助地跪在祖宗牌位前。
马小鸢从别苑跑来劝。马弘毅紧闭房门,狂打喷嚏,只要她快走快走。
两夫妻隔着一扇门,哭了一夜。
次夜,床边空余死狐一只。
马小鸢早产,诞下死婴。
“义庄钥匙还给我。”
马小鸢推着轮椅踏进门来。阳光在她身后光芒万丈。
马小鹭三姐妹连同千百只狐狸齐齐望向她。眼里满含泪水。那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我回来了。”
即使毁容,哪怕烂脸,也比她每日在家百无聊赖来得好。
她大半辈子都是这么活着的。帮许安平诛杀云霁,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从前,想要一个孩子。可这曾被猎豹剖开的肚子,承受不住一个婴孩的重量。
有些事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
“时间我多的是。你也是。”
许安平自油纸伞后站起来,走近她。
手里被塞进一个新做的绢人。
英姿煞爽的穆桂英身穿华美的戏服,头戴七星额子。一把指节长的雁翎刀横在腰间,仿佛下一秒就要跨马提枪、大破天门阵去。
马小鸢不明所以。“这娃娃……”
“你安心养身体。事情还是他管。”许安平指指轮椅上的人。“你有空可以帮他个忙。”
“为什么?”马小鸢握紧手中的绢人。如此安排确实对她修养身子大有裨益。但是,这又何必?
“流产是个好事情。证明你怀过。我原来以为你不可能怀上的。但是你就是怀上了。这证明什么?”
许安平赞赏地看了马修文一眼。
“修文把你照顾得很好。你的身体在一点点好起来。假以时日,也许真的可以。也许这需要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不过,没关系。时间,你多的是。”
马小鸢闻言,喜出望外。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许安平。最后只是将手中绢人紧了又紧。
她任性离去,许安平除了祝福什么都没说。她惨淡归来,许安平依然无任欢迎,脸上不见半点不悦。“早说过你不行”“浪费我时间”之类的话半句没有。还给她做了这个小玩意儿哄她开心。
马小鸢的泪,淌了下来。众姐妹笑话她哭得丑丑。一阵吵闹。许安平悄然转身,回到角落,守着那把油纸伞。
许安平知道,过去的马小鸢已经死了。也许算是他杀的。现在的马小鸢,是他教出来的最强帮手。
他熟练地上伞面、绘画、上桐油。如盖的油纸伞在墙角等待晾干。
屋里一堆人围着马小鹭和她刚生下不久的孩子。吵吵闹闹,其乐融融的模样。
独留许安平一个人守着靛青色的油纸伞,守着那一份孤寂。
更准确来说,是没人敢靠近正在生气的他。
“干爹你,她们说你还会挤羊奶哦!”
马小鸢搬了小凳子坐过来。
听她们说,昨夜马小鹭半夜生产。没有奶水。孩子哇哇哭。她都咬破指头准备拿血喂了,许安平牵着羊如天神降临。
“这有何难?我活了一千年。我附身过战场上破开肚皮的士兵的尸体,我用过被虱子咬得皮毛一块块儿掉落的野狗身体,也曾跟着鬣狗们在乱葬岗啃腐烂尸体长大。这身体,强壮有力,又有一半的修道天分。这身体是我用过的最好的身体。所以,你们不要拦我,也不必劝我。这一生我必杀云霁。”
许安平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马小鹇。后者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他们和童心尘的合作暴露了。许安平已经三天没有摸摸她的头了。
马小鸢说着马小鹇的过错,也说着她担忧的心,为她求一份原谅。
在马小鸢的游说下,许安平脸色渐渐缓和。
所有人都感觉到:有马小鸢这个聪明人在,着实是太好了。
“你还要去锁妖塔吗?”
