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毓潇在车上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手肘搭在窗框上,用手背掩着唇,装作看着窗外的风景。
谈云淼则是真在看行道树上开的花。
枝繁叶茂,夏花绚烂,让她对美好的人间充满了眷恋。
看着这些葳蕤生长的植物,看着天际展翅高飞的鹏鸟,看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她没来由地想起高考前的初夏,蝉鸣阵阵,杜鹃啼血,后桌的同学却只是蒙住脑袋,嫌它们聒噪。
她无心关心添加的微信号是谁的,也不想深究聂卓阳为什么要这么做,只知道她大概率不久就要和这些人告别了。
两个月前她还能依靠手杖独立行走,刚开学她已经坐在轮椅上看着同届的校友军训了。
有些事,她不说,别人也不说,并不意味着没有发生。
她对已知未至的噩梦充满了惶恐,不像别的女孩子,喜欢一个人,要饱尝暗恋的苦楚,只知道自己就算被爱,她的爱情也无法长久。
她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不想拖累他。
聂卓阳的外表虽然冷漠无情,但算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极好的一个人。
从他们初见时,她就能感受到他冰冷外表下蕴藏的热情。
他炙热如夏天,却在春天闯进了她的生命里,给她的人生又增添了一抹色彩。
她感谢他的出现,便舍不得毁了他的余生。
车厢里的气氛凝固了一路,车一停,孟毓潇就忙不迭跳下车透气,却猛然惊觉聂卓阳把车停在了停车场里,而不是在路边暂停。
她顿时有种聂卓阳要继续和她们同行的预感。
果不其然,聂卓阳扶谈云淼坐到从后备箱里搬出的轮椅上后,把开来的车锁了,钥匙藏在车下,打电话给车主,让对方等会打车来取。
孟毓潇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他这是为了追她这个闺蜜,把自己的朋友当工具人啊。
谈云淼见状也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有潇潇陪我,不会有问题的。”
孟毓潇连连点头,叠声说“就是”。
聂卓阳默了默,看着谈云淼的眼睛说:“比赛结束我要回熙江大学上课,跟你们也算顺路。”
孟毓潇惊讶地脱口而出:“你也是熙江大学的啊!”
谈云淼扯了扯孟毓潇的衣角。
孟毓潇、谈书珩、聂卓阳考上熙江大学的喜报是一起公布的,这么说不就代表一点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吗?
孟毓潇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笑了笑,缩着脖子低声对聂卓阳说:“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心比较大,神经比较粗,时而聪明,时而糊涂。”
聂卓阳反应敏捷:“所以我跟着你们,你们也会比较安心。”
孟毓潇不由咬了咬自己的舌头。
话是她自己说出去的,覆水难收,怨不得聂卓阳借着她话里的漏洞补充。
他们提前到达火车站,饿着肚子还没来得及吃饭。
火车站里商家云集,但都是把价格抬高了两三倍的快餐,还是库存里不知道冻了多少天的预制菜。
放眼整个候车厅,几乎人人都捧着桶装泡面充饥。
不等孟毓潇唉声叹息,也不等谈云淼提起用餐的话题,聂卓阳就主动给她们弄吃的去了。
聂卓阳离开候车室后,孟毓潇对着谈云淼做了一个攥拳的手势,建议道:“淼啊,这是我第一次在你身边感受到自己身为闺蜜的地位。聂卓阳是真不错,你就和他谈呗。”
谈云淼心不在焉地敷衍:“他还没说什么呢。”
孟毓潇大大咧咧地“哎呦”了一声:“他这个态度还不够明显吗?就差找机会跟你正儿八经地表白了。我这还不是看你们郎情妾意,眼神黏得能拉丝,想着给你们一波助攻吗?”
谈云淼矢口否认:“我没有。”
孟毓潇冷哼:“我刚才应该拿相机给你们照下来的,免得你们抵赖。”
她不理解地直白道:“这有什么不承认的?反正我觉得你们就该在一起。”
谈云淼默不作声。
有好多事情她连孟毓潇都没告诉。
现在孟毓潇每天活蹦乱跳地在她面前说千载难逢的喜事和难得一见的逸闻趣事,她都莫名觉得伤感。
没过多久,聂卓阳就从一楼那些看得过眼的商铺里精心挑选了一些新鲜食物打包带上来。
有冒着热气的豆花和豆浆,有手工制作的小笼包,有喷香的杂酱面,有浇了汤汁的牛肉面。
聂卓阳绅士地让她们选。
她们选完以后他自己依然没有吃,礼貌地解释说:“运动员忌口多。”
这么一说她们就明白了,不再勉强他和她们保持行动一致。
暑期结束,火车站里冷冷清清。
有个穿着蓝色经典汗衫的中年男人见他们这边人多,又有两个姿容清丽的女学生坐在这里,忍不住想往她们身边凑,隐有搭讪的意图。
油腻的中年男人正准备在她们身旁落座,聂卓阳佯装清嗓子,咳了一声。
中年男人抬眼看到他,便虚晃了一下,摸着后脑勺向前走去,到另一端的公共座椅上坐下。
聂卓阳看起来就像是个忠诚的守卫,还是一个打八个的那种。
孟毓潇抿唇偷笑,表面上是在和谈云淼交换食物、分享快乐,实际上大脑已经在飞速运转,想着怎么撮合两人了。
过了一会儿,聂卓阳替她们两个女生扔了吃完剩下的垃圾,去而复返。
孟毓潇起身冲他招招手:“聂卓阳,你过来,坐这。”
她的举动太突然,谈云淼紧张地抓住她的手腕,问,“你要干什么?”
