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川将自己的手指从顾昙手中抽出来,站在离她稍远的地方。
今天一整天都在她的计划之外,包括去见沈瑜年这件事。顾昙那天晚上问她要不要去见她的母亲,她心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绝对不会与她再次相见。
然而,她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仅仅是因为顾昙对此完全不干预的态度——“我没有办法替你做决定”。
就像小孩子在无理取闹,沈言川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个决定,只是为了看看顾昙会是怎样的反应,她会挽留自己吗?
“老师想和我谈什么?我心里的想法很简单,能再次见到我的母亲,我很开心。”沈言川说得很僵硬,一板一眼。
顾昙的脸色变得苍白,尤其是在明亮的客厅大灯的照射下,她听见顾昙的声音变得微弱:
“我觉得你并不开心,你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骗我,沈言川。”
“没有骗你,我真的很开心。”
“你现在看起来很焦躁,能和我说说吗,你妈妈以前对你怎么样?”
“她对我挺好的......”
“沈言川,我难道不足以让你信任吗?”
沈言川敏感的神经随着这一声呼喊骤然地绷断,耳边响起嗡鸣音,她的头脑开始涨痛。
下一秒,她落入一个温实的怀抱里。
“沈言川,今年你已经二十几岁了,是个独立的大人,完全可以选择自己一个人生活。”
沈言川埋在顾昙的肩上,听见她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不想和你妈妈一起生活的话,她是没有办法强迫你的,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的意愿,明白吗?”
“我明白。”
客厅的茶几上多了几张照片,是她和顾昙在商场拍的大头贴。沈言川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她的同学经常结伴一起去拍,然而她却总是一个人。
照片里的沈言川的脸涨得很红,因为当时顾昙离她很近,大约只有十厘米。
——就和现在她们的距离一样。
“后天你和你妈妈一起去医院抽血,我那天刚好要考科二,不能陪你一起了,有事就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沈言川点点头。
其实这种程度的亲子鉴定并没有那么正规,只需要二人采个血样就行,并且报告单当天就能出来。沈言川是上午去的,她向医生打了申请,抽完血便在医院里等。
沈瑜年今天并没有迟到,等她到了检验科,在门口的长椅上看见了沈言川。她站在远处观察她的女儿,看了足足有五分钟,这才走近了:“你来得很早。”
沈言川说:“我已经抽完血了,还差你的。”
“采血窗口在哪里?妈妈第一次来这里,你谅解一下。”
沈言川有些不耐烦,却尽量维持着客气的语气:“进门右转,你拿这个单子去机器上扫码签到就行。”
沈瑜年接过单子,一扫码,发现前面还有一百多个人在排队,扫了一眼门口的长椅,几乎全都坐满了人。
她对沈言川说:“能不能让我坐一会儿,我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
“我也没吃。”
过了一会儿,沈言川忽然听到一阵轻笑。
“我在想,做亲子鉴定真的有必要吗?你的眼睛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沈瑜年靠在墙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的女儿。
“我和你长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干犯法的事,我也不会去蹲监狱。”沈言川露出不屑的表情,和小时候的她如出一辙。
“沈言川,你以为你当时能长到八岁是为什么?我没把你扔了那都是好事。”
“你确定你没把我扔了吗?”
真好笑,没有扔了她吗?她十几年来一个人在学校生活的日子算怎么回事。沈言川没有抬头,只是盯着她看,带着怨恨。
从沈瑜年那个角度看,只能看见她的女儿在对她翻白眼。
“我当时没有带你走是有原因的,相信妈妈好吗?”
