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归林抚着风姰的背,任由她像个幼稚的孩童,靠眼泪来做发泄委屈的口子。
他微乎其微地叹了好多次气,怪自己没早些去找风姰,让她受了五年的憋屈。
风姰哭得失了自我,全身心都被那对眼眶带着,它哭够了,自然就停了。
她的上下睫毛皆湿透了,眨眼间险些彼此相黏,让她睁不开眼。
剩了些许的抽泣,她二人松开了相拥的手。
贺归林轻柔地用帕子擦去她脸上残留的水光,略微弯腰和歪头,平视着她的眸子问道:“阿姰现在能否告诉我,你出去要做的是何事了?”
其实在卧房躺着的那几日里,啸也早将文邈说过的风姰的身世告知了他,但他更希望能从风姰的口里听一次。
风姰抽着气,太长的哭泣夺走了她的许多力气,不得不急而短地呼吸着。
“舅舅要我复仇,要我去给楚君和林有余下毒。”
“为何叫作‘复仇’呢?”贺归林嘴角有了浅淡柔和的笑。
“风姰,我,是亡国了的燕国仅留下来的公主。勿忘围里皆是燕国遗臣,他们的家都被楚国毁了。他们把我照看大,就是为得报亡家之仇。”
楚燕之战,贺归林在东宫的史书里翻到过,那会还不曾识得风姰,后来也没将燕国的“风”姓与她联系起来。
这几日他常想,若是他早想到这一点,或许他与阿姰就不必忍受五年的相思之苦。
“我们阿姰,辛苦了。”贺归林笑着摸了摸风姰的头。
风姰无所谓地摇摇脑袋,她现下所有的悲和痛苦不是霍木他们一手造成的,而是她被套上“妙”这一名字时就注定的。
只是她现在顶替了风姰,让她没办法将她在青少年时期受到的委屈一一拆解给贺归林听。这大概就是对她抢走了她人人生的惩罚。
“那阿姰可还想再回到楚宫?”
“我不想,归林,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复仇。”
连她也不知,先前为何非要纠结于霍木下的复仇命令是否完成,她分明早就可以逃的。
“那我们便不做。阿姰想去何处?想做何事?”
“我要去江南开个小医馆。五年前我做过努力,虽然告了失败,但我相信只要我坚持地做着,总有一天名声会散出去,我便能发挥我所有的才学匡济病患。”风姰湿着眸子看他,但她的眼睛不再是如才刚那般覆着茫茫大雾了,而是在夜色下一片海洋的中央亮起了一座灯塔。
江南是简简生长的地方,救死扶伤是她早就埋下的梦想。
“好!”贺归林忍不住用手捧上风姰的脸,“我们想法子去江南。”
“啸也说你们做好了逃跑的计划,讲给我听听可好?”
贺归林牵着风姰起身:“好,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你该很饿了。”
饭菜放了太久,已然凉透了。
贺归林将一碟碟的饭菜重新放入食盒,要拿出去托乐之热一热。
“归林。”看他往门口去,风姰急急地抓了贺归林的手。
贺归林对她笑笑,同她牵着到了石门处,扣一扣那最薄的墙,叫啸也把门开了。
石门没再落下,等着啸也提着温热的饭食回来。
“阿姰,质子府皆是林有余的眼线,因此仍要委屈你在这待几日。此处位于我卧房的地底,位置隐秘安全。到时我们放一把火烧掉质子府,装作假死,从这儿逃出去。”
贺归林说着,走到床边,按动底下一个凸起的石块,床边那面墙便移开了来,外边黑洞洞出现了一条长而直的地道。
风姰愣愣地看着,忽然来了笑意。
这门出去才是方便,倒是憋屈了贺归林他们,为了防着她逃跑,日日着人在石门处守着,以便于他们进出。
她到暗门处盯着眼前的暗处半响,点头道:“是个好主意,到时不要伤着人便好。此处通往哪里?”
“质子府离城墙近,这儿直接打通到城外。我会先安排乐之与友之分别驾两辆马车出城候着,我们直接出去便好。”
计划说不上缜密,贺归林的质子身份和林有余四处布着的眼线皆是阻碍,但已是他与啸也所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
风姰听从他们的安排,没说反对,倒问起旁人来:“乐之是给我送饭那丫头?”
贺归林点点脑袋。
“也是那夜陪你入宫的姑娘?”
贺归林再点点脑袋。
“为何偏她与友之不是林有余的眼线?”
将与乐之与友之相识的故事说了,贺归林忽然反应过来,眉毛一挑,问道:“阿姰是吃乐之的醋了啊?”
心思被戳破,风姰把话转移开:“在宫里见到她,以为是你在国都的妻子。”
这是实话,风姰还以为那夜座上的男子身边那些丫头,都是他们的妻子。毕竟在她的时代,是夫妻同坐的。
贺归林佯装生气,眯着眼睛看她:“阿姰,要我说几次,你才肯信我只有你一个夫人?”
“五年足以人走茶凉,更何况,我看她与你那般亲近。”风姰的话很有一种酸酸的味道。
贺归林吊起一边嘴角笑着,并没安慰风姰:“先前总是我对小东家和宋至清醋得不行,现在总算轮到风姰你来吃我的醋了啊。”
恰好乐之提着食盒与茶壶入内,没听清里边的男女聊什么,唯独听到个“醋”字。
她忙搭话道:“什么醋?殿下说过风姑娘不喜吃酸,这菜没放醋的。”
风姰看着这姑娘,觉得她实在可爱,与贺归林相看一眼后笑到他怀里去了。
看着殿下抱得美人归,乐之欣慰地笑着:“风姑娘快来吃饭,现下的胃口该是好了,不能把自己饿坏了。”
风姰脱了贺归林的手,快走过去坐下,对着乐之扬起个笑脸:“多谢乐之姑娘。”
乐之惊喜地张圆了眼,看了两眼贺归林后,对着风姰叫道:“风姑娘怎知乐之的姓名,殿下给风姑娘说过我啦?”