孟毓潇握住她的手,一根根抠开她的手指,轻松愉悦地说:“我要上厕所,让他帮我占个座。”
她找的这个借口过于蹩脚,被谈云淼一眼识破:“你的座还需要占吗?旁边那么多空位。”
孟毓潇才不管,破罐破摔地无理取闹:“我就要这个位置,就要。”
聂卓阳的唇线原本是笔直的一条,在她说了这句话后宛如海上的波涛,随着心里的波澜起伏起来。
他一句话没说,肢体的反应却真实,迈着长腿过来,接替了她的看护,坐在了谈云淼身边。
谈云淼倏然感觉心头一空,浑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聂卓阳身上,哪还管得了孟毓潇去哪。
孟毓潇趁她不备,伺机溜走了。
方圆一米只剩谈云淼和聂卓阳两个人。
空旷的候车室里,架得足有数十米高的穹顶下,吸纳了大片阳光。
耳畔机械的播报音还在通知乘客检票登车,在胸腔里跃动的心脏像被细丝牵引着,和脉搏串连在一起。
谈云淼能清晰地感受到聂卓阳的呼吸,连他体表蒸发的温度都随着周遭的空气扑面而来,滚烫而灼热,迅速在她雪白的肌肤表面凝成了一层薄汗。
细密的汗珠像是雨天的雾气,潮湿,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谈云淼低声打开话题:“你不戴口罩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聂卓阳似乎没有她这么紧张,嗓音低沉悦耳,语气也很从容随和:“我又不是通缉犯,怕戴了口罩你听不清我的声音。”
谈云淼心中一悸,心跳漏了一拍,一股从未有过的酥痒穿过她的四肢百骸,像羽毛一样轻轻扫在她心尖。
她轻柔婉转的嗓音不由得降了一格音量:“你现在也算是公众人物了,要当心被人拍到做文章。”
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这个口吻像是在教他做事一样,未免有好为人师的嫌疑。
聂卓阳却不像生气的样子,继而问她:“喜欢和我聊天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尾,怎么回答都不是很合适,但却仿佛并不需要答案,她的三魂七魄都已被他勾走,兀自在心里说着“喜欢”。
至于为什么喜欢,她也说不出所以然。
他们从前根本没有聊过天,像这样坐在一起更是第一次。
他问的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现在,是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谈云淼礼貌地笑了笑,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好相处。可能是因为你不常笑吧,总觉得你有很多心事。”
聂卓阳不善与人倾诉,没有在“心事”上拓展,只是顺着话锋反问她:“是不常笑吗?”
是不会笑。
答案就在嘴边,谈云淼却把这个答案收了回去,转而温柔地说:“人活一世,酸甜苦辣都要尝一遍的。笑固然好,其他情绪都要有,才不失为一个完整的人。”
聂卓阳听到她的观点不由感到轻松释然,情不自禁地抒怀:“我很喜欢和你聊天。”
谈云淼常常给人当树洞,顺势客气道:“你想聊的时候可以找我。”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几不可闻,气氛和谐。
孟毓潇从洗手间回来,还以为他们在肩并肩发呆,完全没有要亲嘴的迹象,于是跑过去咋咋呼呼地问:“我给你们创造了条件,你们咋不努力啊!”
两人齐刷刷地抬眼望向她。
孟毓潇忽然意识到什么,双手合十鞠躬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聊得正嗨,我这就去面壁!”
聂卓阳叫住她:“不用了,还有十分钟就可以检票了,先做准备吧。”
孟毓潇乖乖“哦”了一声,眼巴巴地望着谈云淼,愧疚地说:“要不你们再聊会?我把耳朵捂上。”
谈云淼看了聂卓阳一眼,对孟毓潇说:“不要紧的,来日方长。”
她用词向来严谨。
这一次的偏离,是期许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