沈言川没有再说话,二十分钟后,广播里才叫到沈瑜年抽血。只要等报告出来以后,交给福利院走个形式就没问题了。
“你会和我一起回海城的吧,川川,我前两年刚攒够钱买房,还装修了你的房间,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个上下床。”
“你知道我现在多大吗?”沈言川的嗓子哑了,“我24了,你见过谁24岁还想睡上下床的?还有,我不会和你回海城。”
医院里的人很多,取报告还需要排一会儿队。
沈言川站在队列里,她母亲则站在旁边,“那你打算在哪里发展?在这个小镇上?你疯了吗?这里的就业环境很差。”
“不用你管。”
“你为什么不去做同传,现在这个行业挺吃香的,是不是因为没有门路?你跟我去海城吧,那边机遇比这里多太多了,实在不行妈妈花钱帮你找找关系。”
“我只想做书翻,不需要你帮我找门路。”
沈瑜年似乎还没有罢休,“那你给我一下你的号码,这样也好联系你。”
而沈言川却不想沾上这种麻烦。她很小的时候,沈瑜年对她的歇斯底里不闻不问,过了二十几年,突然又变了个人似的。
虚伪。
在她的印象里,沈瑜年冷静而疯狂。
沈言川五岁的时候想买一个游戏机,在家里哭了整整一天。沈瑜年就那样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办公,直到沈言川将自己嗓子哭哑。那是沈瑜年自诩的“冷静”。
要女儿做班级里的第一名,要女儿和她一样博览群书,她望女成龙。她不喜欢沈言川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样子,那样很窝囊,为什么就不能把头抬起来大大方方地与她讲话?为什么要在小事上和她顶嘴?最终,沈瑜年得出了一个结论,沈言川是个不太听话的女儿。
她从来没有对女儿施加过体罚,却唯独那一次。
沈言川失踪了整整三天,等沈瑜年见到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眼圈下面都变成了黑色。一问才知道,她的乖乖女儿和朋友去网吧通宵打了整整三天的森林冰火人。
沈瑜年工作忙,那几天刚好都在单位值班,压根不知道女儿没有回家。得知这个消息还是因为邻居的一通电话。
从公司回来,坐公交车的时候,沈瑜年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忙了,忽略了对女儿的管教,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实没有与她说过不能夜不归宿。
所以,沈瑜年一到家就开始给女儿灌输安全思想,以及,熬夜玩游戏会透支生命这些概念。
还没有说几句沈言川就哭了,她似乎完全没有把沈瑜年的话听进去,只是在无意义地大哭。像一只吱哇乱叫的落水狗,哭到最后,沈言川开始用脚踢母亲的小腿。
没有被小孩踢过的人可能不大能理解这种感觉。
一个七岁多的孩子,踢人的时候不会收力,鞋尖直直地打击在她的胫骨上,沈瑜年忍着痛,却还在思考沈言川攻击她的原因是什么。下一秒,又被踢了一脚。
“你发什么疯?”
沈言川不说话,直直地瞪着她,不像是女儿看妈妈,像是八千年的仇人再度见面。这种眼神真的很让人讨厌,再者,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用暴力行为表达情绪。
沈瑜年忍耐着呼吸,开始把头脑放空。一下、两下、三下......她终于抑制不住积压的火气,扇了沈言川一个耳光。
世界瞬间安静了。
沈言川开始觉得,她的母亲是个疯子。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右耳开始涨痛。
她恨她的母亲。
恨她几乎少有的休息时间都用在工作上,恨她不给自己买游戏机,恨她不像她朋友的妈妈一样会抱着她睡觉。
儿时缺少的东西便会缺一辈子,即使长大了再弥补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关于这份亲情也是一样。
沈言川打印出那张血缘认定书,上面清楚地写着:母亲与孩子的DNA数据匹配,亲子概率>99.99%。
而这份血缘关系如今也只能写在这张纸上,变成一个最单薄的证据。
“我不想以后再和你联系了,这份报告我去交给院长,你明天就回海城吧,应该还有很多工作要等着你处理。”
沈言川将报告仔细地装进袋子里,叫了一辆车离开了医院,留下沈瑜年独自在原地。
她先去了一趟福利院,将报告给院长,随后便前往顾昙驾考的考点。她在出租车上便开始给顾昙拨电话。
“喂。”
“老师,你考试怎么样,还有多久轮到你呀?”
顾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还没有呢,这个好像是随机叫号,沈言川,我有点担心,要是我没发挥好怎么办?对了,你做完鉴定了吗?”
“我刚做完,现在在去找你的路上。不要紧张老师,要是没过就再来一次嘛,我们有很多时间。”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问:“嗯,你妈妈没有和你一起吗?”
“没有,我去交报告给院长的,然后就直接来找你啦。”
电话里传来机械的播报音:“请顾昙到7号车准备就考......”
紧接着,顾昙说:“沈言川,轮到我上车了,待会儿见。”
“老师,考试顺利,待会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