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不受欢迎。

他的母亲只是个宫女，因一次偶然的临幸怀上了龙种，却在生产后不久就"病逝"了。

宫人们私下议论，说是皇后娘娘赐的一碗参汤加速了她的死亡。

九岁那年春天，萧景琰躲在御花园最偏僻的角落，试图摘一枝梨花献给母亲的牌位。

他踮起脚尖，却怎么也够不到最低的那根枝条。

"你要这个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景琰转身，看到一个比他高出半头的男孩，手里举着一枝盛开的梨花。

阳光透过花瓣在那男孩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笑得那么明亮，让萧景琰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

"你是谁？"萧景琰没有接过花枝，反而警惕地后退了半步。宫里的教训告诉他，无缘无故的善意往往隐藏着恶意。

"我是楚明昭，镇北将军楚毅的儿子。"男孩骄傲地挺起胸膛，那身精致的骑装确实彰显着他不同于普通宫人的身份，"我爹说将来我要像他一样做大将军，保护皇上和整个大梁。"

萧景琰垂下眼睛："没人需要你保护我。"

"为什么？"楚明昭歪着头问，"你不是皇子吗？"

"第九个。"萧景琰自嘲地笑了笑，"前面有八个哥哥，谁会注意排在最后的我？"

楚明昭沉默了片刻，突然将梨花塞进萧景琰手中："那我以后就专门保护你！我爹说做人要言而有信，我楚明昭对天发誓！"

那一刻，萧景琰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他小心地接过梨花，指尖不小心碰到楚明昭的手掌，那温度让他想起母亲还在时，偶尔会抚摸他额头的手。

从那天起，楚明昭成了萧景琰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亮色。

每当楚将军入宫述职，楚明昭总会找各种理由溜到冷宫附近，给萧景琰带来宫外的点心、小玩意。

"等我当了皇帝，我要让所有人都吃饱饭。"十二岁的萧景琰躺在屋顶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那我就做大将军，帮你打跑所有敌人。"十四岁的楚明昭信誓旦旦地挥舞着木剑。

萧景琰转头看他，心中涌起一种陌生的温暖"说好了，你不能骗我。"

"我楚明昭对天发誓！"

岁月如梭，当年的誓言在权力漩涡中逐渐变得复杂而沉重。

老皇帝驾崩那夜，萧景琰跪在灵堂最边缘的位置，听着兄长们为继位问题争吵不休。

突然，一双熟悉的手将他扶起。

"殿下，该行动了。"已成年的楚明昭低声说，铠甲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那夜的血腥味至今仍会在萧景琰梦中浮现。

楚明昭率领父亲留下的亲兵，硬是在尸山血海中为他杀出一条通往龙椅的路。

当黎明来临，萧景琰身着染血的龙袍坐在大殿上，看着阶下跪着的楚明昭，心中百感交集。

"爱卿是朕最信任的人。"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陌生得可怕。

楚明昭抬头看他，眼中满是熟悉的忠诚与一丝萧景琰读不懂的情绪："臣誓死效忠陛下。"

朝堂之上，他们是君臣，深宫之中，他们却仍是彼此最亲密的人。

萧景琰会允许楚明昭为他按摩因批阅奏折而僵硬的肩膀，会在疲惫时倚靠在那宽阔的胸膛前，甚至会放纵对方在某些夜晚逾越君臣之礼。

直到那个致命的玩笑。

"陛下今日在朝堂上发怒的样子，真是令人心折。"楚明昭的手指在他腰际流连，纤细的腰盈盈一握，声音因情欲而低沉"比那京城第一美人柳烟儿还要美上三分。"

萧景琰本来放松的身体顺时一僵，柳烟儿是谁？一个妓子！楚明昭竟敢将他与妓子相提并论？

更令他愤怒的是，这句话撕开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登基以来，朝中已有流言，说他这个靠男宠上位的皇帝不过是楚将军手中的傀儡。