这是最后的希望。所有人,期待着他的回答。
旋转的伞落下,露出那三分白的眼。
“当然。我又没有未婚妻。”
是星柠。
当初编造这个谎言的前提是,他俩无法通信。如今,所有人瞬间明白,前提,不存在了。
雕虫小技被看穿。马小娴转身就想跑。奈何身后一双双眼睛快要把她后背盯穿。
所有人都在等她一个坦白。
她站在原地踌蹴不定。半晌后只得现出兽态。小小一只,揪着自己的耳朵,把自己揪成一个面剂子。企图萌混过关。
徐州有鬼怪闹事,闻名而来请虚静派出手。看在高员外一箱黄金的见面礼上,童心尘带弟子们亲自来处理。
不过是一个小鼠妖附身高家的奴婢。童心尘一出手就收服了,毫无难度。顺手跟高夫人谈了谈,定下了拜斗、安龙奠土等法事的日期、规模。虚静派三五年的口粮这就到手了。
受弟子好一顿吹捧的他正春风得意回道观。刚出城门口,远方山路便见一匹骏马奔驰而来。
长筒马靴油光锃亮,紫貂皮大衣罩在肩上,遮不住抓马鬃的手臂上那隆起的块状肌肉。
童心尘心道:他真的很适合大面积简单的金配饰。一圈金手镯,一圈玉扳指。越重越好,越大越好,小金珠根本压不住他的美貌。
胸前堆叠越多的黄金,越能证明他这张脸比黄金贵。
大手一扬,遮蔽了天日。
翻身下马,紫貂随着步态一路流光溢彩向他走来。
童心尘看得有点呆了。
许安平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脚步故意放慢了些。手里攥着半个橘子细心呵护着。
“二叔我跟你说哦!安平哥哥他拿下了阿坝州半座金矿!半个山头!我们还去了沧州!那个大胡子……”
童家姿呀呀叫着冲进二人之间,打破这一分暧昧。自然是要挨骂的。
童心尘则是心下明了。
原来如此,与其让马小隼耗费心力设幻境禁制将这方圆百里地瞒天过海。不如以半座金矿为媒得到叛军的把守。这会儿,最不安定的沧州金矿成了最固若金汤的一个。真是好有本事的一计。
不过,他这般大方拱手相送。这么看来,他在意的不是银子,是金矿里的藏着的某些东西。
八处金矿,每一处他的人守卫森严,小黄根本进不去。麻烦了,之后要查,更加艰难了。
童心尘想起他伤口刚好就到处跑生意。真的如马修文所说很勉强自己。马修文还说,我们说都不管用,必须要你说他才会珍惜自己一点。你不信大可试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童心尘刚想开口,许九斤已经捷足先登。围着人问长问短。
“安平,你怎么黑眼圈这么深?你多休息两天嘛又跑到徐州来。小围巾跑得快也不能这样啊!你骑马也累呀!事情没办好可以慢慢办。要照顾好自己。”
童家姿也见缝插针告状几句,什么在轿子里睡啦喝酒喝到烂醉啦。
许九斤闻言又是一顿好骂加操心。
好家伙,这怎么插进去?
童心尘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活像个外人。
许安平知道,晚一天多不知道多少个绿色干尸,现在还一无所获跟在后头。甚至找不到杀死青宣一族的办法。
眼睁睁看着青宣一族吸干血液消失无踪都算是运气好的。常常是扒了坟就见一个不会说话没有一点线索的绿色干尸。
永远等发生了命案之后才能开始抓逃犯这种无奈,他不想再来一次。
所以,他必须要尽快推进计划。
他长指一挥,远处分伴手礼的杜鹃红裙飘飘。
杜鹃会意,拿着一手帕凑上前来。“九斤叔,这是安平给你捎的手帕。你看合适不合适?”
说起这个手帕,童家姿也来了神。凑上去扬了扬。
那不是手帕,是银子做的手帕!扬起来迎风微微摆动,仿若有丝绸的柔软!
一群人围着看呆了去。纷纷啧舌。终于留他们二人独处。
许安平抛过来一个橘子。童心尘接过。略有不解。“为什么给我橘子?还是半个的?”
“就是多谢你昨夜的照料。”
这是谎话。他只是单纯的,进川渝谈生意,在路上看到这橘子长得挺好,就想给他带一个。
见他不吃,许安平补充道,“放心,不酸。”
“不是。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我不是下了禁制吗?虽然是假的。可我演技很好的呀。你那些朋友命都不要也要告诉你?!这么仗义的吗?”
许安平一脸得意,指指他胸前牡丹花。
镜子里的他胸前印了个大大的牡丹花。修真界哪个门派会在自己道袍上绣牡丹花?可不就是虚静派。昨夜压太久,压出印子来了。
“你人好,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还是要谢谢你。”
许安平夺过橘子,去掉白络,一瓣瓣塞他嘴里。“甜吗。”
回忆连同橘子汁水在童心尘的脑海中炸裂开来。
一长衫青年拉着垂髫小儿的手,并排走在夜里。问他:“星子,小橘子,甜吗?”
小孩子说:“甜。可是现在是冬天,小橘子是从哪里找来的小橘子?”
“在大洋彼岸有一块陆地,季节和我们所处之地完全相反。”
童心尘摇摇生疼的脑袋。脑海里又是他们。
这一次,小孩子长大了一些。
“星子吃了我这么多橘子,什么时候嫁给我?”
“可是爹爹说女孩子才会嫁人的。我是男孩子,不会嫁人的。”
“哦这样啊。”
“星沉?”许安平扶着人,生怕他晕乎乎摔倒去。
童心尘身处回忆的漩涡。现实变得遥远。
脑海里是高中探花郎。高头大马,龙凤蜡烛。
说被丞相的女儿看上了,要成亲了。
“哦这样啊。”他依然抬头看天。
讨要小橘子,没有小橘子,他剥开来自己吃了。
“这个酸,明天给你带个甜的。”
额头滴落一滴水。下雨了吗?长大的小孩子到处看,风吹过,慌忙抬头,人已不见。
小橘子干嘛不理我小橘子怎么不给我吃小橘子酸的我也不嫌弃呀他以前……
他和娘子说了。后者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个剥干净白络的橘子。
新娘子说,“方才有个人进来,要我给你的。”
他哭着跑出去到处找,没人。回来拿了橘子,出门,蹲在房门外吃小橘子。
哭着哭着,对面案几长长,醒木敲得砰砰响。
“新婚之夜冷落丞相女儿,休妻,官运到头,被贬,辞官找人,途中遇疯子,被刺,享年23岁。”
卞城王念完,星沉炸毛了。
“老阎王我怎么又双叒叕死了?这就是太上老君答应给我的十世富贵?你信不信我真的上天告你的状!”
