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逐渐消退，东边太阳缓慢升起。
夏春生在椅子上睡了一夜，醒得很早。
他瞥了眼病床上的夏爸，起身理了理衣服，迈开长腿，关门声几乎微不可闻。
楚星河跟在身后，见他去了主治医生了解情况又跑去开了出院证明。
等到两人彻底弄完回家已经快要接近中午。
楚星河落在两人身后，夏春生不是一个话的人，或许是昨夜的谈话后，夏爸也意识到了什么，今天也不好说什么，总之两人无话可说。
“窸窸窣窣。”
还没走到夏家铺子就听见一阵声响从转角传出。
楚星河一抬眼，就注意到夏春生眼中闪过烦躁。
楚星河：……？是谁堵门，居然连夏春生都感到烦躁？
她注目望去，就看见门口一群以王婆为首的街坊邻居一手提着零食大礼包堵在门口，‘砰砰砰’拍门。
而另一边的小木凳上，夏百草单肩背着包，面无表情看着他们，而他身边，王婆正苦口婆心地说什么。
“王婆。”
夏春生冷凝扫过众人：“你们有事？”
“这……”王婆尴尬笑了笑，眼神慌乱半天没说出口。
在他身边拄着拐杖的老头，一手肘怼在王婆身上，眼神厌烦一瞥，自己接过话。
他扬起唇角解释：“这不是夏老爷子摔了，我们来看看。”
王婆蹙眉低头，也不知为啥，夏春生平日虽然冷冰冰地不说话，但要说针对过她倒也从来没有过，也不知刚才一对上那双眼睛就说不出话了。
“我们大家就是想来看看夏老爷子的。”
王婆笑着解释：“正好碰见百草回来，就聊了两句。”
她把提着的礼品往前示意，往旁边一瞥，却忽然愣住。
在她身边，坐在小凳子上的夏百草‘嗖’地窜了出去，速度快得像是有一道残影，眨眼就冲向了夏春生。
夏春生被他的速度带的退后一步，他无语偏头：“放手。”
“哦。”
夏百草失落放手，一转头打量身边的夏爸，转了一圈后关切道：“爸，你没事了吧！”
“呵呵。”
夏爸假笑，淡淡道：“现在想起我了？”
“嘿嘿！”
夏百草挠头：“这不是春生太帅了，一时间没顾得上你嘛。”
夏爸捂着胸口，嘴角抽搐，白了自家儿子一眼，也没发脾气，毕竟，能回来就好！
夏春生疑惑转头，仔细打量，夏百草脸上青胡茬冒出，眼底黑乌一团，眼里还泛着淡淡的红血丝。
“你这是连夜赶回来的？”
“嗯。”
夏百草：“学校那边暂时没什么事，爸也伤了，我怕你一个人太累，就回来了。”
他仰头示意：“不过回来时，还没等到你们来开门，就被他们堵在门口了。”
另一边围在门口的人紧紧伫立看着夏家父慈子孝，想要上前插话，又莫名觉得自己插不进去。
骤然对上夏春生淡淡视线，王婆尴尬笑了笑。
夏百草扶着夏爸，夏春生站在门前转身平静扫向众人：“人看到了，你们还有事吗？”
以王婆为首的邻居：“……”
拄着拐杖的老大爷咳了两声，不情不愿：“我们想和夏老爷子谈谈北城研究所的事。”
夏春生垂眼看着开口的老大爷，面色阴晴难辨，他抬眼看向夏百草。
夏百草歪头惊愕：“北城研究所？”
他已经不是困在十一区不知世事的笼中之人，自然清楚北城研究所这五个字的含金量。
只是更加疑惑这样的大人物，和他们家有什么关系。
夏爸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抓着拐杖的手慢慢放下，无声轻叹。
“算了。”
“进来吧。”
夏春生将门大大打开，转身去了厨房。
“爸，发生什么事了？”夏百草疑惑靠近。
夏爸：“北城研究所来十一区开展教育计划，准备招收一批实习生。”
“招人？”
夏百草更加疑惑了：“那他们来找我们做什么？”
夏爸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夏百草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父亲眯了眯眼眸，察觉异样。
这群人看起来不像是来看望的，更像是在砸场子的。且不说如果真是招收实习生，来找父亲有什么用。
“百草，来一下，我一人拿不了那么多茶。”
夏春生从厨房探出头，平静把人薅到厨房。
“来了。”
夏百草狐疑扫了眼王婆，转身就走。
最后几人谈了什么楚星河不知道，夏春生知晓但不想让夏百草知道。
楚星河眯了眯眼，沉默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过后夏百草似乎也看出了两人瞒了他一些事，所以他也没问，而是第二天把夏春生拉出去了礼堂。
