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稻荷崎的寒假一般是两周,吹奏部虽然没有强制要求,但大家通常都会在第一周选择留校练习,然后在过年的前一天才放假回去休息。
不过这种做法是独属于本地人的,像我这样的外地人,在放假第一天就会被老师赶回去,只能度过一个相对较长的假期。
我在这个寒假里久违的见到了香织。她看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光彩照人,并且随着练习时间的增加,现在身上还有了一些肌肉线条,可谓是力与美兼具。
“小静,悄悄告诉你哦。”
“什么?”
“我现在有腹肌了,很帅吧?”
“哦——那确实挺帅的。”
再次跟香织一起奔走于熟悉的大街小巷中时,我久违的感到了安全。就像回到儿童时期一样,即便只是一点小事也能莫名的使我感到喜悦。
乡下地方的很多娱乐设施会在过年前几天就关闭。是以,我未能跟她一起去唱卡拉OK、玩跳舞机和拍大头贴,但是两个人一起帮忙给家门前铲雪也挺有趣的。
香织铲雪是随意派,基本一铲子下去就抬起来扬到了一边,铲到什么是什么。
我铲雪则是属于切块派,也就是会先用铲子把雪四四方方地切块,然后再小心铲起,放到一边堆叠起来的类型。
从道路维护的角度来说,我家所在的这条商业街也是在市政厅的铲雪车服务范围内的。可是等他们的铲雪车开过来,时间都已经下午了,大家早上还要做生意,所以每到这个时节都或多或少地会出来“各人自扫门前雪”。
“都扫好了吗?”
“已经开出一条路来了,至少能让客人上门。”
“辛苦了——都怪你爸那个没用的东西,上屋顶铲个雪都能冻感冒,不然我今天也不至于要让客人来帮忙干活。”
“哪里哪里,我跟小静是发小,所以四舍五入也是阿姨的女儿。”
“哎呀,这孩子还是这么会说话。没有其他事要做了,你们进来喝完汤就去玩吧。”
“哦。”
“阿姨今天做了什么汤啊?”
“是猪肉酱汤,现在这个时节吃这个最合适了。”
“好耶!”
天冷的时候吃猪肉酱汤或芋煮最好,吃完了身上就会变得暖乎乎的,即使是抱着冷冰冰的乐器盒出门也没有压力。
在居民区吹乐器算是扰民,我和香织走出去了好一段路,直到走进附近的公园里才停下来,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练习了一年的《The Boy》终于能够吹给她听了。为此,我特意在放假前跟老师打了个申请,请他允许我将乐器给带回去。
如果我练得是木管乐器,想必今天就没有这种机会了吧,正因为是不怎么受外界温度影响的铜管乐器,我现在才能向这位一直令我心情复杂的挚友、开始学乐器的理由,演奏她喜欢的歌曲。
雪天的公园里向来没什么人,香织默默地坐在长椅上看向我,我尽可能地放松身体,站在她面前演奏完了自己扒谱改编的《The Boy》。
曲毕之后,她笑着给我鼓了鼓掌。但不知为何,我久违地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名为“伤感”的情绪。
“我演奏得不好吗?”
“没有哦,老实说我现在特别感动,没想到小静会准备这样的礼物给我。”
“那……”
“我最近心情确实是有点低落啦,但那跟小静的演奏无关,是我社团里的事情。”
香织会在高中加入竞技舞蹈部,是因为受了他们那边一位姓“野吕”的前辈邀请。这位前辈对她来说就像启蒙老师一样,同时也是部内唯一一位摩登跟拉丁都跳得好的人,所以一直担任着她的比赛搭档这一角色。
不过,在升上三年级之后,野吕前辈因为家庭原因不能再跳舞了,他们部里又没有其他同时擅长两边的人,所以她现在正在艰难的跟两位舞伴磨合着,看看之后要放弃哪一边。
“前辈之前还说可以给我骗一个好搭档来呢,结果没骗到啊,真逊。”
“这样啊……虽然我不太懂,但是跟搭档磨合不好应该蛮影响发挥的。”
“是哦,我现在的搭档比前辈跳得差很多,而且总觉得这孩子的态度不太端正,我不喜欢。”
“不能换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其他人比这两个还差一点。”
“那还真是难做人啊。”
“是吧?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还挺生气的。”
“气什么?”
