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曾从小就没心没肺,一岁多的时候被她奶奶在身上系了根绳子栓在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上,自个也能在地上爬来爬去,手里抓着泥巴笑得一脸傻气。
老太太耸拉着眼皮坐在凳子上望着她长吁短叹,觉得自己命苦。
老头子走得早,她一个人艰辛地拉扯着儿子长大,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了个媳妇,结果没两年,儿媳妇嫌家里穷,撇下尚在襁褓中的闺女跑了。
这算什么事呐。
李志勇下工回来,瘸着腿走到院子里,拿了个凳子坐在他老娘边上,点了根烟吸上一口,怔怔看着坐在地上对着他傻笑的闺女。
老太太伸手拍去他身上蹭到的粉灰,接过他递过来的六十块工钱,叹了口气。
过了两年,老太太早就不再把李曾栓在树上了,她还是喜欢自己一个人蹲在柿子树下玩泥巴,看地上的蚂蚁。
老太太看着院里别人家的孩子都在一起玩,就她孙女孤零零一个人傻乐,心里不是滋味,便叫李曾去跟院子里的的孩子们一块玩。
李曾跟在小朋友的屁股后面玩老鹰抓小鸡,她不懂这是什么游戏,但也跟着乐呵的傻笑。
直到其中一个穿着粉红小裙子的小女孩提议要玩扮家家后,给在场的所有人都安排了角色后,看见了最后边的李曾,拧着眉奶声奶气问她:“你是谁?”
李曾笑容瞬间凝滞,她没有和同龄人打过交道,拘谨地扣着手指盖里的泥,小心翼翼地说:“我叫李曾。”
“李曾是谁?”
另一个小朋友说:“我知道,她总是一个人在那玩。”
边上的小朋友面面相觑,齐齐望向李曾。
李曾臊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女孩上前几步,忽地伸手推了一把李曾,指着她说:“你身上好脏,不要跟我们玩!”
李曾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她看了看小女孩漂亮的粉色小裙子,又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已经被洗得看不出原先颜色的衣服,有点纳闷。
哪里脏了,她奶奶昨天才洗的衣服,干净着呢。
李曾觉得不是脏不脏的问题,她环顾一圈,发现女生们都穿着小裙子,她想肯定是她没穿裙子的原因。
她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抿着嘴一言不发跑回家去。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了个干净,藏在被子底下,然后光着屁股去找正在做饭的老太太:“奶,给我买裙子!我衣服不见了!”
老太太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锅里,看着李曾气到说不出话来:“你衣服呢?你就这样从外边回来的?”
李曾迟疑了下,肯定地点头:“对啊,衣服在外面不见了。”
老太太一巴掌打在李曾白花花的屁股上,没等李曾反应过来,扯着她的胳膊回了房,找了套衣服给她穿上。
刚在外边摔了一跤,又被她奶奶打了一巴掌,眼下屁股是火辣辣的疼,李曾哇的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太太扯着她出门:“你衣服呢,去找回来。”
李曾被扯着走了几步,就要踏出门时,扒着门死活不愿意走,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嘴里喊着:“不找!不找!”。
老太太往外看了一眼,看见那孩子堆里穿着粉色小裙子的女娃娃,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拽着李曾回了屋。
李曾长这么大总共没哭过几回,老太太也是头一回看见她哭得这么狠,嘴里还在不死心地念叨:“裙子,我要穿裙子!”
老太太手刚扬起,想再给她一巴掌,又颤颤巍巍放下。
等到李曾哭累睡着了,她掀开被子给她盖上,看见被子底下藏着的衣服,过了好半晌,才把衣服拿出来一件一件叠好,放在边上。
李志勇中午回来吃饭,看见老太太独自一人失神地坐在饭桌前,问她:“我闺女呢?”
老太太起身给他添了碗筷,说:“上午出去跟院里几个孩子玩了会,回来把衣服脱了藏起来吵着要裙子,我打了她一巴掌,哭累了就睡了。”
李志勇皱起眉,什么都没说,去屋里看了眼李曾。
李曾睡得并不安稳,细细两条眉毛还拧着,紧闭的眼睛有些肿,周边泛着红。
李志勇抚平她的眉,将她脸上的发丝拢到耳后,掖好被子,出去和老太太吃饭。
老太太从破旧的布袋包里数了一百块给他:“你下午上完工,去街上给她买一件裙子。”
“嗯。”李志勇接过钱应了声。
“她要粉色的,”老太太想起来觉得好笑,“跟你小时候一样,不知道哪来的鬼脑筋。”
李曾下午三点被饿醒,嚷嚷着喊饿。
老太太把中午的剩饭热了,又煎了个蛋淋上几滴酱油,李曾捧起碗吃得格外认真,老太太摇着蒲扇给她扇风,左等又等都没等到她提起裙子的事,在那嘀咕真是个孩子。
直到李曾吃完饭,没像以往那样出门,而是一反常态坐在床上听收音机,老太太这才晓得,她并没有忘记上午发生的事情。
李曾没觉得小女孩身上那件粉色的裙子有多好看,就她目前的审美而言,那裙子上面印着一头蠢蠢的羊,没有半点老虎的凶猛可言。
可即便如此,当李志勇晚上回来,从袋子里拿出一件粉色的裙子时,李曾还是很开心。
她惊呼一声抱住李志勇的大腿,然后快速松开,将粉色裙子翻来覆去的看,看清裙子正面的样式后,她指着上面的图案欣喜地说:“爸!小羊!和那个小姐姐的裙子一样!”
