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一片血色,殷红的、腥臭的,密密麻麻盖满了整个世界。
她被埋在一堆尸体下面,秃鹫在头顶盘旋,焦急地等待生命的流逝。
朦胧间被人拽着手腕拉了出来,又趴在了一张瘦削的脊背上,颠簸着离开了死亡之地。
背着她的人似乎扭了扭头,不慊弃背上传来的浓重味道,小声说着:“你不要死啊,我是沈至景,很快就到我家了。”
沈至景作为高门小公子,还没捡过人回来。母亲沈翊在朝为官,有人说她爱民如子,权势滔天,也有人说她醉心权术,玩弄人心。不管哪种,她如今都在高位,朝中很大的官,大官的孩子也是要当大官的,这也许是条不成文的规矩。
可他和母亲不一样,和姐姐哥哥也截然不同,一点都不想做官。唯一景仰的人是位江湖剑客,姓名不详,年龄不详,身份也不详,所过之处唯留下一地竹叶,来去如风。种种谜团加起来往往能勾起人的兴趣,以此人为蓝本的话本在京城卖到脱销。
世家公子和江湖剑客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站在礼仪束缚的顶端,另一个只为自由而活。
做不成剑客,那就学习剑客的意志。剑客的意志没人说得清,他只能从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嘴里拼凑出一个人。这个人与其说是剑客,不如说是沈至景自己的想象。自由,潇洒,正义,强大,就这样成为他的人生准则。
有了所谓的剑客意志,府里没了个下人,小公子去乱葬岗长见识,救了个还会喘气的人回来,这些似乎就是很自然的事。
尸体确实跟孩子心目中的很不一样,浑身附着粘稠的红色液体,顺着他的背滑下去,淅淅沥沥滴在沈府到乱葬岗的小路上。
文玉雁就这样在这张华丽的床上睡了整整两天。她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这里是阎王殿,默默感叹阎王姥住得是真好,布料比她的皮肤还要光滑,屋子里那么暖,再也不用怕冬天手脚被冻成紫薯。
一旁照顾的侍女见人醒了,咣当一声巨响,手里的盆都惊得掉了下去,风一样跑出去通知小公子。沈至景就带着一群侍男赶了进来,门被重重推开,和白墙相碰发出一阵轰鸣。
来的是个活人啊,看来还没死。
屋子里的装潢透着贵气,墙上裱着名家的诗词书画,来人唇红齿白,眉眼秀气,眼下一颗红痣,绕过中央点燃的铜翠香炉,不知从何处拉出来一个小凳子,摆在床边拍拍灰,径直坐了下去。
沈至景在心里默默赞叹自己的正义,连小腿的酸痛都在一瞬间被抛之脑后。
他好像很少跟人交际,仅仅日常的谈话就红了脸颊,嗫嚅着吐出几个音来:“姑娘叫什么名字。”
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文玉雁放轻自己的声音,努力释放自己的善意,道:“小恩人,我叫文玉雁。”
“小恩人”三个字哄得沈至景吃了蜜一样甜,仿佛已经开始了剑客事业的第一步。
他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高了一点:“在下沈至景,不用叫我恩人,路见不幸自当拔刀相助,帮别人就是帮自己。
听到这话,文玉雁的心头轻轻一颤,意识到眼下的处境。是沈家那个小公子,母亲干活的沈家,这里是她死去的地方。
见半天没有回话,他开口问询:“文姑娘,你感觉还好吗?需不需要再请医师来诊脉?”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丝绸制的,不是昏倒时穿的破布衣服。
沈至景斟酌着开口:“…是侍女帮你换的。”
女男有别,不是他换的。
侍女侍男被他支了出去,在外面等候命令。
