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花灯他们都默契的没有提起,好像一条小鲤鱼游过心湖,过去了,湖面依旧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湖水自己知道那天泛起的涟漪。
快到南安府了,还没入城就有好多人声,热热闹闹的同商队打招呼。车厢里的少年微微皱着眉头,手上捻着的书页迟迟没有继续翻下去。
“姜东家这回可算是回来了,我们可还在想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东家拿着,这是我家鸡早上刚下的蛋,鲜着呢!”
“咱家小子可多亏了东家照顾……”
“……”
车厢外少女清冽的声音响起,“谢谢各位乡亲的厚爱,姜某感激不尽。阿大,东西收了给乡亲拿点咱们在外头拿的特产。”
阿大熟稔的收接东西,在递出去东西的时候熟稔的在东西里塞上铜钱。
人群喧闹,宋贺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难言的情绪在心头蔓延。他合上书,声音听起来冷冷的,“不准备入城了。”
似乎没想到车厢里还有个人,听声音还是个没见过的人。姜东家走南闯北说不定结识不少贵人呢!
许是担忧冲撞贵人,声音小了,人群也慢慢散开。姜遥不由自主的也松了一口气,说了几句场面话,招呼着商队入城。
连守门的衙役似乎也都认识少女,喊着东家啊、姜娘子啊,宋贺年没由来的心里有一股不痛快,可要让他说是为何不痛快,他又茫然,心头好似有一片看不见、摸不着的白雾蒙上了心头。
宋贺年突然心底涌上来一股无厘头的勇气,驱使着整个人、这具身躯去探索、去探寻、去深究心头的那片迷雾。
他掀开车帘,目光还没有找到归处,声音却先一步从喉间溢出,“姜遥……”
粗犷的男声打断了他,“东家弟弟来寻啦,似乎有什么急事,东家弃了马就跟着人跑了,应该是回去了。”
是嘛……
他四肢似乎是失了力气,不由自主的松软了,右手手腕上的伤口似乎还残存着麻痒。
宋贺年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没有着落的目光在街上游荡,像找不到落脚点的鸟儿。
视野中忽得看见一匹乌黑的马,有男人在哄着这位小祖宗,城内不准纵马,人得牵着马走。
“乌、乌云是吧,我把它牵回去吧。”
……
姜遥并不知道自己心爱的小马已经另落他人之手了。
她刚入城,翻身下马,准备牵着乌云走,就被人抓住衣袖。
是自家便宜弟弟,姜诚。
瘦高的少年此刻面上满是惶恐,明明块头高大,却还是像雏鸟一般下意识的寻求依靠。
“诚哥儿,怎么这么急急忙忙的跑过”,姜遥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在城门蹲了好几天了,阿娘情况不太好,这几天吊着您快同我回去!”,姜诚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随刻都要落泪。
姜遥脑袋里像是有一根弦炸开,一般来不及多吩咐人把乌云交托给旁人,便急急忙忙的跑回家。
一路疾奔,到了家门口,姜遥反而放慢了脚步,屏息着呼吸,听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内心反而有了几丝犹豫踌躇。
她害怕。
“阿姐?”,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
姜遥抿了抿唇,快步跟了上去。
到了门口,姜诚不再向前,只是轻声说:“娘现在应该只想见你一个人,姐姐去吧。”
门打开,一男一女走出,女孩子的脸上有带红肿泪痕,看到姜遥忍不住依偎过去,喊了一声“阿姐。”
“你们都先出去吧。”,姜遥声音中带着几丝颤抖。
门微微带上,拔步床上的妇人微微坐起,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囡囡,这次行商累不累呀。”
“不累。”,少女的声音闷闷的,喉间几度哽塞。
姜遥微垂着头,发觉有湿润砸在地上,抬起手一摸,指尖湿润,原是不知不觉中竟然落了泪。
姜母拍了拍床榻,姜遥顺从地坐过去,被妇人揽着。
姜母的声音带着几丝疲惫,“囡囡啊,娘的身体娘自己知道,我啊,寿数怕是到了头。”
“不会的,您还没享几年福呢,就这么丢下我。”,姜遥声音中带着几丝哽咽。
姜母没有说话,她们都心知肚明。
姜母叹了一口气,另起了话头,“我年轻的时候底子就不好,那时候很多人都想娶我,但是一听我身体不好,说不定还生不出孩子,就打消了念头。”
姜母露出怀念的神色,唇角也不由得勾起一丝笑意,“那个时候只有你爹那个傻子,他说他学了一门手艺可以养活我,我不生也没有关系的。他和家里分了家,婆婆喜欢你叔叔,不会有人催我。”
“我被他娶回去,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日子。”,说到这儿,姜母语音有些哽咽,“可惜那个死鬼……他不要我了。走的那么早,都不曾想想我。这么多年来了,也不曾入我的梦……”