礼堂外放着几张凳子，凳子边上还高高扬起一面旗帜。旗面上三个开口的太阳环环相扣，线条冰冷锋锐。
楚星河挑眉，这图案，她恰巧见过。
这是北城研究所的标志。
他们来的时间凑巧，刚好有一批青年人带着全家来报名，礼堂内一片热闹，随处可见排号的长队与带着已经拿到报名表去领资料的西装革履的体面人。
热烈欢快地像是集市，楚星河大约猜到了，夏百草虽然没有提过，但私下里绝对问过人了。
而他也的确如王婆所愿来劝说夏春生。
夏百草：“春生，要不要试试？”
夏春生平静扫过从身后冲上前的青年，转头不虞瞥了眼夏百草：“去医院。”
“夏叔还等着药。”
夏春生唇角抿起，连离开的背影都透着了冷意。
站在原地无措地夏百草：“？”
“你生气了？”
“没有。”
夏春生眉眼微动：“王婆和你说了什么？”
夏百草小心观察：“她让我劝劝你。”
“她说你从小就很聪明，只是做丧葬生意可惜了，而且北城研究所的待遇不错，去了还能学到新的东西。”
他偏头蹙眉：“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那你想过北城的研究所为什么会到十一区来找人，还要培育实习生吗？”
“或者说你知道王婆为什么一定想让我去吗？”
夏百草：“？？？”
他试图冷静思考，这种好事，王婆不先让她儿子去，怎么会找夏春生。
“北城研究所的最佳选择也该是北城十五区，而不是南城。”
夏春生勾唇，笑了：“我不知道研究所的想法，或许真的是我太谨慎，也许对方也真是做些好人好事？”
“但我想到的东西王婆自然也能想到。”
“她找我，也只是因为路途太远，她也不放心自己的孩子，想让我和他一起。”
夏百草仰头看向医院大门，沉默：“那天他们来我们家，也是因为这些事？”
夏春生侧身让过一个从医院跑出来的青年，平静歪头：“应该是吧。”
“不过，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夏百草跟在轻车熟路的夏春生身后，站在取药台：“一周。”
“下周学校有外出考察学习，得去南城后勤部待上一段时间。”
夏春生将单子递上护士，歪头看着他：“嗯。”
“有空多回来看看。”
“……百草？”
大门外忽然传来迟疑的声音：“你回来了？”
夏百草猛地一抬眼：“？”
医院门外，一辆黑色透亮的悬浮车停在花坛边，机身冷冽飒爽，引来周围人纷纷侧目围观。
“你看，这不是中央城奥都S店的最新款吗？听说全国不超过五辆！”
“真的吗？！”
“这是谁啊，这么有实力！”
“别看了，这车牌一看就是北城来的，估计是那什么研究所的。”
楚星河挑眉扫视，漆黑的车门还没关闭，隐约能看见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是谁？
她回首瞥了眼夏百草：“……”
楚星河深吸一口气，无语垂眸：不就是一辆车嘛，有这么好看？
男人都爱车，没车的男人尤其爱，夏百草差点收不回惊艳的眼神。
“这里。”
车旁边一身白大褂的男人努力挥动手，面目狰狞：“我知道车好看！”
“但是你还没看到我吗？”
周围一阵哄笑，夏百草面色涨红。
“看到了看到了！”
他尴尬一笑，竖起手指放在嘴边：“玖医生玖院长，嘘，小声点！”
隐在车内的两名男子似乎也在看热闹，忽然下了车直直向夏百草走来。
楚星河歪头莫名盯着最后一人，他为什么没有脸？！
落在身后的男人平整的脸上没有五官，再往上，连头发也没有，乍一看，像是一颗圆圆的卤蛋在直立行走，十分滑稽。
现在楚星河十分可惜，为什么谢怀瑾不在，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样幸福的折磨！
她现在真想拍下他的胳膊说，啊，你看，那是一颗卤蛋！
但卤蛋肯定不是一个真的卤蛋，楚星河忽然注意到，夏春生悄无声息往前挪了一步，状似无意地正好挡在了夏百草身前。
他死死盯着那颗卤蛋，一言不发。
“昨天回来的。”
夏百草仍然呵呵笑：“刚还想来看看你的，问了护士才发现你不在。”
男人站在玖院长身边，偏头疑惑：“玖院长，这是？”
“这是夏百草，还在南城读书。”
玖院长拉过夏春生的手将他往外扯：“这就是我和你们介绍的夏春生。”
“春生来，这是北城研究所的何光伟何所长和楚泽楚博士。”
楚泽！？
楚星河惊愕：这颗卤蛋是楚泽？！
他怎么会和北城研究所扯上关系？