丞相林甫就曾意味深长地说："陛下与楚将军情同手足，实乃大梁之福。"

话一说出口，楚明昭自觉失言，这种话属实不妥，但他的本意是想夸赞心上人的容貌。感受到怀里僵着的萧景琰，他组织着语言想要弥补自己的错处。

萧景琰没给他机会，一脚将人踹下了龙榻，懒懒地靠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从小陪伴他的人"滚出去。"

接下来的三天，萧景琰拒绝了楚明昭所有的求见。

他故意召来柳烟儿献舞，在众目睽睽之下赏赐重金，然后满意地看到楚明昭站在殿角，脸色苍白如纸。

第四天清晨，当萧景琰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太监通报楚明昭求见。

"宣。"

楚明昭跪在御书房中央，额头抵地："臣知错了。"

萧景琰沉默良久，手中的朱笔在奏折上洇开一片鲜红。

他想起小时候楚明昭为他摘的那枝梨花，想起夺位之夜对方挡在他身前的身影，想起无数个相拥而眠的温暖夜晚。

"起来吧。"他终于说，语气依旧冰冷。

楚明昭抬头，眼中满是悔意，想上前拥抱他的天子，却被案上的北境急报挡住了脚步。

"巫族集结五万大军压境。"萧景琰眸光淡淡，颇有些不近人情"朕需要你即刻启程。"

他看见楚明昭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却仍恭敬地行礼："臣遵旨。"

临行前夜，萧景琰亲手为楚明昭披上战袍，喉头突然发紧。

他解下腰间从不离身的龙纹玉佩，系在楚明昭腰间。

"这是朕亲自求来的护身符，现在朕把它交给你。"萧景琰的手指在玉佩上停留片刻，"平安归来。"

楚明昭握住他想要离去的手，那温度一如当年那个递给他梨花的少年"臣一定会回来见您。"

萧景琰低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沉默了好半响，最后挣开，挥袖离去，没有回头。

三个月后，北境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萧景琰在朝堂上听着捷报，心中却五味杂陈。

楚明昭不仅击退了巫族入侵，还夺回了三座边城。

这样的功绩，让满朝文武都在窃窃私语。

"楚将军用兵如神，实乃大梁之福。"丞相林甫意味深长地说"只是功高震主，古来有之啊，陛下。"

当晚，萧景琰在寝宫辗转反侧。他取出楚明昭出征前送来的一封秘信，上面详细记录了军中动向和边境布防，这本是绝对的军事机密，楚明昭却毫无保留地呈报给他。

"陛下亲启：臣已按计划诱敌深入，三日后将于河谷决战。若胜，则巫族十年内不敢再犯；若败，臣已安排亲信护送陛下北上暂避……"

信的末尾，一滴墨迹晕染开来，仿佛写信人曾在此犹豫"陛下，臣……"后面的字迹被人划去，看不真切。

臣什么？萧景琰的手指抚过那处模糊，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

他命人取来地图，仔细查看河谷的地形，突然发现一个问题，那里地势险要，一旦被围，几乎无路可退。

次日早朝，边关急报再次传来，是捷报，也是噩耗。

"楚明昭大败戎族主力后，突然率亲兵追击残敌，至今下落不明"信使跪在地上颤抖着汇报，"有传言说……说看见楚将军与戎族使者秘密会面。"

朝堂上一片哗然。林甫立即上前："陛下，此事蹊跷，楚明昭恐有异心啊！"

萧景琰握紧了龙椅扶手，指甲陷入其中。他不相信楚明昭会背叛，但作为皇帝，他不能冒险。

"传朕旨意。"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若发现楚明昭有通敌嫌疑，可就地正法。"

