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城前一夜,文成玉拎了一葫芦的酒,敲了霍木的房门。
夫人一度劝他,不如他们一家就离了这勿忘围到别处谋生。他与夫人几日来也几回欲说还休,到底没告知姰姰长辈们的决断。
多年的仇恨积在霍木等人心中,他能明白霍木他们的作为。在勿忘围生活十来年,他更知夫人女儿对勿忘围中人事物的不舍。
因而,他要再同常青谈谈。
霍木与文成玉两个话事人几日来没有交流,人们也多有察觉异样。
文成玉看得出,霍木有求和之意。只是他是了解常青那性子的,总得要旁人先开口了才是。
正如这房门开了,霍木看到文成玉的眼神里总有欢喜,只是端着面子才将脸撇开了。
“常青,你我许久不曾一块喝酒,今夜月色皎皎,不如去喝几钟?”
霍木淡淡地“嗯”了声,就同文成玉出了门去。
勿忘围的楼阁之上特设一处饮酒地席,铺了大张草席,中央摆了一矮炕桌,四下放了蒲团。此处无屋檐遮蔽,正对着群山与明月,是勿忘围人们为了中秋赏月而预留出的楼阁空白。
两个男人坐下,起初氛围尴尬,全靠文成玉寻着话来讲,霍木是想倾述却舌头似被上了锁。
几回杯觥交错,二人酒酣耳热。霍木已拿了蒲团作枕头,双手交叉垫于脑后躺下,一腿弯起,总算扫了芥蒂,开了话闸子。
文成玉跪坐得正经,给霍木递过去一杯新斟的酒。
他抬头望月,在那圆月周边的云上宛若有清水流动。
“常青,姰姰孩子的事,非做不可吗?”
霍木一下便灌完了整钟的酒,眼睛微眯:“我们屋中人不说,便无人知晓。我看小清那孩子实诚,不会与姰姰起了嫌隙。”
“就算事成后,小清同姰姰成亲,婚后柴米油盐,难免二人争吵,这会成了小清伤害姰姰的利刃。”
半响没听见霍木的回应,文成玉看他。
得了文成玉视线的驱使,霍木才缓缓地开了口:“小清既知姰姰与林有余假的成亲,便不会在意这些了。”
“会的,常青你心里明白,哪怕平日里不宣于口,也总会在某一时刻爆发。”
呼出长长的一口气,霍木说道:“小清若欺负姰姰,我会护着她。”
文成玉对霍木的性子实在过于了解,他话既已说到这份上,文成玉便知此事再没了回还的余地。
默着声再倾斜了两杯酒,分过去给了霍木,他自己则端起另一杯,慢慢吸着。
“你们与姰姰说明白,别让她受惊。”
“怀兰说姰姰是愿意的,我再让怀兰寻时间同姰姰谈谈吧。”
二人的话似乎到了尽头,一时间无人再启唇,而只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酒杯去了。
霍木将酒杯放回桌案,望着那一轮月色,他思绪忽然就拉长,连带着语气也深沉了下去:“那年出逃国都的时候,我抬头望过月亮,也如今夜这样的圆和亮。那会姰姰抱在我怀里,哭个没停,一直喊着要爹爹和阿娘。我好像忽然不想走,躲在小巷,我就看见了我的夫人和孩子被楚国人刺穿身子。直到他们放火烧了她娘俩的尸首,我跪下去,对着那个方向磕了好多头。我知道自己对不住她们娘两个。”
文成玉很重地拍了两下霍木的肩头。
躺着的男人没从回忆里抽身:“我年年看着桃花花开花落,我都巴不得自己就进了那楚国宫里,生还也好,身死也罢,我就想替夫人孩子复仇。现下林有余在我们手上,我不想再等了。琢之,你们一家美满,你不会懂。你可知?我夜里做梦,既想夫人来看我,又怕。怕她和孩子骂我,说哪怕我死了也不要见我。但我明白,即使她们要杀了我,我也是该的。”
文成玉的心上加了很重的压迫,他呼吸也重而缓起来:“国舅一家誓死守护燕国、为燕国留下皇族血脉,这是我们燕国人都记着的恩德。”
霍木的眼角泛起红:“我时常想,或许那年我不该把孩子献出去,夫人便也不会死去。若是那般,我或许早往前走了。而姰姰,也不会痛苦吧。”
“上天总有命运的安排,常青,你现在亦可以往前走去。”
月亮被游动的云层掩盖,月光余晖尚照耀人间。
躺着的霍木闭了眼睛,轻叹:“我早走不过去了。”
……
赶集的日子,城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这一回,啸也跟着文邈上了城来,他没来过赶集的,拉着文邈把全城都跑了个遍。
贺归林不想再见宋至清与风姰一块,便托辞没来。
把风姰等人都支走,霍木往怀兰说的那药铺子偷偷摸摸地去了。
进了门去,有一个瘦条、三角脸的男子拿了个小瓷瓶,眯着眼睛往外去了。
掌柜的是个肚子圆滚滚地隆起着,面上也堆积了肥肉的男人。
他斜着眼上下打量了霍木一番,而后才如刚瞧见了霍木似的,笑呵呵地便过来问道:“这位客官要抓些什么药?可有药方子拿来看看?”
