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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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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鹤为又做梦了。

这次梦的是晏熔金。

梦里光怪陆离,有自己上街被烂菜叶子砸的,晏熔金握紧了他的手挡在他前面,端方雅正的状元面挂上了蛋黄,屈鹤为心底发笑,但深夜记起又哭湿一片。

有晏熔金提着砍刀踹开殿门的,自己体内的疼痛像春天花开那样膨胀,然而他出现时像清风覆压,叫自己身心陡然一轻。

还有晏熔金登上宝殿,冕旒庄丽,背后眼睛无情,扔下一本奏折,斥他祸乱朝纲,行千刀万剐之刑。然而梦里那时,当已世道太平,所以屈鹤为感到自己并没有多少遗憾,只是有股意料之中的感慨。

最后,他隐隐意识到自己要醒了。

耳畔是巨象苏醒的鼻鸣声,他在震颤中记起北夷新出现的巫女,她将为神象焕发神力,而后抛起带红穗的棒槌,擂响战鼓。

梦里眼前又回到了井州恩济堂的小阁楼。雪白的毛氅拱卫着他的面庞,晏熔金抱起他,避风入褥,在被他光裸的双脚冰得一激灵后,不假思索地以手捂之。

于是他醒来时,是微微带笑的。

有眼睛盯着他,他起初以为是新的鹰,然而很快发现笼中空空,是笼前有人。

他抬起头,看见梦中人。

“巫女,这就是大业的丞相。”

那被拱卫的人,银冠连红穗,穗与朝后梳得光洁的发长至腰际,嵌入芙蕖襦裙的褶里。眉眼俊,鼻唇柔,瞧见他时眼与唇惊恐张圆了,叫兵卒急忙挡住屈鹤为的惨相。

屈鹤为也略仰脸三分,怔怔望着他。

那两条长穗的晃动变得很慢,巫女绷紧的眼睑慢慢垂下,真是奇怪,他眼型那样圆钝,但哀怒时眼角就会有个三角的阴影,狭而利,如箭飞向上。

“怎的坏了只眼?”巫女在纸上画着发问。

“鹰啄的。”

“为何不见鹰?”

“叫他咬死了。”兵卒恭敬地答,目光与他撞上时露出恐惧。

屈鹤为还全神贯注琢磨着巫女的眼角,直到男扮女装的这人更加凑近他,浑身都沾上鹰与他的血腥。

“你们北夷神巫......竟让这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扮?真没有像样些的人了吗?”

听懂大业话的兵卒怒啐他一口。

却叫巫女拦住了。

他自屈鹤为眼中读懂他真正的话语——

小和啊,巫女怎么是你扮?不是早安排了下头的人来......?

壁灯的光打在晏熔金半面脸上,得了光的那边眼睛更亮,另一边没有被吞没轮廓的鼻唇更哀伤。他就这么握着笼杆,不语地望着血泞中的屈鹤为。

屈鹤为看着他,心里觉得很漂亮,然而他说不出口,惊愕和担忧像吸入的气流那样窜通他的喉管与整条身体。

他瞬了瞬目:“快些滚吧,看着碍眼。”

你不该来的,小和。

不该来北夷,不该扮了巫女还来探我,招致怀疑。

晏熔金身上有很重的香粉味,他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头发与衣服,都流云化水似的汇入污血。

然而他毫不在意,他又涂画了什么,挥退兵卒。而后穿过铁栏去摸屈鹤为的面颊,手连着唇在抖,几乎比屈鹤为还冰。

“我得见你......”他声音出奇地粗嘎,像已彻底坏了,带上难以自抑地哽断哭声,更加难听,与他的模样截然不相干,“只有这样才能见你......”

“脏。”屈鹤为脸颊朝后一缩,然而晏熔金手指一蜷,他就又回了原位。

他手足被打断了,不然还能碰一碰晏熔金,稳住他颤抖的手。

“小和,你的嗓子怎么了?”

晏熔金摇了摇头。

他不能暴露男儿身,虽已在平时扮哑,但仍恐有疏漏,便干脆熏坏了自己的嗓子,叫梦话也如难以发语者含糊的呜咽嘶吼。

“屈鹤为,你等着我......”两道泪疾滚而下,落在屈鹤为没有知觉的手上,屈鹤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为他擦一擦也不能。

“我同他们说,为战祈福要以大业人的血作祭,所以他们让我来了;我说我的法术要保密......”晏熔金又哽咽了声,哭得眼皮红肿,看得屈鹤为觉得疼,“要保密,所以不让他们跟着,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多......”

屈鹤为叹了口气:“别哭,一会叫他们看出来了。”

晏熔金探掌,虚虚覆住他被啄去的右眼,哭得轻却狠。

“可是好疼啊,屈鹤为......你好疼啊......”

屈鹤为微微摇了摇头,他看不见自己的面目,疼痛早已如水将他作鱼浸泡,无论这水是化骨毒水、还是腌渍灼刺伤口的盐水,他都习惯了。

不是不痛,而是完全忘了不痛的感觉了。

就像被绷紧到再多一点就要断裂的弓。

——已经变形啦。他在心里这样想着,然而这样的想法并不能逗自己或者晏熔金开心。

“外面,怎么样了?”

“敌退我进、敌进我退。在最后神象领兵的大战前,都只是试探。”

屈鹤为在宝贵的时间中沉默,感到万千思绪,像晏熔金的手拂他面颊那样经过心头。

“你要小心。”

晏熔金轻轻提了提唇角,似有未尽之语。

“想说什么?”