“为什么这种态度不端技术又差的人能够继续,我尊敬的人却不能呢?”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冬季的气温逐渐将我手上的小号冻得冰冷,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餐巾纸擦了擦号嘴,然后将它递给了香织。
“我可以点歌吗?”
“可是我现在不吹小号了哎。”
“我知道,所以我在特意为难你。”
“好过分哦,不过算了,给小静开个特例也不是不行。”
时隔两年,我再一次听到了香织的演奏。今天我特意用来为难她的曲目是《Playing Love》,用来报复她让我想起了一些糟糕的回忆。
即使过了这么久没练习,香织在吹奏时的音高和节奏依然十分准确,感情也非常充沛。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她的音色没有过去还在做首席时饱满了,别说拿来跟田边做对比,就连……
曲毕,我按照礼仪给她鼓了鼓掌。香织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将小号又递了回来。
“谢谢,不过好久不练,我感觉好像退步了很多。”
“是……吗?”
“是哦,现在的话,小静应该比我吹得更好吧。”
“……”
“嗯?你干嘛愣住啊?不进则退是自然天理吧。”
不知为何,我在那个时刻毫无由来的感到了难过。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突然出现并将我淹没了,我几乎是浑身僵硬地将小号放回了乐器盒里。
随后那几天,香织跟着家里人走亲访友去了,没有来我家找我玩,甚至还在过年的前一天突然发消息来说要临时取消跟我一起初参的安排。
「奶奶突然生病了,我们明天得过去看她,抱歉啊小静。」
「好,记得带点橘子过去。」
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是,我对此状况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而不是伤心,这就连我自己也不理解是为什么。
没了能一起玩的同龄人,我的假期一下子变得无聊了起来。
最近阿侑时时会给我发他跟阿治去哪闲逛了的照片,老实说让我有点羡慕,这是我这种独生子女体会不到的。不过要是有得选的话,我还是比较想独占父母的爱,可能这就是好事不能占全吧。
“啊啦,你要出门吗?”
“嗯,去公园练习。”
“那你回来的时候帮我买点酱油和年糕好了。”
“好。”
从明天开始就是正月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拿上了乐器盒,打算去公园进行一下课外练习,顺手在出门前接了个采买的任务。
练习地点还是在那个公园,我将自己包成了里三层外三层,艰难地在冷空气中向前移动着。
宫城的冬季冷得可怕,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怀念相对温暖的尼崎,要知道那该死的兄弟俩在这个月份也只穿了三件衣服,放宫城这边准给他们冻得发抖。
就在我即将抵达王道征途之终点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副奇妙的景象。
这幅景象是由一个半圆形的雪屋、雪屋里的年糕炉、年糕炉旁穿着二尺袖配袴的美少女组成的。她的雪屋门前还放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人生商谈事务所”,让我一时之间因为槽多无口而忘了该怎么在心里吐槽。
此人虽然是个美女,但显然看起来不太像个正常人。我不想跟她搭话,快步走向了公园入口,但就在我经过雪屋门前的时候,对方伸出了双筷子把我给截停了。
“呜哇!干什么你,这样很危险哎!”
“哎呀,失礼了,你是出云香织的朋友吧?”
“……确实是,那又怎么了?”
“我是跟她一个社团的后辈,现在正在做兼职。她经常跟我提到你,既然你是学姐的朋友,那我就帮你算一卦好了。”
“真的假的……”
“不信你求证一下。”
我狐疑地给她拍了张照,发了条信息给香织,香织说确实有这么个关系很好的后辈,我就姑且先放下对她的戒备了。
“不用了,我不太信这些。”
“不信也没关系,反正你现在很闲吧?就当是可怜我这个打工的,我今天至少要接待完一位客人才能回去呢。”
“这是你家里人还是什么老板的要求吗?”