在家干活习惯了,猛一下睡了两天有些不习惯。也许她就是当老百姓的命,生活待遇突然提高第一感觉就是不适应。
文玉雁小心提出自己的请求:“沈公子,我可以出去走走吗?抱歉,我的腿好久没活动了。”
沈至景叫来一个侍女扶着她,三个人在园子里转了几圈。如今是春季,花开得正灿烂,姹紫嫣红堆满了这个小院子。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视若无睹,毕竟小公子的古怪性格早就众人皆知,偶尔做些出格的事也轮不到下人操心,行个礼后就继续忙手头的事。
文玉雁默默地打量着,沈至景大概八岁,两人差不多大,不过她略高一点。
他长得很好看,皮肤嫩得能掐出水,和文玉雁的粗糙皮肤完全不同,光凭外表就知道过着金尊玉贵的日子。
看上去已经开蒙,但应该不热衷于读书。在园子里待了一下午也没练过一个字,倒对蝴蝶有些意思。说来也是,真是个守规矩的,也不会去那种地方捡个来路不明的人回来。
——
沈翊的下属向她汇报小公子捡回来孩子这件事。
穿着朝服的人皱了皱眉,对这些琐事很不耐烦,刚处理完一些政务,回来还要处理家事。
她近四十岁生下了沈至景,这个孩子性格良善,至纯至性,在这里也许不是个好事。天天不是捡小狗就是收留了受伤的小鸟,世家小姐公子们学的礼仪书画倒是全然没有兴趣,这回又捡来一个孩子。
一个小孩不算什么,沈家也养得起。但如今是多事之秋,水灾引发了瘟疫,就算官府及时出手仍有不少难民逃离了家乡,疫病也随着人群向四周扩散。莽然收留外人总会留下隐患,不是灾民就是忓细。她从穷学生走到现今这个位置,敏锐自然是不可或缺的。
下属已经事无巨细地汇报了来龙去脉,包括捡来的地点,孩子的名字。
高位上的人打断汇报,问道:“他去乱葬岗干什么?”
俯首的下属瑟缩了一下,就怕沈翊留意这件事,专门夹在一堆信息里来说。如果没看好小孩子,所有人都会被问罪。
一个小公子去这种地方很奇怪,她不可能忽略这些小细节,那里可堆积着不少病死的尸体。
下属道:“娘子,小公子是翻墙出去的,他一向擅长此事。陈家的小姐今日及笄,下人们忙着送贺礼。”
“胡闹!”沈翊扔了一卷书简,差一点就要砸到属下的头上,她抖了一下,却也一步也不敢挪。
“我是太宠溺他了,正君呢?他管理内宅都做不到吗?”
“正君风寒,卧病在床。”
风寒,又是风寒。纳他回来就是让他卧病在床?沈翊在前朝忙得团团转,家中一夫两侍连小小的内宅事务都处理不好,说出去只怕同僚们也会嘲笑她的无能。
她喝了一口茶,微凉的茶水勉强浇灭心中的怒火。
“把那个孩子扔出去,给点钱。小公子那边说她自己走的,沈府也给了一些盘缠。记得在屋内熏些艾草,府中近日严加看守,别让不相干的人混进来。”
她顿了顿:“正君那边请京城最好的大夫,再不济我进宫去请太医,把他的病治得干干净净的。还是不行,以后管家权就给二房吧。”
书架后的阴影中走出了一个高挑的人,五官锐利,来到沈翊的身后揽住她的脖子,动作亲昵,状似不经意间提起道:“母亲,不如给云侍君,他对管理颇有心得。”
这不是个大事,沈翊顺口应下了她的请求。
——
两人在院子里赏花,小孩子很快就能玩在一起。再加上乱葬岗走那么一遭,也算得上过命的交情了,过的文玉雁的命。
没成年的世家公子也能住这么宽阔的院子,这里大得都能跑马车了。若下人少的话,但凡主子叫一声,人从那边跑过来腿都能跑断,她第一次见到自家茅草屋以外的旁人的家。
午后的几个时辰内,小院都没有一个人来拜访,花不会说话,草不会言语。没人气的地方,越大反倒越冷清了,难怪小孩待不住。
天色渐渐转昏,蜡烛燃起来,幽幽的,衬得这里有几分鬼气。
小公子真的很单纯,见到能交往的朋友就把自己的事吐露得一干二净,年龄多大,在哪上学堂,喜欢什么,全都说了。