“你换了我的锦囊——陈长望给我的第三个锦囊,是与不是?”

屈鹤为朝他也微微提起笑,两个人笼罩在对方的注视中,铆尽全力摆出宽慰对方的面色,然而心里淌着泪。

“那不是苍无洁对学生的厚望,”屈鹤为听着自己的血砸在地上,一滴、又一滴,像在相府中数着更漏,他抬起头,朝晏熔金更温柔也更叫他心碎地笑,“小和,那是我对你的。”

在自井州回京的路上,屈鹤为背着沉重的毛氅,记起晏熔金无数次将它系紧扶正。

他定定凝视着那张“以身入局”,将它换成了“苟全性命”。

这是他对晏小和的私心。

世道已经吞没了一个晏熔金,能否将苦难都加诸失足人背上,不要再拉扯无辜的人了?

然而他没料到,又或是早确信了但又不想认,清清白白的晏小和会义无反顾也跳进来,和他一样满身泥泞、在丛生的危机中摸黑前进。

是啊,他们本就是同一人,在一样的过去里长大,又怎么会背道而驰呢......

又到深秋。

虽则漠北全年都像秋天,死人多,生机少,漫天黄沙终年簌簌,绿意罕少。

然而到了真正的秋天,在枯萎颓丧中,又夹带暗藏了一份凛厉的风劲。

乌亮的神象擦过棕油,铁煅的蹄踏碾过人声,漫天狂风里黄沙削弱一切色彩,然而巨象前的一抹红却如太阳,寻着了沙的间隙便更显鲜亮。

黑云飞扑而来,一片连一片,仿佛是血河折射而上的,两军战甲的倒影。

诡谲的巫曲蛇似的钻出巫女的口唇。

“捺波曾一,陈瓮无量,梦梦桑咪呜牙,陈嘧呜牙......”

只有上天的力量能让天哑的巫女开口。

这是北夷的祝祷——

天地开合,万世轮转,人命有尽,欲望无穷。

母亲河淌出的乳汁是大地的血,北夷人挥舞刀剑的力量来自天授。

安康和长久是天地对我们的祝福。

我们的战象在前头长嘶啊,那是胜过一切的号角。

它为我们赋予勇气和神力,我们将刀枪不入,我们的母亲在等我们回家......

巫女翻飞的裙袂,是张牙舞爪的鬼魅,在昏暗的天地间呈现出亢奋的色彩。

巨象连打响鼻,北夷人的双双眼睛都雪亮胜狼。

然而变故陡生,一根暗箭从弓弩丛中飞来——

险些射中神象的眼。

北夷军中,有叛徒!

巫女惊愕抬头,朝雪亮反光的箭矢出处望去一眼——密密匝匝的黑甲,掩住了所有人脸,唯有一条胳膊高抬,被扎成刺猬了仍没有放下,而是随着它连接的躯干缓缓沉下,如同被吞没的旌旗。

那人大声嘶吼着,苍老的声线含糊重复着“大业”的发音。

而后那处炸开一道白光,声音再没了。

近象的将领丢开手上挡箭的兵卒尸首。

一片慌乱中,巫女抚摸象首,试图安抚,然而大象暴走起来,将邻近的北夷人深深踩入地下!

哀嚎自北夷军内暴发,他们的信仰不许他们射杀神象,面对头一次在两军对垒时暴怒的神象,他们几乎是束手无策的。

主将坚信神的怒火需要鲜血平息,竟推出几个前首的兵卒,想叫他们去献祭。

巫女的脖颈也被主将掐着,被威胁即刻平息神象的怒火,然而巫女的眼神森冷,直盯得主将心底升腾起对神的惧怕。于是那只愤怒圈紧的手,改攥着巫女的衣襟。

大业的兵马在神象发狂时就一涌而上,如今已彻底切入北夷,将惶乱的北夷军杀得如横了一刀漏米的口袋。

溃散,抵抗,崩溃,窜逃。

神象仍在踩踏兵卒,无论是哪方的,让它发狂失智的香料,再多的血腥也冲不去。

因着那道不管不顾的冷箭,所有人都以为神象受了惊、神在发怒,而没有怀疑真正使北夷神象暴走的巫女。

血红的穗子被主将勒在巫女脖颈,又在她窒息前松开,向冲杀过来的敌军挥刀。

巫女却像是被吓傻了,良久在穿梭在刀光箭影中,当她走到发狂的神象跟前,护卫她的北夷人也几乎死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她唱了段叫神象俯首的神曲,连剁三下砍落象头后,接他上马的大业人。

叛变,神罚,突袭,混乱,人丛中互相踩踏与挥砍......

晏熔金耳边又响起自己唱过的巫曲——

天地开合,万世轮转,人命有尽,欲望无穷。

......

安康和长久是天地对我们的祝福。

......

我们的母亲在等我们回家。

在激烈的拼杀中,晏熔金脑海里的筹谋像大地板块那样碎开,只剩下对残肢、血肉,对人的思考。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飞越国别。

等他再收回时,颠簸的马儿已经平静,伏在鬃毛里的面颊的划口,终于迟滞地开始流血。

他对侍从说:“流血的人什么都没有得到,太阳照在人身上的光芒尽数收回,进了自己的口袋。”

侍从不解其意。

他却不肯再说,他仍穿着巫女火焰般的服饰,他的眼里哀愤而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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