“差不多。”
“那好吧。”
这位算命的怪人自称明美,看起来像个高中生实际上也确实是。她招呼我进雪屋里坐坐,我从善如流地坐到了火炉对面的矮凳上,面前是几枚微微烤成了焦褐色的年糕,散发着米制品特有的甜香味。
“你想算什么?”
“随便,都可以,越快越好。”
“快的啊……那周易数字占卜怎么样?”
“数字占卜”又称“数秘学”,与看相、水晶球、塔罗牌这种依赖图形,解释模糊的占卜方式比起来,数字占卜通常是建立在一系列严密的规则和算法运用上的占卜法,根据地区的不同,应用的规则也不太一样,她所提及的“周易数字占卜”就是亚洲地区比较流行的一种方式,发源于中国,也算得上是个历史悠久的占卜法了。
它的主要进行方式是先由求卜者随机提出两组三位数的数字,然后由算命的人经过一套算法起卦,得出本次占卜的“本卦、变卦、变爻”,然后结合本卦和变卦进行灵活解读。
这个神棍看起来有点水平,但我这人一向是无神论者,无论什么占卜手法,在我看来都只不过是人类趣味小测试,与现代人最喜欢的那些“测测你的血型是什么性格”“测测你的星座是什么性格”并无本质上区别。
见我点头,明美大师毫无神秘感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廉价A5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然后开始问我想用什么数字。
“206、306。”
“是有意义的数字还是随便想的?”
“我跟我妈妈的生日。”
“好。”
她起卦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听我说完这两个数字,就马上落笔在笔记本上画了两个卦象,然后朝着我的方向递了递。
老实说我看不懂卦象,这实在有点超出我的知识面了,但字我是能看懂的,她在“本卦”下写得是“地天泰”,在“变卦”下写得是“地火明夷”,在“变爻”下写得是“五”。
“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听简单的还是详细一点的?”
“简单的。”
“好,简单的说,就是你将来过得不怎么样,在年近三十的时候,你可能会因事业受挫、感情不顺等等原因而陷入失意状态,最终短折而死。”
“你们算命的一定要危言耸听是吧?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死定了?”
“那倒也不至于,‘地火明夷’这个卦象就是预示着你会陷入失意,但事情尚有转机。只要你接受自己失败的现状,抓住良机积极进取,开拓新的道路,那么往后便会是‘地天泰’的状态,也就是付出小、收益大,事半功倍,大吉大利。至于这个良机嘛……大概率是人,你事业运跟财运都很一般,只有人运实在很好,已经称得上是东南西北遇贵人了。可惜你这人也实在是很顽固,这么多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一次都没抓住过,现在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这次之后我们的缘分就尽了。”
“这话说的,难道这个贵人是你吗?”
“算命的是哪门子贵人,能给你提供稳定环境或拉你一把的才是贵人。照我看嘛,你现在要么就抓住良机,要么就珍惜眼前人,不然我可以保证,无论如何,你都会度过大同小异的人生。”
“哈……可以说吗?”
“你说。”
“我不太相信‘遇见一个人生命全改变’这种事哎。”
“这个啊,倒也没这么夸张。”
火炉上的年糕烤好了,明美大师伸着筷子把年糕一个个地全拨进了她碗里,看得我有点眼馋。
“如果从玄学角度来说,就是你的运气不好,很容易在低潮期死掉,这个时候如果身边有一位贵人的话,你就可以通过向他‘借运’的方式来逃避灾难,对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借运?”
“对,不知道你平时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事,大概是说某对夫妇一直没有孩子,于是去领养了一个,在领养之后反而怀上了,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这种故事其实是有玄学解释的,那就是‘借运’。意思是这对夫妇命中无子女,收养了一个命中有兄弟姐妹的孩子,那这个孩子就会为他们带来自己的兄弟姐妹。”
“还有这种说法啊……”
“对,如果把‘命运’比作一种执行系统,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执行标签的话,那好运的标签在这个系统里的执行优先级其实是比厄运高的。假设你有‘短折而死’的标签,但你的父母子女或丈夫有个‘家宅平安’‘膝下承欢’‘白头偕老’的标签,那么系统在执行的时候就会发生冲突。在发生冲突时,它会直接执行优先级更高的标签,那你的危机自然也就被对方给盖过去了。”
“听起来还真是够会钻空子的。”
“算命就是帮人钻空子的行当嘛,不丢人。”
“那科学的说法呢?”