风姰点点头,回头带着打趣的意味看了看贺归林:“是啊,你家殿下跟我说过你啦。”
贺归林信任的人,总不会是坏的,她信他。对乐之的醋意也不过是玩笑,她并非是小肚鸡肠的人。
因此,她又认认真真地给乐之道了个谢:“这些时日,劳烦乐之姑娘的照顾,风姰给你们添乱了。”
乐之给他们分别倒了碗茶,说了一句“风姑娘不必客气,你和殿下聊”便退出了门去。
抿入一口新沏好的茶,贺归林说道:“茶不凉。”
风姰跟着尝了一口,对着他弯起眼睛:“嗯,茶不凉。”
看见风姰的杏眼渐渐成了以前的明亮,贺归林心头一软,舒心地笑了。
吃过饭,贺归林上到卧房,见天色已晚,喊了啸也、乐之和友之来,秘密地说了完善后的出逃计策。
大家一番商量,决定于明日晚间实施,预留一日时间来做出远门的准备。
开了卧房的暗门,还不待贺归林下到地道的最后一级台阶,他便看见了提着灯笼在等他的风姰。
姑娘将灯笼往他这边伸了伸,递过手去牵着他下来。
跟在贺归林身后的啸也见到风姰时仍是不好意思,对她僵硬地笑了笑,讪讪地叫了一声:“风姑娘。”
风姰却是自然,她本就没怪啸也的:“啸也,这些日劳烦你的照料了。听归林说你与邈邈见上面了,你们聊得如何呀?”
提到文邈,啸也的笑便明朗起来:“我把当年不得不走的缘由说与她听了,也道过了歉,她虽嘴上不说原谅,但我想她应当是宽宥我了吧。”
男子摸摸后脑勺,牙齿不知觉就在笑颜里现了出来。
“那便好,邈邈这几年常在心里想着你的,只是邈邈嘴太硬。”看着男子痴痴的样子,风姰打心底里在为文邈高兴。
啸也“嘿嘿”笑了两声,将药瓶子放下后便出门去降下了石门。
贺归林躺到床上,自己将腰带解了,由着风姰给他上药。
视线触到这大片的惨不忍睹,风姰的心头仍会千刀万剐地痛着。
贺归林摸摸她的脸,笑着宽慰道:“阿姰,无须担心,我现在身子强健着,这不过区区小伤。”
说罢,他抬抬手,将自己练出的肌肉线条展现在风姰眼前。
“这下,不会说我不行了吧?”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上了魅惑,直勾起风姰对某一夜的回忆来,惹得她很快便被害羞烧红了脸。
她一句意识不清醒时说的胡话,怎的被他耿耿于怀了这般久?
风姰多想穿越回那天晚上,捂住自己没有遮拦的嘴……
“不说话了?”
似曾相识的小把戏,依然把风姰问得手抖,倾撒着的药粉就在空中弯了几个弧度。
姑娘着急忙慌地乱找话来说:“我给你,我给你配的药方,回到京城来还吃着?啸也方才为何说不得不走?”
后边的那句,是她困在心里好久的问题。
贺归林先答了前边的话:“楚宫一直有给我配药吊着我的命,回京后我便换成你给我写的。也没喝多久,在你身边已然调理得很好了。”
再就是黑色的眸子眨了眨,忽而来了极其复杂的一种情绪笼罩在上面。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淡然。
他的语气却转了好几个弯,从方才浸了笑的挑逗变为了毫无波澜的陈述。
他望着顶上的暗色石头屋顶,思绪飘到了二十多年前。
他看见了早已模糊掉的娘亲的脸,重新感受了一回邻里对他娘俩的排挤,也再一次拥抱了穷途末路的娘亲和自己。
他说他是魏君在青楼错种下的恶果,他说娘亲暴毙后他就成了一块浮萍,此后都在经历风雨;
他说他与啸也的相遇,说啸也忠诚到痴傻,一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说他对楚宫生活的期待和失望,说他早想过自我了结只是怕小侍卫难过才苟延残喘活着;
他说他很想一辈子留在勿忘围,因为那里有她;他说他当年实在没法对抗林有余,他太怕拖累勿忘围,才故作决绝地离开;
他说他要谢谢她,给了他坚定活下去的意念。
他说:“风姰,我从来不知自己在这世上蹒跚的意义何在,直到与你相识。我这人没有什么大理想,大概是自小便知道我历来改变不了什么。遇见你之后就有了——我要与你有一个家。家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重,它算得上是我的一个幻想。”
风姰盖好了药瓶,双膝跪在了床边,俯身吻了贺归林,混杂着些许的泪。
她听了这许多,终于明白贺归林的眸子后边为何也藏着一个惶恐不安的灵魂。
家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幻想呢?她本就是恐婚恐育那一挂的,但碰上了贺归林,她想有个属于他们的家定是不错的。
她也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虔诚地捧到了贺归林眼前:
“归林,我的人生目前是短短的二十来年,其实我早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对成家更是没有欲望。可对方若是你,哪怕日后会有许多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我也是乐意试一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