旨意下达后，萧景琰夜不能寐。他反复查看楚明昭的信件和军报，试图找出蛛丝马迹证明爱人的清白。

第七天夜里，一名满身是血的暗卫秘密入宫，带来了令萧景琰魂飞魄散的消息。

"楚将军确实遭遇埋伏……但不是巫族，而是……"暗卫咽下最后一口气，"是丞相……"

"林甫"萧景琰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身形有一丝摇晃，太监上前搀扶住他。

"立刻派人寻找楚将军！活要见人，死要……"萧景琰的声音哽住了，无法说完那个字。

然而为时已晚。一个月后，搜寻队在悬崖下的河边找到了楚明昭的佩剑和破碎的铠甲，还有，那枚萧景琰亲手系上的龙纹玉佩，沾满了血迹。

"陛下节哀。"林甫假惺惺地劝道，"叛将已死，大梁之福啊。"

萧景琰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却仿佛仍有余温。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楚明昭时，对方说"臣一定会回来见您"的神情，想起小时候那个递给他梨花的明亮笑容。

退朝后，萧景琰独自来到他们小时候常去的废弃宫殿。

夕阳西下，将断壁残垣染成血色。

“主子，林甫通敌杀楚明昭的证据已经埋好，只等您吩咐。”

身后恭敬的声音传来，萧景琰终于露出了笑意，侧脸在夕阳的照射下显露出几分柔和，像是悲天悯人的神祇，他抬手折去最后一朵梨花撵在脚下“一个不留。”

“是。”

掉落悬崖后，冰冷刺骨的河水吞噬了楚明昭的意识。楚明昭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萧景琰站在梨花树下对他微笑"说好了，你不能骗我。"

他在对方琥珀色的瞳仁里看见自己涨红的脸。某种炽热的东西在胸腔里生根发芽，比野心更烫，比恐惧更疼。

再次醒来时，剧痛席卷全身。楚明昭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茅屋里，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正在为他换药。

"别动，伤口会裂开。"男子按住他试图起身的动作，"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我在哪里？"楚明昭的声音嘶哑得可怕。

"青山，我是路过的医师沈翎。"男子递给他一碗药汤，"你已经昏迷了半个月。"

半个月？楚明昭猛地想起什么，挣扎着要起身："我得回京……"

"别傻了！"沈翎按住他，"你的伤势至少要养三个月。再说"他犹豫了一下，"现在到处都在传镇北将军楚明昭和丞相林甫通敌叛国，已经伏诛，你回去就是送死。"

楚明昭如坠冰窟，别人都会认错，他不会，围困他的明明是萧景琰的手笔。

"我要回去问个明白。"他喃喃道，却想起那夜萧景琰冰冷的眼神。

接下来的日子里，楚明昭的伤势渐渐好转。沈翎每日为他换药，带来山下的消息。

新封的镇北将军是谁，朝廷如何庆贺巫族退兵，以及楚明昭和林甫的叛国罪证如何被公之于众。

"他们说你在北境私通巫族，但巫族不放心你，所以与林甫螳螂在后，将你除去。"沈翎小心翼翼地说，"陛下亲自下诏宣布你的罪状。"

楚明昭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却捏碎了药碗，碎片刺入掌心，鲜血直流。

"你这是何苦？"沈翎急忙为他包扎，"为了那样的君主，不值得。"

"你不明白。"楚明昭望向京城方向，"我必须回去问个清楚。"

两个月后，当楚明昭能勉强下床行走时，沈翎最后一次劝他"以你现在的医术，完全可以在这里开个医馆。我爹留下的医书足够你学一辈子。何必回去送死？"

楚明昭正在擦拭一把从山下铁匠铺买来的普通长剑，闻言抬头"你的救命之恩我永生难忘，但我必须回去。"

"为什么？"沈翎不解地问，"他都要杀你了！"

楚明昭眼前浮现出萧景琰为他系上玉佩时的神情，那里面分明有不舍和担忧。他不相信那些全是演戏。

"因为"他轻抚胸前的伤疤，"我答应过他，一定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