文玉雁没有嘲笑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心里生出几分怜悯来,富贵人家的孩子原来也不是每日都快活似神仙,各有各的苦恼。只不过他们能守着大院子慊人少,文玉雁苦恼来苦恼去只能活活饿死了。
她没上过一天学,听他讲学堂里的话题也插不上嘴,但很认真地在听,努力理解每一个陌生的字眼,在人看过来的时候点头应和一两声。
随随便便对一个外人说这些,一是他性子善良,二就是生活得很孤单,没有朋友,没有知己,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人憋着,憋久了的人像盛满水的水缸,水控制不住地就溢了出来。
文玉雁也有过这样的日子。母亲是孤儿,给别人家干活,和小厮两情相悦,意外生下了她。父亲向母亲求亲,愿意配入母亲家,凡事由母亲作主。
婚期将近,家里还空空荡荡的。于是他接了私活,为未出生的女儿或男儿求一份保障,就因触怒了权贵被打死了。
活活的一条人命。
他给权贵办事,临走时想讨份赏钱,主人家听到了,也许是心情不好,下令让自己的狗咬他。狗扑上来,不敢反抗,弄坏了别人的宝贝还要赔钱。言语之间就被西域来的名贵狗咬断了脖子,狗扒开他的胸膛喝血,热乎乎的血。周围都是他的同类,同类看着他被一条狗咬死了,也许还有人在拍手叫好。
死了个贱民,赔点钱了事。只是钱被摸了一层,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早就没多少了。
母亲独自生下了文玉雁,她没文化,听说玉能保平安,又听说大雁过冬会南飞,到暖和的地方去。于是就对小女儿说,你要像大雁一样,哪舒服就去哪,飞来飞去的,最重要的是知道哪才会让自己快乐。
女人没钱,掏了几个铜板,塞给村头的瞎子求她算命,瞎子也许在糊弄一个文盲女人,她说这名字好极了,文玉雁就叫文玉雁了。
文玉雁到两三岁才有自己的名字,当时都有记忆了,没名字之前母亲叫她安安。她有大名那天,母亲很开心,花了钱也很开心,回来就亲她,叫她,玉雁,玉雁。
瞎子肯定骗了这个穷苦的人,文玉雁如今过的一点也不好,不快乐,也不平安。
她们没钱,母亲没卖身给沈府,就是个沈府的帮工,干完活回来,走老远回河边村。夜里回来还要提防着掉进水里。村子就叫河边村,因为挨着河。
也许是在定居在这里的一群人没文化,又觉得总得有个名,不然没有归属感。人也许哪天就死了,有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狗蛋剩饭地叫着,却给这片地取了个名。
文玉雁不觉得名字代表着什么,叫一辈子安安也行,但母亲说自己死了好到地府好找闺女,要有个特殊的名她才好找,下辈子她给文玉雁当闺女,让前世的女儿给她做饭吃。
小安安开心地答应了,说我给你做最好吃的饭,吃黄金。她不知道黄金是什么,只知道特别值钱,值钱的肯定就是好的,母亲就笑着摸女儿的脸,说好孩子,黄金不能吃的,你让我吃大白米,我死了都高兴。
还好她的名字有了,这回母亲也许真能在地府找到她呢,也许现在就看着呢,也许在流泪。
母亲说什么她都信,所以文玉雁想哭了,因为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别人来她家也就文娘文娘地叫着,她也就喊文娘。文娘不会写字,家里也找不到她的名字。也许文玉雁很快就死了,一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在无数人里找一个人。
来沈府是件好事,第一个目标就是活下来,娘在那边看着呢,不能老让她哭。第二个目标就是找到她到底叫什么,这样她死了也不要紧,在地底下母女俩也能相见。