他和水月升下凡来,太上老君可是赠他这个童子的结婚礼物。
可他每次都死于非命,遭不住呀。
就算雷神跟他说是太上老君的安排,那也不能十次二十次啊!让别人知道还以为他跟这个星沉有什么不正当交易呢。
卞城王问牛头马面,“那里为什么会有疯子砍人?不是让你们派人守着他,确保他这一世平安喜乐到白头吗?”
牛头马面哗的一声跪下了。“那可是青宣一族呀!阎王大人!云霁作为青宣一族仅存的硕果。他搅乱了生死簿那是直接改写的。我们能力不足,改不回来的。”
“他妻子向云霁许愿让他富贵。他正衣锦还乡带妻子脱离寒窑。怎知这富贵是妻子拿命换来的。一时接受不了,发了疯。不凑巧,他刚好路过。我们的人,不能插手人间事务呀!”
云霁下凡后,枉死城乌泱泱挤满了鬼。卞城王揉揉眉心,烦躁道,“那他的六十年寿命怎么办?”
送回去?尸体太多,被村民凑一堆烧了。回不去了。
“我看要不这样吧,你投胎,我再给你加六十年阳寿。”
星沉不同意。老规矩,要用月升剑封存记忆。日后拔剑,记忆全部恢复。
卞城王不同意。血小弓瞄准眉心,梨花雪顶腰。
还是星沉这个师娘让水宝珠、叶吴香二人退下。
其他人好对付,减免部分杀戮之惩罚他们就愿意不计较这部分寿命,这几个鬼雄不行。要么有大功德,要么不在乎受罚也要助他们师父一臂之力。
卞城王明说了,“你这样,躲不过转轮环,容易陷入痴呆或者记忆失常。”
星沉想起半世痴傻,心下也明白他所言非虚。只是,“我必须帮他!”
念咒,语言有如实体从口中飞出,似绳索缠绕全身。他学过的咒语太多,人都飞起来到半空中。后来果然出现了生活场景。混在一起已然分不清。
当机立断一声,“断!”
语言绳索骤然断。咒语部分隐入剑中,剩下的生活场景弹回脑中。
如今再吃橘子。回忆涌上心头。
脑壳儿嗡的一声,疼,回归现实,顿觉泪如雨下。
“就摘了一个。我吃了好几个都是酸的,就这个甜。再晚点我连这两瓣都要吃光了。”
“以后我,每年生日的时候,你都给我摘一个吗?”
“小橘子,小橘子……”
这谁的记忆?
星沉祖师爷要夺舍我吗?
我是谁?
我到底哪里和他的星子相似?
他的星子若是回来了,我还是我吗?
许安平喜出望外,“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是的话,童心尘就不复存在了吧?
死去的白月光威力可真大。转世重生都抵不过。
“没有唉。”童心尘硬撑着,苦笑道,“有点头痛。可惜没有想起来什么。白费了你的一番心思。有没有更刺激的?话说你以前亲过他吗?要不要亲亲我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
他的唇印下来的时候,自己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自己完全不是前世的对手。也是呢,一见钟情的悸动,初恋成真的难能可贵,患难与共的真情,平凡幸福的美满,致死因果的愧疚,戛然而止的遗憾,千年岁月的沉淀……
怎么可能是自己这个相识三个月的新人可以比拟的?自己只有一个优势,活着。
但是,他必须充分利用这一点。不能被前世占据。我就是我,我是童心尘。
破碎的记忆如潮水涌入童心尘脑海中。承受不住的身体开始急速发热、发晕。
如大雾氤氲的现实中,有伙计快马加鞭赶来,嚷嚷着“太好了太好了,老头子去了!去了!”
童心尘震惊不已旋即一阵内疚。
他第一时间担心的是没有婚书约束他俩这关系就要结束。当真是不孝。
他挣扎着天旋地转的脑袋要起身安排葬礼事宜。
就见许九斤拉着来人手又问了一遍。
“你说的是真的?太好了!他终于死了!”
童心尘终于从围观人群的笑容中察觉到不妥。
他跌跌撞撞冲上去,揪着喜极而泣的报信者,几乎是撕裂着嗓子吼着。“你笑那么大声干什么?!我爹死了!死了!”
身边笑声不绝。是藏不住的欢喜。
童心尘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诡异。
一群欢呼好像过年的人中,为父死亡伤感的他反倒像一个疯子。
不断吼着,“你笑什么?你们笑什么?我爹死了!死了!不许笑!”
没人理他。
童心尘只记得,昏迷之前,有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将他拉了上马。他在马背上,众人的欢声笑语在模糊的眼中渐渐熄灭。他也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