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归林跪坐下来,将勺子调整到便于风姰拿起的角度,才将一碗冰酥酪移到了风姰身前。
“这摊子在方才我们不曾拐入的街,吃的人少些,约莫是因着没有红豆的加持。只是不知这味道好不好。阿姰,快尝尝。”
说罢,贺归林给自己的口中灌下一杯茶,很快再喝下了第二碗。
看出他呼吸的粗重,想来他是跑了跑,才在这短时间内过了几条街买了这两碗酥酪回来。
冰酥酪入喉,凉意滚过身体,是能驱散夏夜闷热的舒爽。
风姰低着头,脸几乎要埋到碗里。
她的眼睛总是不争气,她的泪总是不适时地来。
所幸,它们被锁在了眼眶里,没有大颗大颗地滚出来。
“好吃吗?”贺归林偏头,腰微微弯下,想把风姰的脸看清。
风姰含糊地“嗯”了一声。
“好吃便好。”贺归林挖了一勺送入口中,“嗯,我也觉着不错。”
“可是,有余,”风姰抬起脸来,她眸子里的水雾散去不少,“我不是说了无妨吗?你何苦累着自己跑一趟?我不吃也无事的。”
话出了口,风姰有些懊悔。
她的遣词造句能力忽然变得这样差,她原是想问他怎么没有像那些人一样,在她说了“算了”之后便放弃。可她此时对他说的话,好像是在质问他为何不听她的话。
她只好慌乱地找补:“我,我不是……你跑得累吗?我再给你倒些茶吧?”
贺归林接过风姰递来的茶碗,抿下一口后回道:“风姰,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并不冲突。你想吃,我想同你一块吃,所以我要去买了来。你眼里的失望,我总不能视而不见。更何况这不过是走几步路的事,我不累。”
酸涩又在心底和鼻尖打旋,风姰顿了动作,险些连呼吸都忘记。
“无须想太多有的没的。”贺归林拿了风姰的勺子,从她碗中挖了一块酥酪,送到了她嘴里。
风姰讷讷地张嘴吃下,这冰酥酪似乎更有了滋味。
贺归林将勺子交回风姰手,空出来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
二人再享用起美味来,明月的光辉洒在他们身上。
“有余,你瞧,今晚的月色多美。”
可惜他没有去过她那个时代,不明白这已是她能说出的最委婉的表白。
贺归林凝视着他身侧那双兜满月光的杏眼,点头道:“是美得很。”
“有余……”
“风姰。”
对上风姰投过来的眼神,贺归林总觉她好似要说一些不寻常的话,因而他忙打断了她。
风姰止了自己的想说,回答起他来:“怎的了?”
“你先前总问我,想知道我的字是哪两个,我想现在可以对你说了。”
风姰眼里的期待跑了出来。
贺归林看向了他们眼前的圆月,缓缓开口:“归林。‘归家’的‘归’,‘竹林’的‘林’。”
“林归林?”
男子捧起茶碗,借着喝茶的掩饰,难以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
“嗯。阿姰,日后再唤我时,称我的字吧。”
“好啊,归林。”风姰把他的名字叫得郑重,一字一字地停顿,读音是字正腔圆。
贺归林扯出很淡的一抹笑,眼睛重新落回风姰的脸,问道:“你方才想对我说什么?”
“归林,何其有幸,我能与你相识。”风姰的面庞上挂起一个明艳的笑。
把话听完,贺归林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加深了笑意。
他的手擦了擦风姰嘴角的小窝,说道:“风姰,何其有幸,我的娘子是你。”
这一回,是风姰呆成了木头。
回过神来,她僵僵地问:“归林,我们的成亲是对你胁迫来的,你怎会愿意把它看得这样重?”
“大抵是因为你。”
风姰看了他半响,脸颊上多了两朵浅色的红晕,才偏过头去拿了茶碗过来喝。
“不说话了?”明知她害了臊,贺归林偏还要再逗她一逗,逼她把话说下去。
“有余,”一时情急,风姰顺口叫错了名字,幸而极快地改了回来,不然怕是身边那个男子又要把脸拉下来了,“归林,你,你这样会讨姑娘开心,是先前有过,有过相好吗?”