文娘没跟闺女说过她爹怎么死的,文玉雁不认识爹,没感情。不过就算认识了也没法,她又不能去报仇,因为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午后赏花的时候,也许正有个贫民在给贵族当活靶子。
或许文玉雁自己都会被狗咬死,她又有什么办法。知道是谁没有任何用,一只蚂蚁也杀不了一个人,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在不经意间被踩死,也没有会给一只蚂蚁报仇。都习惯了,每天都有人在死。
黄泉路上停着一大堆鬼,可是如果阎王姥说,这几个新下来的鬼,你们谁死前是权贵?她们也只会面面相觑,半天没一个人站出来。
文娘要干话,走得很早。文玉雁就醒得更早,每天早上给娘一个拥抱,因为不确定傍晚她能不能再回来。
还好那天也抱了,文娘下午就死了,村长跑来传的消息,说是掉下来摔死了,走之前还喝了她们家一晚凉茶。文玉雁拽着她的胳膊,问,尸体在哪?人死了也得有个尸体吧。村长说,什么?她重复了一遍,尸体,人的尸体。村长说,搁乱葬岗呢,我死了也在那,小孩别去。
没娘的小孩不算小孩了,所以她自己一个人迎着夕阳摸去了,在那里没刨出尸体,都是血,还有苍蝇、老鼠,臭气熏天。
文玉雁是怕老鼠的,在家里文娘会拿着鞋,在它们爬上床之前拍死。小安安也提议过,找到老鼠洞一网打尽,一只老鼠都跑不了了。文娘就笑,说,老鼠杀不完的,它们能杀完,我们在这里也早就死了。
她那时忽然就不怕老鼠了,因为觉得它们是自己的同类,大家都在艰难地活着。同类怎么会怕同类呢?除非它们是和那些放狗咬死自己爹的人一样的同类。
小孩指甲软,很快就裂了,甲身劈成两半,指缝里渗进去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尸体上的。文玉雁想,老天奶,求求你了,让我找到我娘吧,我就看最后一眼。
老天奶没开眼,开眼了也不会看一只孤儿小老鼠。文玉雁最后也没找到,只能找了一个跟娘体型差不多的人,脱了褂子盖住她的脸,抱着她的胳膊放在自己身上,像是娘在拍自己。
其实尸体的脸已经看不清了,是不是真的文娘也不清楚。文玉雁盖住脸只是因为她会联想到娘的脸也是这样的,小小的心会痛。
很饿,很渴,努力祈祷着跟娘一起死也能在地府相会,离开人世寻找自己最后的、唯一的归属,奄奄一息之际被沈至景捡了回去。
他说了很多事,说自己希望做个剑客,找到墙外的自由,做一只翱翔的鸟,飞往任何地方。
文玉雁于是点点头,说他很有剑客的气质,肯定能完成自己的梦想。
沈至景就瞬间红了眼眶,狠狠地摸了一把泪,看向角落里的一堆废纸。那是他珍藏的话本子,被威严的母亲翻出来就变成了一堆碎屑。
偌大的沈府,上至家主下至侍人,没有一个人不惊诧于他的怪异,认为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都是小公子何不食肉糜的产物,躺在长辈的温床下幻想不切实际的愿望。
他被路过的姐姐嘲讽,说比起这些东西,最重要的就是多留心自己的容貌,将来好做个联姻工具。
稚童没有继承权,姐兄又已长成,共同接过了府内的重担,他所依靠的唯有母亲的疼爱,在府内几乎没什么话语权。
他听到过下人的窃窃私语,议论自己是个失了心智的小疯子,握了握拳头后也只是默默地离开了。
有人居然肯定了他的梦想,像昏暗的屋子里投进来的一缕阳光。
他吸了吸鼻子,仰起脸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道:“你现下可是好多了。我去那里的时候,看到一个起伏的尸体,差点被吓坏。挪开她后,看见下面有个人在呼吸。想了想还是你背了回来。
“我们差不多大,不过你可真轻,好像一点肉都没长。”
文玉雁心道,也许老天奶的那边的时间流速和凡间不一样,后来派了沈至景来救她,成功进入了文娘生前在的沈府。