楚星河垂在身侧的手骤然紧握成拳，她快速瞥向夏春生。
夏春生微微垂下头，坠在额前的碎发将眼睛里的情绪悉数档个干净。
他平静打了个招呼：“何所长，楚博士你们好，我是夏春生。”
“是个不过的人。”
楚泽眼睛眯了眯，上前一步，拍了拍夏春生的肩膀：“下周的考试，要记得来。”
夏春生浑身僵硬，抬眼无言。
何光伟挑眉，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已经上车的楚泽。
他扬起笑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这是我的名片，小夏先生收好。”
玖院长上扬的唇角压都压不住，另一边的夏百草也是同样与有焉荣。
而楚星河却沉了眉眼。
或许在他们看来夏春生得到了这两人的关注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但她和夏春生却知道，谁要是入了楚泽的眼，谁就活不了了。
楚星河心下一沉，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群体记忆虽然存在少有恶意，但夏春生却依然成为混沌母体。
他应该最后还是选择去了北城研究所，因为楚泽在那里，他曾经丢弃的东西不想再醒来时也在那里。
回到夏家的一路上，夏春生都无比沉默，他垂着头漫无目的地往前。
“啪”的一声，他看向被他撞在背上的夏百草，疑惑：“怎么了？”
“你问我？”
夏百草双手环胸靠在墙上：“我才要问你怎么了？”
“从刚才见到北城的两个人起，你就一直在想事情。”
“想去？”
夏春生沉默。
在夏春生抬眼看来时，夏百草扬眉笑道：“想去就去，多好的机会。”
“何光伟何所长我也听人提起过，是个一心为了国家的好人，你不用担心他会是骗子。”
“我……”
夏春生蹙眉，半晌才道：“回家吧。”
“夏叔该等我们吃饭了。”
“谁说的。”
夏百草嘴角上扬：“我爸才不是那样的人！”
“他只会一个人先吃，然后吃完就出门遛弯，连腿断了都没放弃。”
“说真的，你考虑考虑呗。”
夏百草甩着装药的袋子，后仰着头：“真的，这真的是一个好机会。”
金色的光落在他的笑脸上热烈朝气，楚星河却只觉得悲伤。
“是。”楚星河还没收回视线，耳边响起了夏春生的回答：“我会好好想想的。”
“毕竟这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夜半时分，夏春生一个人敲响了夏爸的房门。
“进来。”
夏爸坐在小桌前，面前放了一叠花生和两杯酒。
他将一杯白酒递上：“来了。”
夏春生接过，坐在对面。
夏爸：“我听百草说了，你想去北城研究所。”
“对。”
夏春生垂首：“对不起，我食言了。”
“什么对不起啊。”
夏爸摆手笑了笑：“要真的说对不起，应该是我们对不起你。”
“不过这四年来，虽然时间短是短了点，但我了解你，你对名利这些都不感兴趣，我知道你不是为了学什么知识考什么公家才决定要去的。”
他顿了顿，语气复杂难辨：“所以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吗？”
“哪里究竟有那点吸引你了？”
夏爸养了这个人四年，尽管交流不多，他也十分清楚他的性格，说淡泊名利都是浅了。
他这个人更像是无所欲求，心都是空的，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夏春生抿唇，半晌才道：“对不起。”
夏爸叹了口气，“算了，有危险吗？”
夏春生抬眸，漆黑的眸子平静：“王婆一个人在家也不容易，可以的话让她儿子还是待在家里更合适。”
夏爸惊愕挑眉，沉声道：“我知道了。”
“你非去不可吗？”
夏春生颔首肯定：“非去不可。”
夏春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划过喉咙带起一阵灼热，但他的心却是冷的。
楚星河心也是冷的，她不忍再看，侧目视线落在地面。
耳边，夏春生起身，勾唇浅笑，像是不舍又下定决心：“夏叔，谢谢你们给了我四年逃避的时间。”
他端着杯子的手轻抖，声音沙哑：“可以的话，以后就当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