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能当你男朋友。”
尾音被叶知晓说得轻飘飘的,仿佛随口开的玩笑。可插在裤兜里的手正死死掐着大腿,指甲陷进布料下的皮肤,疼得他异常清醒。
居民们发现虚惊一场后陆续散去,他借目送人群快速瞥了眼林乔,却撞上她比月色更清明的目光。
“我高中不和别人谈恋爱。”
林乔答得坦荡又耿直,不曾犹豫哪怕一秒。
“挺好,”叶知晓一怔,旋即低头笑笑,“省得被齐航那种人惦记。”
他分不清,这究竟是替林乔高兴,抑或笑自己异想天开。
毕竟比起“喜欢女生”和“着火”两码事,这已经算林乔说过最意料之中的一句话了。
一扇扇防盗门闭合的闷响从楼中传出,叶知晓未藏起唇角的苦笑,两盏雪白的车灯便刺破了夜幕的静谧。黑色轿车停在他们身旁,副驾车窗降下半截,穿珍珠灰套装的乔雪薇朝他们温柔招手:
“乔乔。”
林乔自然地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回头看叶知晓。
驾驶座的林冠霆探着头,挺和蔼地问:
“捎你一段啊小同学?”
他的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叶知晓泛白的校服领口,一眼看穿这个少年根本掩饰不好的窘迫。叶知晓下意识后退半步踩进阴影里,脚踝的钝痛变得格外尖锐。
“不用。”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补上两个字:
“谢谢。”
“那路上慢点儿啊。”
林冠霆不勉强,把客套话打点好后就发动了车子。尾灯红光淌过叶知晓旧篮球鞋上的裂痕,照亮居民楼斑驳的墙皮。
那辆车,那个车标上振翅的金色女神,以及辉映车窗的星空顶,他仅在电视上见过。
听说,价格是一千多万——
他做梦都不敢碰的数字。
林乔蜷在劳斯莱斯星空顶的柔光里,手机上播放的是朱乐吟推荐的《风犬少年的天空》。她戴上耳机,唇角挂有浅浅的微笑。林冠霆借后视镜与乔雪薇对了个眼神,主动打破沉默:
“刚才那个是你班同学吗?”
林乔出于礼貌摘掉一侧耳机,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乔雪薇又试探问:
“你们怎么在一起啊?”
林乔对答如流:
“顺路。”
林冠霆双手食指反复搓着方向盘,一时找不到问下去的话头。
明明林乔是他和乔雪薇的亲生女儿,三人坐在一起,气氛倒显得十分尴尬。外人眼中的林乔是个特别省心的孩子,情绪稳定,没有叛逆期,学习成绩过得去,凡事三思而后行,能把自己照顾好的同时,还帮他们一起打点家里的大小事务。
可女儿越懂事,他们就越自责。
没有孩子生来不哭不闹,林乔也一样。
小时候的林乔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哭鬼,走路摔跤会哭,打针吃药会哭,一次聚会饭桌上,同事家的孩子碰了她的筷子,她哭闹了整整一个小时,乔雪薇怎么哄都没用。
直至某个周五,林冠霆应酬晚归,一进门便撞见林乔穿着一身溻湿的衣服,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乔雪薇抱臂不语,面色阴沉看着她折腾。
林乔见到林冠霆,连滚带爬站起来,肉嘟嘟的小手扯住他的裤脚,哭着喊爸爸。
其实没多大点儿事——
乔雪薇下班后做好饭,带林乔去洗手,林乔因为贪玩,把水洒到了乔雪薇身上。届时事业刚刚起步,夫妻俩每天憋着一肚子的火回来,像两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乔雪薇一怒之下,用花洒将林乔从头浇到尾:
“喜欢玩水,不嫌脏,那你也试试穿湿衣服是什么感觉!”