李曾稚嫩的手指爱惜地抚过裙子的每一处,她想,明天穿上这件裙子,就能和她们一起玩了。
第二日,李曾换上新裙子,陪老太太从菜市场买完菜回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撑着脑袋望向院子里。
等到院子里的孩子们一个个出门集合,她眼睛一亮,跑过去找到昨天那个小女孩,望着她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问道:“我不脏了,还穿了裙子,我可以和你们玩吗?”
小女孩今天穿了一身嫩黄色的裙子,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神气极了。
她还没得及开口,旁边一个锅盖头男孩惊奇道:“陈思玥,她怎么和你穿一样的裙子?”
陈思玥瞪他一眼:“一点都不一样!她的美羊羊好小,脸还是扁的!”
锅盖头凑近打量,指着她恍然道:“对啊!”
李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有些纳闷,哪里不一样了。
陈思玥想了想,说:“和我们玩可以,但是你不能穿这件裙子和我们玩。”
李曾不解:“为什么?”
“因为…因为……”
陈思玥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要李曾和她穿一样的裙子。
她涨红了脸,却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李曾明白了:“你就是不想和我玩对不对?”
陈思玥望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李曾,觉得自己找到了很好的借口:“不是!是因为你比我们小,我们玩的游戏你不会。”
“我可以学!”李曾说,“我学的很快的”
陈思玥说不过她,只能同意。
小朋友们先是玩了抓迷藏,后来又开始玩跳格子。
玩了一个上午,李曾脸红扑扑的,奶奶给扎的麻花辫七歪八扭落在肩上,她刚跳完格子,蹲在一旁看别的小伙伴跳,时不时给他们鼓个掌。
“李曾,你来跳。”
李曾走到对面,正准备跳时抬头看见往回走的李志勇,兴奋地挥手喊道:“爸!”
李志勇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玩完回来吃饭。”
“嗯!”
李志勇进屋后,他们围住李曾,锅盖头哇了一声:“李曾,那个瘸子是你爸啊!”
李曾听到这两个字有些不舒服,皱着鼻子轻轻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几个孩子叽叽喳喳。
“你爸为什么是瘸子啊?”
“我妈妈说瘸子就是残疾人,很可怜的!”
这些被李曾认为是很不好的字眼围绕在她耳边,像是一道密不透风的风墙。
她伸手猛地把离她最近的一个人推倒在地,恶狠狠道:“不准说我爸!”
说完,不顾身后哇哇大哭的嚎叫,跑回了家。
李曾一回来就跑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盖住,老太太怎么扯都不出来。
老太太没辙,叫了李志勇过来。
李志勇坐在床边,问她:“怎么了这是,刚不还在外边玩的好好的?”
李曾不想让她爸知道别的小朋友说他是瘸子的事,抿着嘴不说话。
“快点起来吃饭,不吃饭怎么长高。”
“要是不想吃奶奶做的,爸给你炒蛋炒饭。”
李曾还是一声不吭。
李志勇和老太太吃饭吃到一半,听见大门被敲得砰砰响。
李志勇起身打开门,胡玲拉着她儿子破皮往外渗血的手往前一伸:“你闺女什么意思啊,院里几个孩子玩这么些年也没个什么事,怎么她一来我儿子就出事了?”
老太太听见声过来,闻言气道:“你儿子出事跟我孙女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胡玲眼睛一瞪,“就是你孙女推的!你说有没有关系!”
李曾躲在墙后边,被这场面吓得脸色苍白。
李志勇没搭理她,问她身边的小男孩:“真是李曾推的?”
小男孩不敢看他,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胡玲见状冷哼一声:“真是应了那句有娘生没娘教,赶紧叫你闺女出来给我儿子道歉!”
李曾听不得这话,她冲出来红着眼大声吼道:“是他先说我爸是瘸子是残疾人的!要道歉也是他先道歉!”
胡玲听见这话一怔,问她儿子:“你说没有?”
“说……说了。”
胡玲一个巴掌拍在他背上,脸都要丢净了:“在家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小男孩哇地一声又哭了:“你…你又没问我!”
胡玲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匆匆说了句“对不住啊”,拽着孩子走了。
李曾吼完就跑回房里去了,躲在被子里呜呜地哭。
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只有爸爸和奶奶两个人,每次和奶奶出去买菜,总会看见别的小孩子牵着身旁年轻女人的手,嘴里喊着妈妈,于是好奇地问奶奶,为什么她没有妈妈,只有爸爸。
奶奶摸着她的小脑袋,说她有奶奶和爸爸就够了。
李曾懵懂地点头。
她知道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也讨厌她和他们的不一样。
李志勇拖着左腿,身子有些晃荡,他走进房间坐在李曾边上,怜爱地摸了摸她鼓起来的脑袋,“爸还以为啥事,就因为这个不吃饭啊?”
“他们都说你!”
李曾从被子里钻出来,眼圈红彤彤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爸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李志勇用粗砺的脂肪摸去她眼角的泪。
“我讨厌他们说你!”
李志勇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和她讲道理:“可他们没说错,爸……爸就是瘸子,你推了人家,这是不是错的?”
李曾抿着唇不说话。
李志勇有些发愁,他一个糙汉子哪知道该怎么教育闺女,打不得骂不得的,只能牵起她的小手,带她出去吃饭。
边走边说:“以后不能随便推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