自知这是一件下三流的事,霍木的眼珠子飘了飘,先扯了扯些旁的话,与那掌柜的不自然地攀谈了一番。
掌柜的顺着霍木的话,眼角上挑地笑着,声音神神秘秘地低了下去:“我们这铺子什么都好,最好的莫过于那‘春宵’,不知客官可是来寻这一味药的?”
“咳咳,”霍木掩饰性地嗽了两声,轻点了下脑袋,“说来听听。”
“本店的‘春宵’可是男人的好宝贝。”掌柜的说着,蹲下身去。再站起时,他手里就抓了个小瓷瓶。
“客官请瞧一瞧、闻一闻,这‘春宵’是无色无味,无论是加在何处,都难以发觉。”小瓷瓶被打开,里头盛的药液与水无异。鼻子紧贴上瓶口,也是嗅不出任何异样来。
“在用时,只需倒上几滴,便可燎起喝下的人身上的几团□□。”掌柜的摇晃小瓷瓶,脸颊的肉简直要将他的眸子都掩盖了去。
将小瓷瓶收了,掌柜的凑近霍木,低声问道:“不知客官想要的姑娘是何样的人?”
“问这作甚?”
“开这铺子这么些年,我也算阅人无数,可以替客官分析分析,看看如何让她喝下才是最自然。”
“你做这买卖多久了?”
“不长,”掌柜的伸出自己的五指,指头卷曲又直起,“不到十年吧。”
“你是在害人。”
掌柜的脸色变了变,对霍木摆了摆手:“客官要是不买,便出去吧。”
“你竟不怕有人把你告到官府?”
许久不曾有人来找他的茬,掌柜的反而来了兴趣。
他嗤笑几声,答道:“官府?官府里的官老爷们,我可比客官熟啊。可别忘了,他们也是男人,并且是那腰缠万贯的男人。”
“他们也买?”
掌柜的只是笑,没说话。
“那些姑娘竟没一个来闹的?”
“客官说笑呢?你莫非没见过城内的贞节牌坊?失了身的女子被我们拿捏在手里,有过丈夫有过孩子的寡妇我们尚且不许她改嫁的,更何况是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她们一旦没了童子之身,就是哭着要去报官,也得被她们的父母劝下,刚烈的不是被软禁,就是被逼死了。这时若与她们交合过的男子愿意娶她们,怕是她们的爹娘感激还来不及。婚后,她们便被相公管着,她们相公又与我交好,怎可能放任她们来我这闹?
“客官,我看你也是怪异,既打听到了我家铺子,说明你早心术有了不正,这会倒指责起我来了?这天下,姑娘们谁不是要嫁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我这‘春宵’不便宜,能花大价钱买了这‘春宵’去换姑娘的一生,我这难道不是也在替姑娘们筛选吗?”
“诡辩!会买这药的,无非是些登徒子,贪恋女色罢了,何来筛选一说?你分明害了那些姑娘的一生。”
掌柜的眉毛蹙起,嘴唇一抿,带起脸上肉的波浪。
他质问道:“那你到这来究竟为何?不正是为了抢哪个姑娘去,让她心甘情愿随了你吗?打‘春宵’主意的人能有几个好人?”
一时间,霍木心虚地没了话。再开口时,他也是结结巴巴地在为自己辩解:“我,我同那些人不同……你这药,对男子可有用?”
“男子?”掌柜的发笑几声,用眸子睨着看了霍木的从头至脚,嘴边的笑愈加有了调谑意味,“竟是没看出来,客官你一脸粗相,竟是个断袖。怪道是你会同情那些女子。”
霍木眉毛猛地一弹,急得拿手指他鼻子:“你,你!你别胡说!我堂堂七尺男儿,有夫人有孩子,绝非断袖。我,我是替旁人买的。”
外边的街市已然快散去,掌柜的肚子里起了饿意,就没了再拉扯的兴致:“给男子下?多加些量便可。倒是还不曾听过在房事这方面要给男子下药的,男人对床上的事还需要药来诱导不成?给你,要买便速拿银子来。”
听着掌柜的嘟囔,霍木手里就被塞入了那小瓷瓶。
问过了价钱,霍木简直想把这药甩回给那肉做的男人,这压根就是个黑店!
但犹豫过后,霍木到底是把银子细数出来,一一摆放在了桌案上,推到了掌柜的眼前。
收了钱,那男人便满脸的肉里都堆起了笑。
他把霍木送出了铺子门口:“客官,下回再来啊。祝客官心想事成、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