看风姰口误时懊恼地想弃掉这张嘴、听她磕磕巴巴地试探他的过往,贺归林深觉她这模样可爱得不行。
他压了压将要上扬得没边的嘴角,尝一口茶后,真切地将事实对风姰说了:“不曾。风姰,你是我唯一一个。我说的只是些真心话。”
风姰的眼睛向来藏不住她喜悦的情绪。
她眸子里亮堂堂地点起天灯来,看进贺归林心里,让他胸膛暖暖的。
她往贺归林那挪了挪,小心地将头枕上他的肩膀。
贺归林顺势搂住她的肩,把她往自己的胸口紧了紧。
二人无言看着夜空星河变幻,相隔不远的两个胸腔内,都是剧烈蹦跳着的心脏。
人声的逐渐散去,风姰两个才忽觉时辰已晚,便携手出了茶楼,往客栈回。
临分别时,分明是只隔一堵墙的距离,倒好像成了天涯海角的离别。
二人眼里情绪流转,牵着的手迟迟不肯松了。
楼阁之上少有人走动,想来是许多人皆睡了。店小二也在楼下厅堂摇着蒲扇瞌睡,来吃酒的人们早家去,整座客栈都静悄悄的。
贺归林环顾一圈只有几盏灯笼照明的周遭,弯下腰在风姰的唇上轻啄了一下,极快地就松了风姰的手,说了句“明日见”便影似的闪进了自己的卧房。而后,又推开一个细小的门缝,目睹风姰红着耳朵回房了,才笑着将门轻合。
姑娘们的卧房内,两个妹妹已横七竖八地占满了整张床榻,而文邈是最后一个归来。
从啸也手里接过满身酒气、嘴里嘟嘟囔囔的文邈,风姰皱起了眉头。
那忠厚老实的啸也竟把邈邈灌成这样,着实是没有照顾人的风范。
虽说今夜是文邈要拉着啸也吃酒去,但此时此刻醉得胡言乱语的文邈实在没法在风姰面前为啸也辩解。
“阿姰啊——”
“邈邈,嘘——妹妹都睡了。”
文邈扑到风姰怀里,险些把她二人都带到地上。一声拖着尾音的呼唤,还没引出下文来,就被风姰打了断。
眯着醉眼,文邈往床那边辨认了一会,好不容易才将那两团黑影看清。
拖着风姰在桌案处坐下,文邈扬起一个笑,在脸颊那两大团腮红的衬托下,显得这笑脸傻乎乎的。
按住风姰的后脖颈,文邈拼命把风姰的脑袋拉向自己的唇。
风姰被压迫着难受,却也反抗不得,只好顺从地凑近了文邈的脸。
“阿姰,”文邈那热的呼吸全喷在风姰的耳廓上,“我呀,啸也呀,我和他,嗯……啸也。”
文邈的话断断续续地,停在了莫名其妙的地方。
风姰有些急,生怕是文邈被啸也欺负了。
她扭过头,语气难得带上催促:“邈邈,你说什么?快些把话说完整。”
文邈却抬起脑袋,迷茫的神情好像她自己都忘了要说些什么。
“邈邈?”
文邈的眼睛忽的瞪大,高声喊了一句:“啸也是我的啦!”
风姰来不及捂住文邈的嘴,床上传来了翻身的声响。
所幸,孩子睡眠好,并没有被文邈闹醒。
掩住文邈的唇,风姰怕自己方才听错,便再问了一回:“邈邈,你才刚说什么?”
文邈把两双眼睛笑得眯起,她的话从风姰的指缝漏了出来:“我说,以后啸也就是我的人啦。”
说罢,她还“嘿嘿”笑了两声。
“你,和啸也?”