她的初衷不是折磨孩子,而是用一种最直观简单的方式告诉林乔,何为感同身受,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但她忽略了贪玩是孩子的天性,面前被她疾言厉色以待的林乔,才过完三岁生日不久。
林冠霆听乔雪薇讲述完一切,愁得抽了半盒烟。期间林乔一直在哭,眼泪流干了,只剩扯着嗓子干嚎。
“能不能让我们省点儿心,你真的很烦。”
林冠霆一手推开想用他衣角擦眼泪的女儿,拉起乔雪薇回了卧室,临关门前,又丢出冷冰冰的几个字:
“哭吧,没人理你。”
他不知道那天林乔究竟哭了多久,但后来,女儿的确让他们省心多了。
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是林乔上小学那年。
乔雪薇精心挑选了一家私立小学,师资和环境都是附近最好的,唯一不方便的是所有学生必须寄宿。
开学日晚上,宿管老师在群里打视频电话,向家长汇报学生的情况。第一次离开家的孩子们全哭成了泪人,隔着屏幕声泪俱下,问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他们了。乔雪薇看得心头发紧,焦急地在宿舍里寻找林乔的身影。
出乎意料,林乔没哭。
她独自缩进角落,安静得几乎隐形。
宿管老师拿着手机凑近,喊她和爸爸妈妈打个招呼,她便乖巧扬起小脑袋,朝乔雪薇和林冠霆挥手。
“乔乔,”乔雪薇的声音在发抖,“不想爸爸妈妈吗?”
“想。”
林乔那双黝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冷静且淡漠,宛若输出程序一般回答她。
乔雪薇捂住嘴,没允许自己哭出声,林冠霆忙抢过手机,语气格外柔软:
“乔乔不难过,爸爸明天接你回家,开不开心啊?”
林乔垂眸思考几秒,随后摆出一记没有温度的笑容:
“开心。”
他们的女儿不会哭了,连笑也是假的。
林冠霆尝试过弥补,不给林乔任何课业压力,零花钱没有上限,乔雪薇更是一有空就带她出去玩,小学没毕业,国内的旅游景点打卡了大半。
饶是如此,仍然未能找回林乔被丢掉的情绪。
她不再问家里要任何东西,对在学校的经历缄口不提,同他们的对话,总绕不开“不用”“挺好的”“都行”……
林乔不是麻烦了,也不再需要他们了。
他们开始陷入无尽的愧悔痛苦。
仿佛是他们在女儿三岁那年,亲手“杀”了她。
时至今日,他们同林乔相处起来依然小心翼翼,宁肯溺爱,绝不忽视,奢望能补上当初缺失的耐心。
等红灯的时间,林冠霆与乔雪薇在心里煎熬了千百遍,林乔则专心看剧,不曾留意到深埋于父母眼底的感伤。
画面中,刘闻钦跟着安然踏入高档餐厅,琳琅满目的菜品让生活朴素的小镇青年看花了眼。安然温柔地切割龙虾放进刘闻钦盘子里,他终于忍不住问出那句:
“你说,河里的虾和海里的虾,能生活在一起吗?”
安然一本正经解释道:
“当然不能啊,它们的生活环境不同,一个在河里,一个在海里……”
看到这儿,林乔忍不住按下暂停键。
“妈,”她望向窗外,看似不经意提议,“晚上吃火锅吧。”
“好啊!”乔雪薇不愿错过她任何需求,兴奋地打开软件买菜,“想吃什么,我现在就下单。”
“虾,河虾和海虾煮一起。”
林乔咬字很重,以至于乔雪薇猜想她或许对“虾”这类物种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怨念。
事实上,林乔在想另一件事。
刘闻钦和李安然最大的遗憾,是不曾一起吃一顿火锅。
否则他们一定会发现,河里的虾和海里的虾在沸腾的红油中烹煮,会变得同样美味。
只要锅够热,河虾、海虾就能红着脸、弯着腰,彼此拥抱。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附近有药店吗?”
次日一早,叶知晓难得没迟到,赶在早读开始前五分钟进班。他一眼看见桌子上摆的那瓶止痛喷雾,以及焦头烂额追在每个人后面填表的林乔。
艺术节报名启动,分配给高一一班的节目是话剧。
林琅钦点林乔为女主角,并将挑选男主角这项艰巨任务指派给她,美其名曰给她选搭档的权力。而林乔始终坚信,这属于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高中生早过了争前恐后上台表演节目的年纪,所以林乔寻找男主角之路走得分外艰难。一个早上的时间,她接连被拒绝了十多次。
叶知晓收起喷雾,她抱着报名表走过去,还没开口便又踱回座位。
他有校篮的训练任务,没空排练话剧,何况,他应该也不想上台。
叶知晓眼见林乔在他面前打了个圈儿绕回去,突然一阵无力。
其实只要她问,他不可能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