妇人的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姜遥感觉到有几滴晶莹湿润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头上,她将姜母抱得更紧。
“您还有我。”
“傻孩子,我哪能陪你一辈子。”,干瘦却温暖的手抚摸着姜遥的长发,只听得妇人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你是个有出息的,也是有主见的。娘帮不了你多少,还拖累了你。”
“如今娘要走了,娘只担心以后没人照顾你。”
姜遥把脸贴向姜母的胸膛,似乎只有听着母亲的心跳,才能让她稍微安心一些。他的声音闷闷的、小小的,“我照顾不好我自己,我要娘照顾我。”
“我陪不了你一辈子,你啊,还是要找个贴心可靠的人。就像你爹和我……”,姜母絮絮叨叨。
见自家女儿不说话,姜母叹了口气,声音变得低落,“我知道你不爱听。你想找个人入赘,想要那个男子聪明英武又想要他尽在你掌控之中。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啊。好的,人家家里不愿孩子入赘;老实的你又瞧不上人家……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想着当初那个贵人?”
来了。
姜遥此刻真有点后悔当初为了扯虎皮当大旗,瞎编自己和宋贺年了。
谁让那死王八蛋,真把自己关了几天,又是关在他自家的宅子,旁人进不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黑是白全靠自己一张嘴。当时发家的时候,咬咬牙想着贵人也不可能再回来逮自己,自己给自己瞎编,排扯着虎皮到处转悠。
姜遥后头也真是不想嫁,挑来挑去,实在是挑不到好的,她又怕生孩子。干脆就瞎扯,说贵人救自己于水火,自己倾心于贵人,愿为贵人不嫁。
当时话说的含糊,给人传达的意思模棱两可,如今可真是骑虎难下。
姜遥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看你还是想着他……囡囡啊,咱们女人家还是要有一个心意相通的孩子。旁的人都是外人,人心隔着肚皮的。”
姜遥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好反驳姜母。姜母的身体她心知肚明,原来身子骨就不大好,姜父死的时候那一场大病更是坏了不少底子再怎么养都养不回来。
她没说什么话,只是继续听着。
姜母大喘着气,似乎说话都有些艰难,“娘闭眼之前就想看见你嫁人,日后有个依托……”
姜遥喉间干涩,滚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一阵人仰马翻、门连着屏风撞击在地上的声音。
什么东西???
姜遥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湿润的东西就舔过自己的脸庞。她诧异的回头是自己心爱的小马,此刻见到了主人欢喜的嘶鸣两声。
“唔……”
被马带进来的还有一个人,狼狈不堪。
不知道被马拉进来的时候撞到了什么,那人捂着腰腹,发出低低的痛呼。抬起头来,那张美人面,分明是宋贺年?!
“你怎么会在这里?!”,姜遥发出惊呼。
地上的少年抬眼似乎意识到了这是哪里立马垂下头,不敢多看,声音中带着几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我把这死马牵过来,它一进了院子就跟疯了一样往这里跑!我拉都拉不住!”
“这是……贵人?”,姜母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欣喜,她是见过宋贺年的面庞的。
姜遥感觉自己的手被拍了拍,便听见自家母亲说道,“还不快去把贵人扶起,你不是钦慕于贵人吗?”
姜遥心中暗道不好,这个情景姜母铁定是误会了。可是对方一个病人,自己又能怎么计较?再加上当时说爱慕也是自己说的,暗示别人的时候可丝毫没手软,如今搬了石头砸自己脚也只能自己把苦头咽下去。
“钦……慕?”,听到少年有些犹疑的声音,姜遥感觉心都快碎掉了,造谣被正主抓见怎么办?谁能来救救我?
似乎误把姜遥这种迷茫和死鱼一样的神情,错理解为了女儿家的害羞,姜母张嘴就想帮女儿捅破窗户纸。
她一把老骨头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见女儿幸福。
于是她欣喜地说道,“是啊是啊,我家小女爱慕贵人许久。”
“啊……”
少年忽然抬起头,脸上像是一块凝固了的猪油,万般复杂表情融合,眼神呆愣愣的像一条死鱼。
一片狼藉之中,姜遥忽然感觉心好累,能不能突然来个什么人把自己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