她希望能找到母亲的名字,这样就连死亡都不怕了,再黑的路,都有最爱的人在前面守候着。
摔下去疼不疼,她希望经历一次娘的疼痛,下去之后对她说,我不是小孩了,我是跟你死法一样的鬼。
沈至景的话倒是让她倒是想起了隔壁小孩,她也这样对自己讲过,一个没自己大的小女孩。没有名字,就叫红薯,因为她娘生她前在吃红薯。
顶饱又便宜的红薯,村里人都吃。红薯娘爹在她三岁的时候死了,没有人知道怎么死的,稀里糊涂死掉的人多了去了,大家也见怪不怪了。红薯成了孤儿,她是文玉雁唯一的朋友,文娘上工后,只剩两个孤单的灵魂相互依靠。
这个可怜的孩子其实话很少,在田埂上坐一个下午才支支吾吾突出几句不连贯的话,但每个字都倾注着最真实的情感,比得上宴席间觥筹交错、阿谀奉承的一万句,她说什么文玉雁都会耐心地听完。
红薯变成孤儿的那天,没有哭,就是怔怔地握着小木棍,在沙地上画圈。直到文玉雁过去找,她才放下了木棍扑到怀里。文玉雁只能摸着她干枯的头发,大一点的孩子也不代表就比小孩子懂得更多,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直到文娘回来,文玉雁拉着红薯,两人一起跪在风尘仆仆的女人面前。文玉雁请求文娘能接济一下红薯,她很瘦,吃得很少,一点点就够,大了还能给家里干活。
文娘很快就同意了,温声道你们快起来,地上很凉的。她没说多余的话,很自然地接纳了这个孩子。红薯夜里就跟文玉雁抱着,两人相互取暖,紧紧地抱着躺在床上,文娘就着一点蜡烛的微光缝衣服,屋子里比眼下要冷得多,文玉雁却觉得挺好的,一家三口都在。
红薯抱着文玉雁的腰,她感觉凉凉的,才发现沉默了一天的红薯居然哭了,泪水沁透单薄的衣衫,小小的孩子又手忙脚乱地去擦。
她不在意衣服,她想抱抱红薯,说你不要哭了,瞎子说睡觉前哭不好的。舌尖上的话却被文娘制止,她放下了针线活,俯在两个孩子身上拍了拍红薯的背,说:
“哭吧,孩子,哭出来就好了。”
文娘看上去很有经验,拍人也很温柔,红薯哭着哭着睡着了。文玉雁没睡着,她就躺在娘的臂弯里,她的怀抱很温暖。
文玉雁问,她小名叫红薯,我小名叫安安,那么你生我前吃了什么?文娘笑了笑,说,是平安的安呀,我希望你一世平安。母女都是文盲,那天后却共同记住了这个字。
红薯比安安小两岁,三岁失亲,五岁时被她的远房亲戚接走了,也就是一年前。
小女孩寡言,但在那天上船前,对她唯一的朋友说了很多,离开前两人还依依不舍地拉着手,直到被强硬地分开。
也就是那天,文玉雁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和娘都没亲戚,第一次接受到一些人方面的知识。
可惜红薯走后,她再次变回了孤单的小孩,唯一的知识也毫无用武之地。村里这么大的孩子都去上学堂了,当然,跟沈至景这种高门公子不是一种。
文娘没有钱,她们能活着就是竭尽全力,女儿自然不会怪她,只会心疼那日渐佝偻的腰。没人的时候就去找村口瞎子聊天,可惜瞎子不久后也死了,她死前还把当年给文玉雁算命的钱还了回去,说安安是个好孩子。
三个铜板,文玉雁给了文娘两枚,留下了一枚做自己的朋友,就对着它说话,没人回应,更加寂寞了,最后一个铜板也被交给了文娘,填饱不了心里的寂寞,至少能换一点东西填饱肚子里的寂寞。
所以她现在揉了揉多愁善感的沈至景的头,因为文玉雁体验过这种日子,倾诉却没有回应的事很难受,不希望新朋友和自己一样孤独。
瘦小的人和记忆中文娘的身影相重合,文玉雁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哭出来就好了,泪水会无孔不入填满所有的沟壑,抚平内心的伤痛,滋润干涸的土壤,哭吧,哭出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