“有更多心灵支柱的人不容易崩溃,就这么简单。”
“那你还真是说了一大堆废话。算了,费这么多口舌也不容易,要不我还是给你点钱吧?”
“那倒也不必,代价我会自己去收的。”
说完,她朝我挥了挥手,示意避免闭门谢客。我识趣地将A5笔记本还给了她,拿上乐器盒离开了雪屋。
这位美少女说话的声音十分好听,但她这些话的实际内容,我却没打算当回事。毕竟对方很明显是个神棍,那些太信赖神棍的人都容易上社会新闻,我可不想以这种方式出名。
公园里的设施都是有专人打理的,这会长椅上并没有积雪,我随意找了条看得顺眼的长椅开始了今天的练习。
如果是刚上高中时的我,恐怕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做到这种事吧,但现在我的吹奏技术怎样姑且不论,脸皮倒是真的已经被锻炼出来了。
如果不在公园练,我根本没有地方去。在不练习浑身难受、练了被邻居投诉、在公园练习丢点脸之间,我觉得直接丢脸是个比较划算的选项。
再次将小号从乐器盒中拿出来的时候,我莫名对这个已经使用了快两年的工具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明明它还是之前的那个它,我熟悉它的每一个按键,知道它每一个部件的存在意义,也能正常的吹出正确音节,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感觉这个东西对我而言变得陌生了。
高桥和田边有时候会说“今天手感不太对”,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手感不对”是不是这种感觉,但该练的还得练,所以还是将小号架起,试着吹了一遍《我的太阳》。
这首歌也算是世界名曲了,在这么个大冷天吹算是应景,反正要是现在让我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肯定不愿意,吹完直接一整个透心凉。
没有失误、没有卡顿,我将乐曲给流畅地过了一遍。但不知为何,那种奇怪的陌生感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还加剧了,使我微妙的联想到了一种叫“完形崩溃”的心理现象。
我是对演奏这件事本身开始感到“完形崩溃”了吗?可是……为什么?
曲毕,我困惑地将小号放了下来,然后我的耳边莫名响起了一阵叮当声。
我朝着声源方向看了过去,看到一个高大的同龄人正在往我的乐器盒里投硬币。看打扮,对方应该是来公园里跑步锻炼的,也不知道怎么会跑着跑着突然来给路边练习的我打赏了五枚一百块的硬币。
“不好意思,我只是在练习,还没到可以卖艺的水平。”
“会吗?我觉得还不错啊。”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总之我不太需要。”
“可是你听起来心情很不好哎,没关系,随便拿去买个雪糕吃好了,拜拜——”
他说完这句话就一挥手慢跑着走了,我懒得起身去追他,可是看着乐器盒里的这五枚硬币又有点难为情。
老实说,这位路过的同龄人长得真是非同一般的漂亮,说话也好听。可惜我刚刚光顾着怎么让他把钱收回去,忘记跟他要电话号码了。
我之后又在长椅上等了好一会,可惜那个人再没有从这边经过了,我只好恹恹而归。
“怎么回来这么晚?”
“练着练着忘记看时间了……”
“行吧,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说起来,我在便利店掏出钱包准备结账的时候突然发现钱包里少了七千块,这可是父母提前给我的压岁钱,怎么出这一趟门就被我全弄丢了,也不知道掉去了哪里。
雪天路况复杂。虽然我在回去的路上努力到处找了找,但纸币的影子我是一点没见着,只好自认倒霉,打道回府了。
次日新年,为了转运,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去进行初参,希望神能帮我找回那丢失的七千块钱,顺便还祈求了一下我们吹奏部的全国大赛之旅顺利。
也不知道这个祈祷神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我今年的新年签抽了个小吉,算是不好也不坏。
宜忌栏里写着“宜结缘,忌口业”,不过一张签文是「还望逢关偃别离,留驻君足令常逢」的小吉说今年宜结缘……总觉得这听起来好像不太吉利。
最终,我把签纸结在了神社的树枝上,两手空空的回家去了。