风姰吃惊地张开了嘴巴,纳闷自己先前怎的什么猫腻都没瞧出来。再回想起昨夜里文邈莫名问她有关啸也的看法,原是在求证心上人在挚友心中的形象。
醉酒的姑娘往身边人怀里一倒,扬起脸对着她笑,手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和啸也。”
风姰被文邈带得笑起来,柔声问:“你们今夜发生了什么?同我说说。”
奈何今夜的文邈实在太过不省人事,在风姰问完话后,她一直笑着,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就沉沉睡去了。
待到文邈清醒,第二日她们回勿忘围的路上时,她才将事细细讲了来。
原是昨夜里,贺归林与风姰没了踪影后,文邈与啸也挤不到前头去,在后边被挡了个严实。
她二人探头卖力地看,却只听得这处来了叫好,那处来了惋惜。几声铜锣响后,人群喧哗骚动,他们也不知前头发生了何样精彩的比拼。
脑袋和脚后跟双双来了疲累的罢工,文邈觉着无趣,便问了啸也想走。
啸也满心着急地找着贺归林的身影,听到文邈的问句,忽而想起贺归林的嘱托,便回问道:“文姑娘不是对赛巧有兴致吗?我们去这近处的酒家里看看有无位置可好?”
文邈虽是认可了这想法,但她心里却没抱什么希望地跟着啸也往酒肆楼上去了。
不曾想,当真给啸也找了个靠窗子的位置来。
二人落座,底下正好是赛巧场,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有小二来问她二人要些什么,文邈要了两壶酒。
“喝吗?”
啸也接过,一口气全倒入了嘴内:“许久不曾尝过酒香。”
“在宫里,你们常吃酒?”
生怕在文邈心底捏造出一个酒鬼的模样,啸也忙摆手否认:“并没的,只是宫里设宴时偶尔和殿下喝上一点。”
文邈“嗤”一声笑了,将自己的酒碗碰上他的,挑挑眉说道:“那指不定你的酒量还比不过我的。”
拦下又要满上一碗酒的文邈,啸也忧心道:“文姑娘切莫吃多了酒,仔细着身子啊。”
拍开他的手,文邈没所谓地歪歪头:“我同爹爹吃酒向来是以一坛酒打底的,现下这些不过垫了垫肚子。”
“当真?”
“我骗你作甚?”
“小二——”啸也没再纠结,而是让店小二再端上来了两碗下酒菜。
这下是文邈焦急地拦住了啸也:“我银两不多了,你别这般财大气粗样。”
啸也笑笑,宽慰道:“殿下分了我一半的银钱,够的。文姑娘,今夜是我第一次同你一块吃酒,我请你,管够的。”
文邈并没客气,扬唇爽亮地笑了:“那便看你负担不负担得起了。”
“自然可以的。你悠着些,酒量好也不是这般喝法。”文邈一碗一碗酒下肚,啸也生怕她的肚子被酒烧坏了。
听罢,文邈放了酒碗,扭头看起楼下的赛巧来:“今夜你是东道主,我听你的。”
啸也咧嘴笑起来,与她一同看着底下的比试。
一个姑娘下场,到屏风后头去。
有男子从人群里挤出,捧了礼物到屏风后寻了那位姑娘,姑娘含羞地接下他手中的小盒。
“文姑娘,他们这是在作甚?”
“木头,这定是那男子看中了这姑娘,想着来讨她欢心呐。”
“原是这般。他们一块走了,算是成为情人了?”
“这便要看那位姑娘了。我们女子不会这般轻浮,收了人家的一点小礼就甘心情愿成了他身上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是要看看那男子的人如何的。”
“是我想法莽撞了。”
察觉啸也的声音颇有一种被她数落后低下去的势态,文邈忍着心底要升起的狡黠的笑,故作平淡地说道:“今夜倒是多青年才俊,早知如此,我也该去赛它一赛。”
“啊?文姑娘,你也想同那些陌生男子走吗?”啸也低垂下头,把酒当了水似的慢慢嘬着。
看他这回是真的有了伤心,文邈拍拍他的脑袋,笑道:“不想。”
“那你还是想同我一块逛的,对吗?”
“你真是个木头。喝酒,不定你酒后能说出什么更动听的话来。”
得了令,啸也一声不吭地只顾着给自己灌酒了。
“嘱咐我悠着点喝,你自己怎的喝这样急?”文邈夺过啸也的酒碗,后者的脸上已被酒意熏红了一大片。
啸也的眼睛已上了迷离,还蒙上一层水意。
他嘴角下撇,委屈道:“你叫我喝的嘛。”
“没叫你喝这样急,别坏了身子。”
像尝到了酒的好味道,啸也抢不回自己的酒碗,就拿了文邈的碗来,再给自己“咕嘟咕嘟”注下一满碗。
“你……这是我的碗。”文邈愣愣地将啸也的碗还了回去。
“那我叫小二再拿个新碗吧。”
“不必了。”文邈接过啸也手上的酒碗,自己喝下了半碗。
啸也的眼底湿意更甚,嘴上痴痴地笑了:“文姑娘,你不嫌弃我。”
文邈嘴巴硬得很,辩解道:“我没碰上你喝的那处。”
“文姑娘,文邈,邈邈,阿邈。”啸也的手突然搭上文邈的,后者被吓得一个激灵。
“你也吃醉了,你脸一下子好红。”啸也指指文邈的脸蛋,口中嘟囔不清。
“叫我作甚?”
啸也盯着文邈的脸半响,浑身一动不动地,只有眼睛在尽力地眯起,想把她的神情看个清楚。
眼泪不知为何在啸也的眼眶内打转,他一个眨眼,就有珠子样的泪滚出来。
他说道:“我怕你嫌弃我,我怕你厌我,我怕你同其他男子成亲,我怕我要离开你。
“你是不是有心仪的男子了?不然为何总对我忽冷忽热?你怕我们走太近,会让他误会。”
文邈怔了几怔,这酒,当真为她逼出啸也的真话来了。
她的手贴上啸也的脸,想替他拭泪,但又被他攥在了手里。
不一会,啸也又坐直身子,松开了她的手。
胡乱地擦过脸上的水渍,啸也开始抱歉:“对不住,我失礼了。文邈,别讨厌我。”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耷拉在凳子上,等着长辈的审判。
文邈心头掠过一阵阵的酸意,心底后悔极了先前对啸也的欲擒故纵和若即若离。
她猛地喝下大碗的酒,被呛得嗽了几声。
啸也抬头欲说话,文邈把他往窗边挤挤,和他并排坐下。
难得文邈带了手帕,悉心给他擦干眼泪。
捧起啸也的脸,再抱住他的脖子,文邈哄孩子似的轻拍他的背。
“我不讨厌你。我有心仪的男子,但那人是你。我的忽冷忽热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是为何,或许是第一次面对男女之情的无措,又或许是怕你对我没有情感。啸也,我总算等到你把这些话对我说了。”
啸也抽了几下鼻子,从文邈的怀里起来了些,迷瞪着含泪的眼,显然不信自己听到的:“你说什么?”
“我说我心仪的男子是你。木头。”
文邈双手捧上他的脸,捏着他脸颊的肉晃了几回。
“当真?”
文邈笑出声,觉着这话方才她也听过的:“我骗你作甚?为何总不信我?”
她佯装出生气的模样不到一瞬,啸也就忙握住她的手,不停点着脑袋:“我信,我信。阿邈,我心里的人是你。”
“改口这么快呀?”文邈勾住啸也的脖子,用手指蹭蹭他的鼻尖,“木头啸也。我早感觉到了,偏你是个闷葫芦。”
啸也忸怩地笑着,垂下头时,他的头发擦过了文邈的脸。
再然后,便是文大姑娘一个高兴,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啸也光顾着托腮看文邈吃酒,待到文邈脑袋迷迷糊糊地左摇右晃起来时,他才惊觉文邈吃下了这样多的酒。
而他们在酒楼待得时辰太长,竟让他的酒意一点一点被解了。
回客栈的路上,文邈勾搭着啸也的脖子,把啸也扯得身子压根站不稳,她倒是蹦蹦跳跳的。
最后是啸也实在耐不住一路上弯腰侧身走路,把文邈打横抱起,上到卧房前才把她放了,交接到风姰手里。
如此听来,风姰为昨夜自己对啸也的冤枉默默道了声歉。
见文邈满心满眼冒着笑意的样子,风姰却想起了另一回事。
“邈邈,”她忐忑着开口,到底是对挚友的担忧更胜一筹,“昨夜你们吃了酒,那些话都是在啸也不清醒的前提下说的,你今日可有问过他,那些话是认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